禎雪垂眸沉思片刻，終于下了決心似的，沉聲說道：“阿緋，我之所以不肯跟你說的原因，莫非你自己不知道嗎？皇叔……是擔(dān)心你對他動了情，擔(dān)心你后悔而已。”

    阿緋張口，卻無聲，在這一刻她似乎預(yù)感到什么，整個人仿佛都空了。

    阿緋張手在禎雪的身上抓了幾把，忽然間不想再追問下去了，或許不問，就還仍舊有一線希望。

    “既然你問了，”禎雪卻顯然不打算讓她退縮，此刻他臉上的笑意已經(jīng)完全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地冷肅，“那么索性皇叔就告訴你，正如你所料，也如你之前所愿，傅清明……已經(jīng)死了，這個世上不會再有此人?！?/br>
    禎雪的聲音極冷，也很清楚，絕對不會讓人聽錯，也絕對不會令人懷疑他的真實性。

    但就在聽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阿緋依稀聽到一聲凄厲的慘呼，不知從何而起，只是充滿了無限絕望悔痛之意，但無論如何，已是萬劫不復(fù)。

    傅清明，已經(jīng)死了？

    傅清明，已經(jīng)死了。

    阿緋睜大眼睛，忽然不覺眼前景物已然模糊，也渾然不知淚潮水般地涌出雙眸，紛紛跌落。

    “不許哭！”耳畔是禎雪略帶嚴(yán)厲的聲音，“我們并未做錯什么，而他也是咎由自取而已?！?/br>
    禎雪抬手，將阿緋臉上的淚擦去，不似昔日溫柔，動作竟有幾分粗暴。他俯身面對面地看著她，沉聲喝道：“記住，你心中對他只有恨，并無其他，他強(qiáng)占你在先，弒君在后，皇叔跟你所做不過是順應(yīng)天命，而他也是自取其咎，阿緋，你若是還有些骨氣，就不許再為他流一滴淚?！?/br>
    第61章 新章

    有的人,死了反比活著更叫人惦念,比如一種叫做“傅清明”的。

    或者是說,有些東西,永遠(yuǎn)是失去了才知道“珍貴”。

    傅清明在阿緋跟前為所欲為或者百般疼愛的時候,都沒得她這么多的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如夏日晴空的雨，猝不及防地從心里涌出來。

    這傷心是確確實實地,令阿緋感覺到一份真實無比的“難受”。

    “可是可是……”阿緋從沒見過禎雪這樣嚴(yán)厲的神情,可心里總覺得哪里不對,囁嚅片刻,終于小聲說道，“可是我沒有想他真的死,我……我是想……”

    當(dāng)初，她一點一點想起往事，那些記憶就好像飄在天空的陰云，一片片地被她捉到，然后拼湊在一起。

    可是發(fā)現(xiàn)的越多，就覺得眼前越是黑暗。

    陰云成了一大片陰霾，沉沉地壓在她心底。

    阿緋不信她所記起的那些，卻又不敢問傅清明。

    她唯一能去依靠和信任的那個同樣知情的人，是禎雪。當(dāng)?shù)澭┛隙怂鶈柕闹?，就好像有個世界在眼前坍塌了。

    阿緋的確曾經(jīng)恨過傅清明，恨不得他死。

    可是不知為什么……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念頭不是那么強(qiáng)烈了。

    或許，一直到他真的如她曾所愿的一樣后，阿緋才確認(rèn)了自己的心意，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他死，大概她只是不想他再那么強(qiáng)橫地、不由分說地……欺壓著她，只要制住他，剪除他的羽翼，她就可以坦坦蕩蕩地當(dāng)面問他，為什么會做那些事。

    為什么當(dāng)初要娶她要欺辱她，為什么后來會逼宮會弒君……前一個問題他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讓她似信非信的答案，但后一個問題卻不能問，除非他不再高高在上大權(quán)在握。

    但是阿緋沒想到，事情并非總?cè)缢?，而對傅清明來說，不是上，便是下，不是生而為龍為虎，就只能化塵化灰地死。

    她連當(dāng)面質(zhì)問他的機(jī)會都沒有。

    當(dāng)初也曾猶豫過，是不是真的要顛覆這一切。但是一閉眼，眼前就會出現(xiàn)記起的那個噩夢似的夜晚。

    鐵甲凜然，月影寒光，宮闕里頭殺機(jī)四伏，她的父皇，倒在玉座上，張口吐一口血。

    阿緋聽到一聲凄慘叫聲，大概是出自自己口中。

    她也看到傅清明手中持劍，劍上帶血，回頭看她。

    那一刻他的神情，就好像是從地獄里殺出來的煞神，陌生而令人恐懼。

    在他身畔的腳下，父皇的血從御座上流下來，粘稠地腥紅色地，無聲地在地上蜿蜒。

    阿緋忘不了那一幕，自從想起來后就再也忘不了，甚至能記起當(dāng)時那種讓人窒息的血腥氣蔓延。

    就算是他再輕憐□溫柔款款地，都忘不了。

    所以一切必須要有個了結(jié)！

    阿緋定定地出了會兒神，然后吸了吸鼻子。

    她把往事想了一遍，然后覺得禎雪說的對，是的，她必須得有骨氣一些。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如今達(dá)到預(yù)期目的，她也是一個求仁得仁尚何語。

