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上次我們?nèi)メt(yī)院，你不是拿了一張出院同學的表單么，他是頭一個?！?/br>
    說著我想去摸那張表，但是一直放在我口袋里的紙不見了。我停下來翻遍了挎包和口袋，都沒有翻出來。

    我室友就站在一邊安安靜靜地等我。

    這魂淡。絕逼是他變沒的。還說什么會不會拉在任興車里了，會不會你個頭啊。我不禁氣鼓鼓地盯著他。

    不過我也不是真想要拿那張表單跟他對峙，我只是想透露給他這個信息：我已經(jīng)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兒了。我總覺得，我室友因為某種我不知道的原因，挺看重我，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了，他應該能收斂點兒吧？如果余下的人再這么憑空消失，我就不得不跟他攤牌。我好歹也是有良心的，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同學無緣無故就這么沒了呀?；畈灰娙怂啦灰娛恢澜o他變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說都是人類同胞，這點同胞愛還是有的。

    我室友一被我瞪就委屈又委頓地垂著頭，過了會兒突然道，“你長草了?！?/br>
    “什么？”

    他指著我的腳。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試圖忽略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從我腳下傳來的。

    我低頭，我踩在一叢醡漿草上。我驚異地退開一步，醡漿草還在瘋長，而我腳下好像又有一叢破土而出。

    “好多?！蔽沂矣阎赶蛭覀儊頃r的路。這一帶路不好，在翻修，沒堆水泥的土層里已經(jīng)一片翠綠。連機動車道兩邊的行道樹都貌似長大了好多，樹蔭蔓延，將整條街的上空連接、遮蔽起來。

    到處都是生長的聲音。仿佛初春的第一場雷雨過后。

    我在原地思考了幾秒鐘，然后覺得這技能真他媽一點用都沒有，除非我去做市政綠化工程，而且我的肚子更痛了，只好讓我室友背我去醫(yī)院。

    這個點，醫(yī)生都下班了，值班的急救醫(yī)生按了我?guī)紫?，說我是急性腸胃炎，給我配了點消炎藥，又讓我去掛鹽水。我室友出去配藥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拉下臉跟值班醫(yī)生說，“大夫，我肚子痛其實是因為……因為昨天和我男朋友那個了之后沒及時清理，你要不給我灌個腸吧……”

    大夫一臉“我就知道你們倆是姘頭”，伸手就過來在我肚子上一頓亂按，“你痛在這個地方誒，跟做沒做有什么關系。就是急性腸胃炎?！?/br>
    我心里苦不堪言。怎么著都不會是啊，絕逼是那個不知道什么東西弄在我里面才鬧得我這樣的。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他講才好，可是這個時候我室友回來了，我立馬閉嘴，大夫看我的眼神更加鄙夷了，好像在說：“我就造你這個表碧蓮的背著你男人跟別的男人亂搞?！?/br>
    等我掛完鹽水，大概是晚上九點多。我室友蜷在椅子上抱著我發(fā)呆，要不是我及時醒來，鹽水都沒掛沒了。我催他去叫護士，他慢吞吞地去，慢吞吞地來，一點兒也不著急的，真是氣死我了。

    等走到門口突然想到，上次我畫下那枚阿茲特克金幣之后，就想找靳穆，但狀況層出不窮，一直拖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反正在醫(yī)院里，順路探望他一下。結(jié)果我們走到他病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靳穆的狀況貌似很不好。他還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昏著，護士不許我們探望。

    我們只能在隔著門玻璃看靳穆。他躺在病床上，戴著氧氣罩，旁邊的儀器跳動著一系列的數(shù)字，以我這個門外漢的視角，看上去都還穩(wěn)定。我室友站在我旁邊，看了一會兒，問我，他是我什么人。

    我說不是。

    “那你為什么要看他？”

    我當然不能跟他說實話。

    他又跟著我看了一會兒，說，沒什么好看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既沒有不耐煩，也沒有任何發(fā)脾氣的樣子，好像就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一個人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沒什么好看的。

    我已經(jīng)感覺到我室友感情上的某種缺陷。他經(jīng)常問我為什么哭，為什么笑，我起先以為他是在*，后來發(fā)現(xiàn)他是很認真的不明白。我想到一個詞，共情。我室友好像不能跟身邊的人產(chǎn)生共情。我覺得他雖然不是人，但作為不是人這也有點過，這不會是憂郁癥的前兆吧？！他以后憂郁癥了我都不知道帶他去哪里找醫(yī)生。

