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五分鐘之后，我站起來朝洗手間走去。

    我握住門把手之前，還是抖得厲害，但是握住之后，我反倒鎮(zhèn)定下來了。也不是不害怕，不慌張，就是很想知道，是什么東西白白把我給上了，不能這么不清不楚做個糊涂鬼。

    所以我沒有敲門直接就開門進(jìn)去了。

    衛(wèi)生間靠里是淋浴房，在玻璃移門的后面，花灑細(xì)而綿密地澆著，仿佛有人在沖澡。移門中央位置是霧化玻璃，布滿了水汽，所以看不清里面的人是誰，但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味，玻璃移門清晰的下部，也可以看到地磚上稀釋的鮮血，正在被自來水沖進(jìn)下水道。

    我原本以為我會在里面遇到“任興”，但現(xiàn)在似乎一個人也沒有。

    我上前想要打開玻璃移門。就在這時，里面突然有東西突然撲了出來！我趕緊把拉開移門的動作改為扣緊，于是那鮮紅的頭顱一下子撞在玻璃上！我眼疾手快地?fù)屵^馬桶栓，橫插過兩把拉手，里面的東西撞不開，抵著移門留下一道下滑的血手印，然后化成一團(tuán)血霧，從淋浴房與天花板之間的夾縫中，從我的頭頂，呼嘯著沖開木門沖了出去！

    衛(wèi)生間里又剩下了那種單調(diào)的、花灑噴水聲。

    但是我已經(jīng)受不了了，這里的血腥味非常濃，而且還有一股海風(fēng)的味道。我連滾帶爬跑到外間套上衣服褲子，沖出了走廊。我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這個旅館異常的安靜，除了我的呼吸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我更加害怕，幾乎拿出百米沖刺的勁頭跑過那一個個漆黑緊閉的房門，跑下了樓梯。沖到前臺的時候我想問那個女人這是哪里，我該怎么回市區(qū)，但是她不在那里。

    我不敢喊人，只能繼續(xù)往外跑。外面有一盞路燈，照著“任興”背著我來時的路，我往回望去，那里是一片晦暗的海，海的盡頭，有一個巨大的形體正在游移。它很大，幾乎有一個小島、一座森林那么龐大，我看到它頭頂高聳的頭部，只看到了一塊塊凸起的骨板覆蓋在灰色的表面。它發(fā)出一聲尖嘯，然后在地平線的盡頭，消失了。

    而在落潮的海灘上，曾經(jīng)那輛紅色雪佛蘭的位置，有一堆老舊、腐朽的鯨魚枯骨，靜默地看著這片海，似乎保持這個姿勢，已經(jīng)好幾十個世紀(jì)……

    我整個人都不行了。我開始無意識地順著背對著海的方向往前走，整個人處在崩潰的邊緣，一直按手機(jī)。我現(xiàn)在就是特別想跟人說說話，活人。我試過用手機(jī)gps定位，但是不能搜索到我的位置，網(wǎng)絡(luò)也中斷了，唯一慶幸的是我能跟任興打電話。任興叮囑我一直順著路走，因為根據(jù)我的形容，他覺得這可能是一條國道，如果看到有有標(biāo)志性的建筑物，就等著，他會來接我。

    但是我走過的地方似乎都是一些荒棄已久的村莊，房屋都像是七八十年代建的，歪歪扭扭，透過黑洞洞的窗戶 ，總感覺有些眼睛在盯著我。任興想通過手機(jī)來定位我，但是即使是電信公司也查不到我的信號源。最后我們?yōu)榱斯?jié)省電量，只好約定每隔半個小時通信一次。雖然任興幫不上忙，但是知道有個人在為你奔走，本身已經(jīng)讓人非常安慰了。

    其實今天晚上有很多細(xì)節(jié)都能顯露出那個人不是任興。任興一本正經(jīng)但及其喜歡嫖我，但是這個“任興”太安靜了，安靜得坦然又舒服，讓坐在他身邊的我，也不愿意貿(mào)然打碎這寂靜安詳?shù)暮脮r光。任興也不是會看著大海憂郁得不行的文藝男青年。任興不會知道這是今年剛生的小水母 。

    他提起海，眼睛里有很深的感情。

    ☆、第23章

    其他一些細(xì)節(jié)子不用說：他的手巾取下了，而此前任興沒有說過今天回去醫(yī)院復(fù)查；在車?yán)锏臅r候突然損壞的廣播；他拽著我想往海里走，現(xiàn)在想來如果我當(dāng)時沒有拒絕，他是不是會把我拽進(jìn)海里。

