第61節(jié)
“阿房宮賦”有云: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朝歌夜弦,煙斜霧橫……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 眼前火樹銀花,點點蠟炬盛放在蓮花燈上,映的鎏金盤龍柱越發(fā)輝煌,云錦垂幔深處,有個低沉的聲音傳來:“這些混賬話,是傅清明教你說的嗎?” 阿緋知道這是皇宮。 而說話的人…… 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忽然怕極,本能地轉(zhuǎn)身想逃,卻聽到另一個聲音小小地響起:“不、不是……父皇,是我自己想說的……” 阿緋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只聽得“啪”地一聲響起。 阿緋不知道那是什么聲音,可是卻覺得臉上火辣辣地有些疼,她的腳下一動,并不是逃,反而是向后退了一步,就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扯著她的腳腕,阿緋一步一步倒退回來,耳畔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楚。 “把你嫁給傅清明,是想讓你去牽制他,如今你倒替他說起話來了,”那個聲音復(fù)又響起,帶著一股陰狠,“朕身邊兒統(tǒng)共幾個人?朕的皇弟,朕的兒子、女兒……一個個地都替他說起話來,你們到底是慕容家的人,還是傅家的!” 垂著的云幔在眼前退開,阿緋看到面前燈火通明里頭,御座上坐著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而在他腳底下,跪著的那個是誰,自不用說。 “父皇……”腳下的阿緋終于又抬起頭來,聲音有些發(fā)抖,卻還清楚,“我并不是為了顧家,天下是慕容家的天下,我這么說,是為了慕容家,自從父皇的新刑律實施以來,刑場上的血從來就沒有干過,我知道都城的百姓們都很害怕,有些人明明沒做錯事就掉了頭,只是說了兩句話而已……因為說錯了話而送命,這根本毫無道理……長此以往……” “還說這些話不是傅清明讓你說的?”御座上的慕容霄俯身,像是一頭欲擇人而噬的獸,雙眸閃著嗜血的光,“那個因為說話而送命的人,竟敢說朕是暴君……還說當年傅氏一族的人死的冤枉……他們想干什么!想給傅家翻案!想替傅清明叫屈!那就是說朕錯了!”他越說越氣憤,轉(zhuǎn)頭看向別處,一咬牙,又說,“傅清明……傅清明,朕就知道這個人留不得!功高蓋主啊,該死,該死!” 跪著的阿緋跟站在旁邊的阿緋幾乎齊聲叫道:“不是!” 慕容霄猛地轉(zhuǎn)頭:“你說什么?” 站著的阿緋閉上眼睛,忽然有種眩暈感,她已經(jīng)不用再看下去,回憶如同潮水一樣涌來,將她埋在其中,她的身體浮浮沉沉地往前漂去,然后跟跪在地上的阿緋合二為一。 “不是,”她驀地站起身來,“是慕容家欠傅家的,當初的確是父皇錯聽讒言殺了傅家的人,傅清明忠心耿耿,他沒有反意,父皇,你不能再像上回一樣錯殺良將,你若如此,不僅僅是效忠于慕容氏的人,就連天下百姓也會因此寒心?!?/br> 她的聲音異常清脆,神情也變得堅決,不像是開始那樣畏縮。 慕容霄陰沉著臉看著她,一直等他說完,才低低地笑起來:“不愧是朕的好女兒……竟然聯(lián)合起外人敢開對抗朕了……說罷,他們打算怎么樣?逼宮?讓朕退位?那么誰來承繼朕的這個位子?是禎雪嗎?” “父皇!”阿緋大叫出聲。 “你給朕閉嘴!”慕容霄大袖一揮,強大的力道將阿緋震退出去,驀地跌在地上,他咬著牙叫道,“你們一個個都想要暗害朕,背叛朕……連朕的至親都不可信……” 他怒意勃發(fā),冷著臉瞪著地上的阿緋,看了會兒,忽然卻又笑起來,道:“可是朕不會讓你們得逞的……朕要讓你們這群陰謀家自嘗苦果!” 他發(fā)誓似的說了兩句,叫道:“蝶奴!” 暗影中,一道黑色影子悄然閃出,從頭到腳都裹在黑色的布幔里頭,看來異常詭異。 阿緋驚悚道:“你是誰?” 慕容霄負手道:“動手吧?!?/br> 那道影子慢慢逼近阿緋,阿緋怒道:“你想干什么?別靠近我!”那影子慢慢抬頭,黑暗之中,一雙眸子異常詭異。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霄道:“去叫傅大將軍來?!?/br> “是……”是個尖細的太監(jiān)的聲音。 阿緋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耳畔卻聽到慕容霄的聲音:“現(xiàn)在朕便成全了你們……你很快就會如愿以償了……” 阿緋懵懵懂懂,又過了會兒,外頭有人道:“禎王爺跟傅大將軍進見?!?