    我問他，“那你覺得什么有意思？”

    他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是那種很深很深的黑色。

    “貓？”他微微帶點不確定地說，看著我，好像怕自己答得不對。

    我點點頭。

    他又想了會兒，“你?！边@一回說得很確定。

    我謝謝他了。

    他實在無聊，我讓他下去買兩罐咖啡，一起喝。他挺高興地走了。我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想等到醫(yī)生查房的時候問一聲，我又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查房，轉(zhuǎn)身就想去走廊里。但是那個瞬間，我余光瞄到病房里有東西。我重新扒回去，貼著玻璃。

    病床與門之間一覽無余，病床靠墻的那面擺著儀器，靳穆躺在床上。

    然后我發(fā)現(xiàn)墻上的影子不對勁，在蠕動，一開一闔。輪廓還是靳穆的，但是那個動靜真的不像是人。

    我把目光重新投向靳穆，然后幾乎嚇得動不了了！

    靳穆仰躺在床上，他的背部、特別是后腦勺那一面，在開裂！那種開裂的感覺就像是，他的證據(jù)身體都是蟲子的蛹，里面有什么東西要拱出來！

    就我看著他的那幾秒，他身體里黑乎乎的軟體動物似的東西，已經(jīng)緩慢地爬出來了。特別粘稠的一根觸手從他頭部長出來，在半空中伸展開，帶著稀薄的血跡，大概有一米來長。

    而且我感覺它也感覺到我了。它從病床上豎起來之后，像條蛇一樣，猛地對著門的方向！

    我下意識倒退一步，那條觸手就彈了過來，撞在門玻璃上！我艸！整個玻璃，都被它撞裂了！我就看到它那個吸盤貼在玻璃對面，還流出一些淡綠色的黏液！我原本早就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現(xiàn)在爬起來就跑，剛跑了幾步就一頭撞在我室友身上，我室友隨手把飛走的咖啡接過來，貼在我臉上。

    我臉都綠了，“里面有東西……”

    這么大的撞擊聲，醫(yī)生也來了，看到滿地的碎玻璃，讓我們賠。但是那條觸手不見了。我跟他們說了，他們要把我關到精神科，連監(jiān)控都不肯看，說著說著我就跟他們吵起來了，有個保安還動手來扯我。我室友抓住他的手直接拗斷，掃了他們一眼，“誰準你們碰他？”

    在保安的哀嚎聲中，所有人都沉默了。一時間沒人說話。我室友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敢跟我索賠，連你們一塊兒打”的暴戾氣場，以至于根本沒人敢說個屁字。我趕緊打圓場，“這種時候不應該去看看病人么？”

    他們開門進去了。

    里面一切正常，靳穆的體征也都正常，地上甚至沒有黏液的痕跡。

    但是他的腦子，他的左腦，上面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正在往外流著稀釋的血……

    ☆、第27章

    在我們看到那一幕的瞬間,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開始詭異地直線下降,一直以來,儀器發(fā)出的滴滴聲此前一直十分平和，現(xiàn)在變得越來越遽急,最后一聲長音，表示靳穆這個人永遠離開了人世。

    我第一次近距離直面面對死亡，感覺很恐怖。我還沒從被觸手攻擊的緊張中緩解過來，就讓我看到了攻擊之后的后果?？謶謥碓从谥X與經(jīng)驗。如果說之前我只是感知到了那觸手，現(xiàn)在我則是打心眼里膽寒：如果沒有那一扇玻璃窗，現(xiàn)在的我也會是這樣,腦袋上頂個洞，流出稀釋的血,喪失一切生命體征。我因為后怕,手心里都是冷的。

    我被醫(yī)院方面控制起來了。他們把我關到一間帶有玻璃窗的病房里，里面空無一人。我說的話他們都不信，他們覺得是我干掉了靳穆，但是他們沒理由關我室友，他當時在外面買咖啡，才剛回來。

    我被鎖進了病房之后，我的室友在走廊上很躁動，那些醫(yī)生、保安都不敢靠近他。他堂而皇之地踹我的門，想把鎖扭開，我拍拍窗戶，告訴他安靜下來，他在外面對我更有利。我不知道這門的隔音效果有多好，我只能盡量把我能想到的告訴他，他在外面聽得很認真，然后憤憤地砸了下門，終于跟著聞訊趕來的負責人離開。