    就算是心里頭難過……有道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跟那個家伙相處了那么久，何況他也并非全然對她不好，她覺得有些不好受，只是正常反應(yīng)罷了。

    而且傅清明……他也是咎由自取，敢“弒君”，不管是出自何種理由，他也是一個死罪！

    該是如此。

    只能如此。

    “皇叔，我知道了?！卑⒕p在禎雪身上蹭了蹭，把淚在他的衣裳上擦干，仰頭看他。

    因為哭泣過，她的眼睛跟鼻頭還是一份脆弱的粉紅，禎雪垂眸看著：“如果累了就好好地歇息一陣子，留在皇叔這里……哪兒也不要去，先前皇叔跟你說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是不是？皇叔絕不會食言的?！?/br>
    阿緋定定地看著他，陽光中聽著這樣溫暖的話，整個人才有了幾分暖意。

    阿緋呆呆地回答：“好的，皇叔?！?/br>
    她如此乖覺，讓禎雪很是欣慰，他笑了笑：“傻……好了，在外頭吹了這么久的風(fēng)，別把小阿緋給吹病了，讓皇叔送你回房去吧?！?/br>
    禎雪說著，探手過來在她腰間稍微用力，阿緋身不由己站起來，禎雪將她輕輕一攬，阿緋便靠在他的胸前，臉頰在他胸前一撞。

    阿緋眨了眨眼，抬頭看他，禎雪瞧著她仍有些張皇的神情，陽光之中他的眼神中溫柔跟愛惜交織。

    端詳了阿緋片刻，禎雪乍然仰頭一笑出聲，笑聲清越輕揚，似有一股歡喜在其中流淌。

    亭子外的宮人們聽著那陌生的笑聲，覺得不可思議。

    禎王爺多久沒有笑了？大概……總有三四年……甚至更多吧。

    在這樣的陽光底下，如此發(fā)自真心地笑，讓人有種夢幻之感。

    禎雪小心送了阿緋回房，一直守在床前看著阿緋睡去后才離開。

    禎雪在門口站了片刻，抬頭看看日影，正值中午，蟬鳴一陣強(qiáng)似一陣，迎面吹來一陣風(fēng)，風(fēng)中都帶著滾滾地?zé)崂恕?/br>
    禎雪站住腳：“中午……給殿下準(zhǔn)備的什么吃食？”

    旁邊的長隨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一時錯愕，繼而試探著說道：“王爺，讓小人去廚下打聽打聽？”

    禎雪沉默不語，那人察言觀色，急忙召了個人來去問，禎雪依舊負(fù)手往前而行，一路到了書房，那派去的人已經(jīng)帶了個廚子回來。

    長隨見人到了，又看禎雪正放了一份折子，便輕聲道：“王爺，廚下的人叫來了，要不要傳進(jìn)來？”

    禎雪停了手勢，顯然是默許了。

    長隨急往外幾步略微招手，門口的廚子急忙進(jìn)來，不敢抬頭，遠(yuǎn)遠(yuǎn)地跪下：“王爺……”

    禎雪掃他一眼，淡淡問道：“中午頭給公主備的什么?！?/br>
    那廚子路上就聽聞了叫他是為什么，早有準(zhǔn)備，當(dāng)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回王爺，聽聞公主從雀山回來一路顛簸有些身子不適，且又天熱，因此小人們準(zhǔn)備了四寶人參雞，五味熬制的老鴨湯，牛乳蒸的南瓜百合，涼菜有白玉藕片，酸甜苦瓜，另外有山藥糕跟綠豆糕，怕殿下愛吃涼的，還備了‘雪羹飲’?！?/br>
    禎雪一聽，都是些祛暑降熱且又進(jìn)補的湯水吃食，倒是滿意，只不過卻沒有開口。

    那廚子跪在地上，不知王爺是何反應(yīng)，正反思自己是不是備的少了，不妥當(dāng)，便聽禎雪道：“府里頭有冰嗎。”