/br> 慕容霄有些意外,旋即笑道:“禎雪也來了,莫非是不放心?他們可真是親密的讓人嫉妒,不過也好……” 腳步聲響起,緩緩地上了臺階,靠近過來,阿緋聽到傅清明跟禎雪的聲音響起,一個說:“臣弟參見皇上?!币粋€說:“傅清明參見皇上?!?/br> 慕容霄道:“免禮。朕本來只傳傅清明來,怎么禎雪你也一起來了?” 禎王爺?shù)溃骸斑@正好是巧合了,臣弟聽聞公主早先進宮面圣,念著她,故而想來看看,沒想到正好跟傅將軍碰上了?!?/br> 慕容霄道:“原來如此,果然是巧,你們兩個竟像是心有靈犀一樣?!?/br> 禎王爺笑了笑,又道:“公主進宮來不知為了何事?” 慕容霄一笑轉(zhuǎn)頭:“這孩子大概是在外頭無聊,故而進宮來鬧,你來了也正好,好把她帶出去,阿緋,怎么見了你王叔也不行禮?” 阿緋聽到自己茫然地說道:“阿緋見過王叔?!彼剖亲约旱穆曇?,又不像是。 然而阿緋忽地發(fā)現(xiàn),說話的其實真的是她,可是有些古怪,她明明在自己的身體里,但身體卻像是僵硬了,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連個多余的表情都做不出來,那句“阿緋見過王叔”,就像是提線木偶身不由己說出來的。 阿緋忽然極為恐懼,可是不能動,也不能說。 她似乎能看到傅清明在看自己,可是她卻只能那么站著。 阿緋說過之后,傅清明也道:“公主一聲不吭地就進宮,微臣也有些著急,沒事便好了?!?/br> 慕容霄就說道:“大將軍很疼阿緋啊,朕十分欣慰,是了,你負責緝捕‘桐木黨’,如何了?朕實在不愿意再聽這些儒生在朝野之中非議朕的聲音了……一個不留,將他們捉拿起來全部殺掉!” 傅清明沉默,禎雪從旁道:“皇兄,真要如此嗎?他們有一些是名士之后,而且他們或許只是說說而已,并不是真心不滿朝廷的?!?/br> 慕容霄不耐煩道:“這些儒生雖然只是說,但是卻有些無知之徒會被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鼓動!遲早鬧出大事來,朕聽聞全國各地已經(jīng)有些異動……哼,朕絕對不能姑息,大將軍,你還沒有回答朕呢,事情到底辦的如何?” 傅清明便道:“回陛下,微臣已經(jīng)在加派人手……” 慕容霄喝道:“不要在朕面前弄鬼!別當朕不知道,桐木黨的黨魁歐陽秋生跟你有些交情,你若是膽敢欺君……” 傅清明未曾開口,禎雪道:“皇兄,大將軍不是那樣之人,但是這兩個月來都城的天牢跟各部大牢都已經(jīng)塞滿了囚犯,若還是要繼續(xù)緝捕……” 慕容霄毫不留情道:“滿了就殺!那些膽敢非議朝政的,一縷殺無赦?!?/br> 禎雪身子一抖,跟傅清明面面相覷。傅清明皺著眉,仍舊隱忍著不做聲,禎雪斗膽上前一步:“皇兄,這樣做是不是太嚴厲了,殺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 慕容霄忽然暴怒:“你是不是要忤逆朕!” 禎雪慌忙跪地:“臣弟怎么敢,但是、但是皇兄……”禎雪額頭上的汗涔涔而下,恍惚中,聽到旁邊傅清明輕聲道:“別說了。” 禎雪知道他是暗中傳音給自己,但是有些話,再不說恐怕就晚了,哪怕是冒著忤逆君上殺頭之罪…… 禎雪咬牙道:“皇兄,你最近是不是還在服用那長生不老的丹藥?” 慕容霄身子一震:“你問這個干什么?” 禎雪道:“皇兄,這種藥丸,恐怕對身體沒什么好處,當初秦嬴政……” 禎雪話猶未落,只聽得勁風撲面,有什么東西破空向他砸來,禎雪心驚,卻并不動,眼看那物要砸到他的頭上,卻又被一人擋下了。 傅清明一探臂,將慕容霄扔過來的金擊子擋下,慕容霄迷上丹藥之后,好修仙參道,一日間到了時刻,太監(jiān)就用這金擊子敲擊旁邊的銅鐘,這金擊子十分沉重,若是砸中了人,非死即傷。 傅清明擋下這一擊,卻順勢亦跪倒在地:“微臣一時魯莽,死罪?!?/br> 慕容霄見他替禎雪擋了,自然大怒,冷笑道:“好,你們兩個可真是同心一氣的……朕只是一怒之下,差點誤傷了禎雪,是朕不對,大將軍有何罪過?還不起身?——阿緋,你去扶大將軍起身?!?/br> 就像是有個信號在阿緋的腦中響起,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不由己地邁動步子走了過去,一直走到傅清明身邊。 傅清明跟禎雪并排跪著,阿緋抬手去扶他,手將搭上傅清明肩頭的瞬間,忽然聽到旁邊禎雪叫道:“阿緋不要!”阿緋眼前人影一晃,是禎雪合身撲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鐺鐺,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3 第67章 新章 禎雪忍不住擔憂起來,探指搭上阿緋的手腕。