    病房里是有攝像頭的。他們看過監(jiān)控之后，就會把我給放了，還要塞我封口費。除非他們把錄像給做了手腳。不過我室友在旁邊親眼盯著，我應該就不用擔心。到時候，我們倆都有封口費可以拿了。我看他強硬地與院方交涉，終于松了口氣。可是當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我突然感到一種可怕的緊張 ——我一個人被鎖在病房里。

    長長的走廊上，燈光調(diào)暗了，只有我一個房間燈火通明，四周都是手術器械精細又鋒利的冷光。夜已經(jīng)很深了，整幢住院部都跟墳墓一樣寂靜，外面又下起了雨，秋老虎時節(jié)的雷陣雨，斜斜掃在窗玻璃上，好像有極輕極靜的手指在敲門。我一個人坐在房間正中央，看著包圍我的六張白色病床，極度緊張地望著窗外，那片燈光找不到的陰影。我怎么忘了剛才隔壁剛剛死過人，還是被莫名其妙的東西殺的？他們怎么可以放任我一個人關在這里？

    然后我就突然聽見了狗叫。

    誰都知道，狗之類的動物，嗅覺越好，聽覺也好，比人要敏感許多，特別是對不干凈的東西。我聽到這樣狂亂的犬吠，心里卻完全沒有被警犬守護的安全感。因為狗叫聲不是從窗外來的，是從病房門外來的，那個碎玻璃還沒收拾完的走廊上。

    同時，我聽到爪子撓門的聲音。

    燈一下子就熄了，整個房間漆黑一片。而且我知道不是普通的斷電，因為外面火花四濺。沒有適應黑暗的視網(wǎng)膜只捕捉到一些飛快游動的殘影，它們伴隨著可怕的狗叫聲，生生把電線從電箱里拽了出來。它們在門外互相擠壓，爭先恐后地敲打玻璃窗。不過這里的玻璃窗比靳穆那間還要厚實，我只聽到咚咚的聲音，它們敲不開，過不了多久，敲擊聲就停止了，狗叫聲也隨之停止。

    我原本已經(jīng)爬到了窗臺上，此時呆怔在原地，看著門的方向。人到了這種時候，根本顧不上害怕，我頭腦里只有一個念頭：跳樓。此時攻擊似乎停止，我才想到這是六樓?？墒俏疫€能怎么辦，房間里很暗，我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東西可以做武器，我連門外是什么東西都不知道。我沒出息地快被自己的眼淚淹沒了。

    大概過了一分鐘，我再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開始叫我室友的名字，沒有回應。我開始喊救命。這么響的狗叫聲，這么大的動靜，都被暴雨沖刷殆盡，似乎我一個人呆在密閉的孤島上，沒有任何人前來救我。我喊了幾聲就意識到外面聽不到，只有我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頭頂上的通風管在顫抖。

    醫(yī)院里都是中央空調(diào)。中央空調(diào)后面是復雜的管道。此時，天花板上零零碎碎抖落了一些墻灰，一波一波的，顯然有什么東西在墻背后蠕動。同一時間，我右手邊那個漆黑一片的廁所里，也傳出管道吱嘎作響的聲音，蹲坑下的污水被攪動了。我快要受不了了，我撥開了窗戶的插銷，外面的暴雨一瞬間劈頭蓋臉打在我臉上。在這掩蓋一切的大雨里，只看到底下門衛(wèi)有一盞昏黃的燈，從雨篷下面透出來。我哭著想，我怎么跳上去才能跳到雨棚上……

    我始終沒有膽量縱身一躍，蹲在窗沿上進退兩難。我底下是空調(diào)外掛機，如果我跳上去，再順著水管慢慢爬，也許更合適。但是我已經(jīng)不打算那么做了。那樣做需要我轉(zhuǎn)身，扒著窗臺慢慢往下挪，所以我放棄了。我單純不敢出聲，不敢回頭看。

    因為我背后已經(jīng)刮來一陣一陣冷風。那冷風腥臭逼人。

    而猛犬低沉蓄勢的狂吠，也貼在我的勃頸上。

    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我保持著一手撐著窗臺，一手扶著窗框的姿勢，低聲哭泣。而從我背后的黑暗里，伸出許許多多惡心滑膩的觸手，從那狹小、封閉的窗口，從我的背后，朝外涌去，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它們游移得緩慢而笨重，從我手背上重重爬過，好像冷掉的蛇。

    然后突然之間，燈亮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躺在病床上，手上連著點滴。大夫說我剛才試圖跳樓，不過被我室友及時攔下。他們神情古怪地安撫著我，說相信我與靳穆的死無關，也為這次對我的精神刺激表示道歉。他們會支付一大筆精神損失費。但是此外的事他們絕口不提。他們不提靳穆的死亡原因，也不提把我關在那間病房里時出現(xiàn)的東西。