    是我太浪。

    后來在床上，他也特別富有攻擊性和支配欲。這都不像是任興。我的感覺其實沒有錯，當(dāng)時我抓他的脊背，也許的確抓到了不屬于人類的那部分組織。

    最后就是，在衛(wèi)生間里，移門背后那張臉。

    我很難描述那個頭部的形狀，大概接近于一個三角形，臉的左右兩側(cè)，各長了三道鋒利的棘刺。而且，沒有眼睛，只有嘴。它的嘴像七鰓鰻，就是圓圓的一張嘴里面套著另一張嘴再套著另一張嘴，每張嘴全是細(xì)碎的牙。

    所以，一個沒有眼睛全是口牙的三角頭，就這么輕而易舉地開著輛鯨魚枯骨帶我兜了風(fēng)，文了藝，最后上了我。

    為什么？

    我特別符合這三角頭的審美？

    不至于吧，我作為人類也沒有丑得那么慘絕人寰吧，我眼睛小，那也不至于小得看不見啊。

    而且他為什么要扮成任興的樣子？

    他的理想型如果是任興，他應(yīng)該直接去上任興??！

    我想到這里，忍不住cao了一聲，屁股真疼，這魂淡它用什么玩意兒捅我的呀！捅了我，好歹把我送回去啊，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我都走了一個鐘頭了，什么都沒有。你再想家，也不能捅了我提起褲子就回家呀，我還沒嫌你長得丑呢，你倒拔*無情了，我呸，還能不能愉快地人獸了。

    我正越想越走火，前面突然傳來一陣笛聲。

    我腳步一頓，立刻給任興打電話：“有情況！”

    “怎么了？”

    “前面有笛聲！而且越來越近了……”

    任興在對面也聽到了，“你去旁邊草叢躲躲，看是什么東西過來?！?/br>
    我有點怵，躲進(jìn)去了。

    笛聲越走越近。

    跟清幽雅致完全不搭邊，反而特別的喜氣，就像是古人結(jié)婚時候的鄉(xiāng)野俚曲。但是在這么荒涼不見人的地方，可想而知這種效果。我汗毛都不聽使喚地豎起來了。

    然后我看到有人走了過來。

    是一個西裝革履的人，大概是距離的緣故，看不清臉。他走路的姿勢很古怪，褲管空蕩蕩的，像是個殘疾人，但是又走得很快，幾乎只用了一分鐘，就從很遠(yuǎn)的地方走過我跟前。

    然后我就看清了，他不能說是在走，而是在飄。他是沒有腿的。西裝褲管懸浮二十公分，就跟鬼片那樣。

    就在我打量他的時候，笛聲停止了，他把笛子收起來，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盯著我，“你怎么在這里？”

    我不敢出聲。

    他用笛子撥開草叢，“喂?！?/br>
    我只能淚流滿面地說，“我……我不知道?！?/br>
    他的臉有點灰蒙蒙的，有種敗壞的感覺。但是我直覺他好像沒有惡意。

    果然，他說，“你得回去，這里是死人的地方?！?/br>
    我真是一驚。因為長久以來我認(rèn)為我的經(jīng)歷應(yīng)該屬于那種科幻恐怖片，突然跳出來鬼片的橋段，有點吃不消了。

    “你跟我走，我領(lǐng)你回去?！彼D(zhuǎn)身往回飄。

    一路上他又吹起了那種特別喜氣的曲子。我跟著他，看到周圍的屋子里有一些可怖的陰影在穿梭，似乎眼睛被擦亮了。

    “你是……閻王爺？”

    他搖頭，“我負(fù)責(zé)把闖進(jìn)來的人清理掉?！?/br>
    “！”

    我沒有作死地問他：那我呢那我呢你為什么要放跑我。我聰明地閉嘴，沉默地跟著他走。大約三十分鐘后，我看到前面有一個廢棄的高速公路入口。入口上關(guān)于地名的標(biāo)牌掉了，只剩下幾根孤零零的鋼筋骨架。同樣，匝道空無一人，也沒有車。一切都蒙著一層霧氣，若隱若現(xiàn)。入口后的高速公路只看得見三五米，其余都被濃霧吞沒了。

    他停下來，指著高速公路入口，“走吧?！?/br>
    我由衷地對他說，“謝謝?！?/br>
    他沒有任何表示，轉(zhuǎn)身，又開始吹笛子。但是他不小心蹭到了取票箱，笛子掉了。我看他動作僵硬地想要去撿，就彎下腰，撿起了那根笛子。