從方才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阿緋的呼吸很不穩(wěn)定,胸口劇烈起伏,額頭上的汗把頭發(fā)都濕了。 她像是干涸的魚,時不時地半張開口,像是要說話,卻又什么也發(fā)不出來,禎雪替她擦了幾次汗,帕子都濕透了幾條。 本來想把她喚醒的,然而不管他怎么喚她都無濟于事,終于禎雪無法坐視,將阿緋從床上抱起來,一把抱入懷中,一手按在她腰間,一手按在她額上,盤膝運功。 手底下的阿緋掙扎起來,像是不馴順的烈駒,禎雪依稀聽到她口中喃喃說著模糊不清的字句:“殺了……殺……” 禎雪心頭一驚,阿緋的頭一歪,卻終于靜了下來,她倒在他的懷中,一動不動,雙眸閉著,長睫跟無力的蝶翼似的垂著,唇上透著一種蒼白的殘粉色,整個人透著幾分心力交瘁的疲憊。 禎雪心中忐忑,燭影卻又輕輕一晃,禎雪收斂不安的心神,低聲道:“如何?!?/br> 外間有個如煙的聲音低低回答:“風蝶夢忽然出現(xiàn),把人搶走,但那人中了我的消魂釘,是必死的……” 禎雪聽出他的聲音里有一種前所未見的輕微顫意:“風蝶夢為何搶人?” “她大概是起了疑心,不知為何要去殺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人?!?/br> 禎雪心中稍微想了想就也明白:“她果真一直都留心著王府情形……”他垂眸沉默了片刻,終于又說道:“很好,無妨,反正遲早要跟她對上?!?/br> 無患子聽他如此回答,才放心退下,那如鬼魅般的身影重新隱沒不見。 禎雪將阿緋擁入懷中,望著她帶汗的小臉,靜靜地看了許久,才貼過去,在她耳畔以一種只有她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不管以后你是不是會怨恨我,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我是不后悔的。” 禎雪抬頭,細看阿緋一會兒,又在她的唇上親了口,感覺她的唇竟有些涼意,便重將人抱緊。 是的,就算是為了再擁有此刻,他也不會后悔。 阿緋聽不見,或許聽見了而不知。 阿緋兀自在夢中,二重之夢。她感覺自己在狂舞,身不由己無法暫停分毫,手中的利刃像是惡魔的牙齒,惡狠狠地想要撕開什么。 然后她如愿以償了。 那匕首刺破衣裳,被送入了鮮活的rou身里,她能感覺冰冷的銳鐵劃破血rou那種感覺。 而與此同時腦中有個聲音崩潰了似的叫了聲:不…… 像是做了什么可怖的錯事。 但已經(jīng)無法挽回,血飛快地順著匕首滑過來,漫過她的手,她能感覺到那溫熱的滑膩的血,裹住了她的小手。 阿緋低頭,看到手上通紅,然后她的雙眼也是一片通紅了,如同瘋魔,在她面前的整個天地亦是如此,血紅色蔓延開去,讓她看不清每個人的臉,也幾乎忘了身在何處。 身子卻緩緩地往下滑去,阿緋看到手上滴下來的血在腳下匯集成了一個小小地湖泊,血的湖泊,而她雙足陷落其中,就像是踩在淤泥上,被吸著往下迅速地滑去。 或許底下,就是億萬年也不會探到底的深淵。 有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阿緋知道,卻看不清究竟是誰,最后她悲傷的一眼,只是看到了一雙明澈堅毅的眸子,很快卻又被漫天蓋地的血紅給浸沒了。 阿緋睜開眼睛,通紅的蠟燭光像極了方才所處的場景。 阿緋心有余悸,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就像是被困在繭中許久幾乎悶死,這一刻才脫殼而出。 禎雪抱著她,手在她背上撫過:“阿緋,沒事了,沒事了……” 阿緋猛地抬頭看向他,她渾身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雙眸睜開,眸子里竟帶著血絲,顯得雙眸血紅。 “皇叔?”她似不信般,喃喃而疑惑地喊了聲,然后抬起還有些麻痹的雙手,冷不防地就握上禎雪的臉。 她的目光閃爍,打量著禎雪,仔細地看著他的眉,眼……鼻子,嘴巴……每一次都不放過。 禎雪怔了怔,迎著她清澈而急切的眸子,忍不住有些心跳,然后:“嗯。”他答應(yīng)了聲,面上露出一個令她安穩(wěn)的熟悉的笑容。 “皇叔,皇叔……”阿緋喃喃地連呼幾聲,淚從血紅的眼睛里奪眶而出,讓人懷疑她會流出血淚似的。 她用力將禎雪抱住,像是怕失去他,她的嘴唇掀動,想說什么卻又最終沒說,只是抱著禎雪,將頭搭在他的肩頭。 然而在阿緋心中,有個模糊的聲音,帶一點虛弱地笑意稚嫩響起:“為什么……會做那么可怕的夢……好可怕,但幸好是夢?!?/br> 卻又有另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你知道的,那不是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