    我的手背現(xiàn)在還記得那種惡心的感覺。還有那股腥氣的味道，好像一直充斥在我鼻尖。我根本沒有力氣跟他們談錢，他們就識相地離開了，他們說我身體很好，我卻覺得我真是要死了。

    他們一出去，我室友就進來了。他把凳子拖到床邊，然后把咖啡貼在我臉上，“你的?！?/br>
    我說我現(xiàn)在不想喝。

    他哦了一聲，原本想打開自己那一罐的，又收了起來放在床頭柜上。我讓他自己喝吧，他很認真地說，一起喝。

    我們倆陷入了沉默。我想問他那時候開燈，有沒有看到什么東西，但是怕他否認。我覺得如果有人跟我一起見證過，也許就可以證明我沒有瘋掉。

    在我開口之前，他已經(jīng)搶先告訴了我更為駭人聽聞的事?！敖虏灰娏??！?/br>
    我不明白不見了是什么意思。

    “我們?nèi)ケO(jiān)控室看完錄像回來，發(fā)現(xiàn)你要跳窗。救下你之后，我們帶你去急救，結(jié)果有護士發(fā)現(xiàn)靳穆的病床上空了。整個醫(yī)院里都找不到他，樓下的攝像頭也沒有拍攝到任何人出入?！?/br>
    靳穆憑空消失了。

    他還是具新鮮的尸體。

    然后他告訴我更離奇的事情，“靳穆房間里的監(jiān)控，也沒有拍到你說的那個東西?？雌饋砗孟袷谴皯敉蝗恢g迸裂了，而你剛好出現(xiàn)在外面?！?/br>
    我心下一涼，從病床上坐起來，“不可能！那個東西……那個東西……我看到它的一部分，后來又看到了它的全部！”

    “你不要激動?！蔽沂矣寻盐野聪氯ィo我墊了兩個枕頭，“但是因為玻璃窗是朝門外碎裂的，醫(yī)院方面已經(jīng)排除你的作案嫌疑了。而且現(xiàn)在靳穆的尸體又無影無蹤，醫(yī)院方面應該會盡力把這件事壓下去，所以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跟此事無關了。”

    真的無關么，那個東西盯上了我了啊。我聽著窗外沉悶的大雨，恐懼地縮進了被子里。我室友拍拍我的肩膀，“我在這里，你不用怕?！?/br>
    “我不想活了?！蔽覡恐_始哭?！拔颐刻於己芎ε隆；钪鴽]意思。我都不想活了?！?/br>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也對他心存莫名的怨氣。為什么我得承受這一切，遭遇這一切，為什么他不能把那些討人厭的東西全都趕走。好討厭，我現(xiàn)在過得一點生活質(zhì)量都沒有，上哪兒都能遇見恐怖的怪物。

    我室友看我哭，心疼地把我抱了起來，讓我埋在他懷里，“別哭，別哭?！?/br>
    我朝他哭得更兇了，哭得喘不上氣，不論他怎么安慰我，我都跟他說我要去死，不活了。我室友也很難過，眼圈紅紅的，“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彼芾贤恋卣f。

    我就哭道，“那你能不能別讓它們再嚇我了?！?/br>
    我室友親了親我，不說話了，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是的，我就是很無恥地在威脅他。傷害我的不是他，我知道，可是我很想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就仗著我室友對我好跟他作，看他保不保我。他不保我我真就不想活了。這算個什么事兒，我索性化成厲鬼跟它們拼了！我就是這么剛烈，怎么了？！

    我室友把我小心翼翼地放下，哄我說，“睡了?！?/br>
    “你還沒答應我?！蔽易ブ男渥??！澳悴辉谒鼈兌紘樆Ｎ?。”

    “那我們就一直在一起。”我室友堅定地說。

    我想了想，也行，“那你不要走?！?/br>
    “我不走?！彼币性诖差^，讓我靠著他懷里睡覺。

    我睡過去又做了光怪陸離的噩夢，半夜起來，他人不在。

    好討厭。光是他不在就能把我嚇得半死，膀胱升騰起逼人的尿意。

    好想上廁所……好想上廁所……

    我們的病房沒廁所。我只能去外面上。走到廁所門口我深呼吸一口氣，結(jié)果聽到里面有不同尋常的動靜。有人在里面□□，貌似很痛苦的樣子。

    然后我聽見了我室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