    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掉在了我腳邊。

    噗得一聲，悶悶的。

    我定睛一看，一只手，斷到手腕這里。

    然后噗的一聲，又一只手。

    最后一顆頭咕嚕嚕滾了下來，臉上完全沒有表情，嘴角下垂，眼窩深黑，已經(jīng)散發(fā)出*的氣息。

    就是剛才我看到的那張臉。

    然后我頭頂有個悶悶的聲音說：“掉了?！?/br>
    我尖叫一聲，頭都不敢抬，轉(zhuǎn)身就跑過了匝道，跑進(jìn)了霧蒙蒙的高速公路。

    跑出好遠(yuǎn)，我都聽到背后有個悶悶的聲音說：“你把我的笛子拿走了……”

    我一回頭，就看到一輛車閃著車燈沖我軋來！

    我尖叫一聲，本能地閉上眼睛蒙住眼。然后我聽見一記急剎車，車輪在最后關(guān)頭抱死，車頭蹭到了我的皮帶。

    “你怎么回事啊你！神經(jīng)病??！知不知道這里是快車道！找死你！”司機(jī)下了車就吼我，甚至還下了車要打我。

    但是他是不會知道他罵我我有多開心的。我?guī)缀跏菬釡I盈眶地問他，“這里是哪兒？現(xiàn)在是幾幾年？”

    他瞪圓了眼睛，收回了要揍我的拳頭，大罵一聲 “神經(jīng)病呀”，一踩油門，走了。

    我閃到護(hù)欄外，發(fā)現(xiàn)高速公路上燈火通明，天氣晴朗，根本沒有霧。看路牌，似乎我已經(jīng)在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將近出省了。按時間算，幾個小時根本到不了。

    這個時候我接到了任興的定位：“你在r市？”

    “高速公路這里?！?/br>
    “等著，我來接你。”

    “不用了吧，那么晚了……你過來天都亮了……”

    “我從省城往你那兒去。剛才定位到你，我已經(jīng)出發(fā)了?！?/br>
    我算了下省城離這兒還比較近，于是在護(hù)欄外呆站了兩個鐘頭。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特別古怪的事情——現(xiàn)在才十一點，沒過凌晨。

    我從坐上“任興”的車為止，度過的絕不僅僅只有五個小時。

    我大概是去了某種時間不同步的空間吧。

    任興來了之后停下車，然后以一種驚異的眼光瞪著我，好像完全不認(rèn)識我一樣。我很緊張，我攤著手腳站在那里任他看：“怎么了？”

    任興目瞪口呆地說：“花開了?！?/br>
    好吧，整那么文藝……我知道我已經(jīng)是殘花敗柳之身，現(xiàn)在全身上下一股熟男氣質(zhì)，那你也不用這么說是吧，多不好意思……

    “你沒發(fā)現(xiàn)么？你轉(zhuǎn)身看看，花都開了?！?/br>
    原來不是說我呀，我訥訥地回身，然后馬上也把嘴長成了一個o。

    花開了。

    漫山遍野的花。

    高速公路邊上本來是農(nóng)田?，F(xiàn)在已經(jīng)進(jìn)入了農(nóng)歷的秋季，晚季的麥子割了，農(nóng)田里本來只該有一些枯黃的麥茬。但是現(xiàn)在看不到任何收割過后的金黃色。姹紫嫣紅都是花，還有嫩綠的新草。

    我坐上任興的車時，他還在嘀咕，“真稀奇。”

    我只能壓抑著內(nèi)心的狂瀾怒濤，平靜地跟他說：“還有更稀奇的事情?！?/br>
    我把今天晚上的經(jīng)歷跟他說了。原原本本。從今天晚上“他”是怎么如同往常一樣開著車來接我，如何帶我去海邊約會，如何度過了一個激情的夜晚——這部分當(dāng)然是一筆帶過——然后就是，他突如其來又恰到好處的電話，讓我發(fā)現(xiàn)睡了我的那個“他”，是如何的不是人。

    任興聽完之后頭一個反應(yīng)居然是，“我有不在場證明。我在省法醫(yī)廳?！?/br>
    “要不要賴得那么快?！?/br>
    任興莞爾地一點頭：“也對，反正你也不會懷孕?！?/br>
    “……人民警察，你有沒有同情心。你知道你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心跳都要停了么！你知道剛跟一個人滾完床單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是人的那種感覺么！”

    任興依舊帶著那種淡淡的神色，“那你知道喜歡的人跟別人睡了、他還以為是跟你滾的床單這種感覺么？你知道恨不得是、卻真的冤枉的感覺么？“

    “……別鬧。”

    他煩躁地扯了扯襯衫領(lǐng)口，“真的因為是我才跟他睡的？”

    “……我們能換個話題么？”

    任興不再說話，臉繃得有點緊。下了高速，紅燈的時候他把手機(jī)丟給我，“問你室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