    那長隨忙道：“王爺，有?！?/br>
    禎雪沉吟著，手指叩在桌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隔了會兒才說道：“且先看看吧……若是公主吃了你備的這些，就用冰做點兒酸梅湯給她，若是她沒吃多少，就不用上了，免的只喝這些反傷了胃腸?！?/br>
    廚子怔了怔，這酸梅湯倒是夏天常有的……卻不稀奇，他備的“雪羹飲”也是冰鎮(zhèn)過的，按理說也極為清涼可口的，但王爺這么吩咐，自然不敢有違，急忙磕頭答應(yīng)。

    禎雪見他謹(jǐn)慎，又多吩咐了一道：“好生伺候著，若是公主吃的可口，本王有賞?！?/br>
    阿緋睡了一覺，起床之后嫌熱，便先洗了個澡，這才覺得餓。

    廚下趕緊將飯呈上，阿緋餓得緊了，化悲憤為食量，果真吃了大半。

    那廚子早在外面等著打聽消息，聽宮女傳信說殿下吃的可口，他想到禎雪的話，十分歡喜，便叫人端了酸梅湯進(jìn)去。

    阿緋正吃得極飽，摸著肚子倒在榻上，忽然間見宮女端著玉碗進(jìn)來，那碗鎮(zhèn)在冰里，冷氣四溢。

    阿緋原先以為是茶，便道：“不要喝茶，一口也吃不下了?！庇殖远嗔?，肚子隱隱約約地不大舒服，好想要有人溫柔地?fù)嵘弦粨帷?/br>
    阿緋打了個嗝兒，揮去腦中的無聊幻想。

    宮女正要撤下，阿緋才看到那一縷溢出的冷氣，不由道：“這是什么？”

    宮女便說：“殿下，是酸梅湯……”

    阿緋一聽，手在肚子上一按，便爬起來：“拿來我嘗嘗?！?/br>
    宮女忙送上來，阿緋趴在桌子前，捉了調(diào)羹舀了一勺吃，果真酸甜可口且又涼爽。

    阿緋略有些興致，又吃了一口，卻反而眉頭一皺，放下勺子淡淡道：“也是一般?！?/br>
    正在這時，外頭連昇進(jìn)來，見阿緋歪著，便上前見禮，身后南鄉(xiāng)也懶懶地行了個禮，搶在連昇之前開口說：“我要回將軍府啦?！?/br>
    阿緋一怔，見小家伙有幾分無精打采地，連昇在旁比了個手勢：“他很擔(dān)心傅大將軍?！?/br>
    阿緋才強(qiáng)行命自己暫時忘了傅清明，如今跟南鄉(xiāng)面面相覷，要忘又怎能夠。

    阿緋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正好南鄉(xiāng)看到桌上的碗，好奇地問：“這是什么？”

    正好轉(zhuǎn)移話題，阿緋急忙說：“酸梅湯，你要不要喝，很好喝。”

    南鄉(xiāng)眨了眨眼：“我能喝嗎？”

    阿緋點了點頭：“當(dāng)然可以，不過不能喝太多，會肚子疼。”說到“肚子疼”三個字，忽地一陣恍惚，耳畔響起一句話“殿下喝了……怕是會肚子疼的”。

    那個人……這樣無處不在嗎？

    阿緋愣神的瞬間，宮女已經(jīng)端了酸梅湯給南鄉(xiāng)，南鄉(xiāng)喝了口，覺得很是滿意：“果然好喝，六哥你嘗嘗?！彼B昇都是小孩兒，最近又廝混的熟悉，因此稱呼上便只胡亂叫而已。

    連昇抿嘴一笑，搖了搖頭，他雖然只比南鄉(xiāng)大幾歲，卻已經(jīng)露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來，見南鄉(xiāng)低頭，窸窸窣窣出聲喝的香甜，便看阿緋，眼睛眨動，有些遲疑地探手，剛要比劃，忽然間回身，先沖著屋內(nèi)的宮女們做了一個“退下”的手勢。

    連昇雖小，身份尊貴，宮女們見狀，便魚貫出了房間。

    連昇見屋內(nèi)外人都走了，才向著阿緋比了個手勢。

    阿緋眼前人影凌亂，雙眸望著虛空，像是看著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沒看到。

    連昇見她恍然出神似的，更加擔(dān)心，便踏前一步，拉了拉阿緋的衣袖，又比了一比。

    阿緋一抬頭，望見連昇那個手勢，渾身便震了震：“你……”

    這會兒旁邊的南鄉(xiāng)便抬起頭來，只不過連昇背對著他，南鄉(xiāng)便看不到連昇比什么，只隨口道：“六哥，你真不喝啊，你不喝我要喝光啦。”

    連昇不答，只是認(rèn)真地望著阿緋，小手橫在胸前，停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