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答案是否。 項少龍對道家的了解基本上僅限于各類小說中的描述了,什么牛鼻子道士、羽化登仙,大部分小說里往往還不是好人,剛愎自用,往往會被主角當(dāng)踏腳石來踩翻,結(jié)果瑤光開口沒兩句,他就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道家與別不同,旁的諸子百家若想要入門,師承極為重要,譬如儒家、醫(yī)家,絕難自學(xué)成才,而道者不同。大道三千,無處不在,一念悟道,即我同門,但凡有心叩問道途,均可以道友相稱,與出身固然毫無關(guān)系,便是昔日師承也無關(guān)緊要,農(nóng)墨儒法,皆可化入道門。如今世上,道家以老子所傳函谷一脈為著,因而世人說道家,多半指的是函谷|道家。函谷|道家分為天、人兩大劍宗,掌門信物名劍雪霽在兩宗之間輪流供奉,如今雪霽應(yīng)在天宗松瓏子手中,天宗素來主張避世,人宗有所不同?!?/br> 瑤光停下來稍加思索,她知道的“逍遙子”怕是多少年后才會當(dāng)上人宗掌門,咸陽宮內(nèi)所藏七國書籍也不可能對道家內(nèi)務(wù)有多少描述,此刻她還真是摸不清楚,遂續(xù)道:“項俠士需謹記,道家子弟若是在外走動,定是修業(yè)小有所成,切不可怠慢,縱不為友,勿與為敵。” 陰陽家有陰陽術(shù),道家有道術(shù)——她都拿不準此時的道家是不是掌握著許多后世失傳的道術(shù)。道家人是最不能“以貌取人”的,這一點她自己再清楚不過。 項少龍連連點頭,心道眼前這么鮮活一個例子,自己是活得不耐煩了才要沒事挑釁道家嗎?金老的書里武功都是越早越強,這明代的武當(dāng)已經(jīng)這么叼,戰(zhàn)國時期的道家豈不是更叼! “多謝清虛真人教誨?!?/br> 瑤光也不多做客氣,笑著點了點頭,繼續(xù)道:“墨家之事自有墨家巨子教你,我一外人也就不多言。在諸子百家之中,如今聲名最盛的正是先前項俠士說到的‘儒家’?!?/br> 說到這里,瑤光忍不住又笑了笑。 說起儒家,她就會想到齊魯三杰,伏念、顏路、張良。儒家養(yǎng)成的氣質(zhì)也是很難仿效,項少龍別的不說,偏挑著這個說,實在太假。 項少龍也是臉上訕訕,尷尬地笑著,心中忽一動。 先前對方稱呼自己還是“壯士”,如今換做“俠士”,是否是關(guān)系較前親近的原因? 瑤光笑道:“儒家始祖當(dāng)推孔子,孔子門徒三千,達者七十二,其傳承遍及七國,以桑海小圣賢莊為正統(tǒng),儒家這一代的當(dāng)家應(yīng)是荀子,門生沒有三千也有三百。儒家弟子仿圣賢、通六藝,允文允武,六藝之中最出名的乃是‘禮’,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可知儒家對‘禮’何等看重。項俠士先前不知六藝也敢冒名儒家,著實勇氣可嘉。你記好了,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 項少龍干笑幾聲,“清虛真人教導(dǎo),我自然銘記于心。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 說到這兒,項少龍又是一頓。他從前似乎也看過這六個字,當(dāng)時也沒仔細想,如今想想看,禮儀、音樂、騎射、文史也就算了,為什么還有數(shù)學(xué)夾在里頭?現(xiàn)在教學(xué)中語文和數(shù)學(xué)是兩種課程,完全不同,為何儒家推崇的六藝會將數(shù)學(xué)單列出來? 這問題在國學(xué)被炒熱之后也多得是人探討,項少龍心中忽地有種奇妙的感覺,暗覺那些專家也只能盲人摸象,自己如今卻能問問這個時代的人,這種心情太過奇妙了。 于是項少龍問道:“請教清虛真人,為何六藝之中有‘?dāng)?shù)’?” 瑤光聞言微怔,而后展顏一笑,道:“項俠士此問甚好。我從前讀書也有此問,師尊答曰,人可不知文,不可不知數(shù)。我仍感疑惑,師尊又道,諸子百家皆學(xué)數(shù),只是側(cè)重有所不同,而儒道墨研之精深。我欲再問,師尊卻不愿再答,著我自行思考。我畢竟是道門中人,如今雖知道家學(xué)數(shù)為何,卻不敢有十分把握說知道儒墨兩家學(xué)數(shù)為何。如今墨家巨子在此,項俠士不妨請教?!?/br> 項少龍還在消化這一段半文半白的話,心中略有些疑惑——倚天屠龍記里面的張三豐雖然是一代武林宗師,但文學(xué)水平好像并不特別高吧?怎么聽著這話像是遍覽群書、博通百家一般,奇哉怪也。 元宗忽地被瑤光點名,不由得笑道:“我正聽得津津有味、如在云端,真人卻忽地將我拉回凡塵……真人又何必謙虛,真人博知諸子百家,又怎會不知我墨家學(xué)說。真人說墨家學(xué)數(shù),連我自己都一頭霧水。還請真人不吝賜教?!?/br> 項少龍不由得來了精神。 墨家巨子都不知道墨家學(xué)數(shù),結(jié)果道家武當(dāng)?shù)娜藚s知道?這是怎么? 瑤光不禁笑道:“墨家機關(guān),木石走路——這非攻機關(guān)術(shù)中飽含‘?dāng)?shù)學(xué)’奧義,元先生研之多年,又豈會不知?方田、粟米、差分、少廣、商功、均輸、盈不足、方程、勾股——這些數(shù)算應(yīng)用,元先生可覺得熟悉?” 元宗頓時恍然大悟,雙目射出驚詫神色,贊賞不已地看著瑤光,連聲道:“道家弟子果真不凡!原來墨家也學(xué)數(shù),我直至今日方才知曉——無怪先師曾道,諸子百家,唯道家深不可測。今日始知天才英秀何意!” 瑤光笑而不答。 項少龍起先聽得云里霧里,等聽到了方程、勾股,他忽地起了一種熟悉感,思索片刻后脫口而出:“九章算術(shù)?!” 《九章算術(shù)》成書時間不詳,總結(jié)了秦漢時期的數(shù)學(xué)成就,是算精十書中最重要的一種,后世研習(xí)者眾多。 瑤光一笑,道:“許多數(shù)算道理早已融入日常生活之中,掌握它的人也未必知道自己所掌握的這些是‘?dāng)?shù)’中知識,實則無一刻離得開數(shù)。墨家研數(shù),是究其應(yīng)用、化其邏輯,道家研數(shù),是為求道。我說一句話,二位怕是都很熟悉,‘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又有一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其中固然有‘道’,又豈無‘?dāng)?shù)’?” 元宗點頭道:“我雖不研道家經(jīng)典,但細細聽來,確實如此。” 項少龍心中更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從一到二,二到四,四到八,這是乘法,八八六十四卦則是平方運算。 從一到二,二到三,三到正無窮——可以看成了加法無限運算,但也可以看成是更加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運算最后求極限的結(jié)果。 原來在這么早的古代,古人就已經(jīng)開始研習(xí)數(shù)學(xué),甚至研討到了讓他這個現(xiàn)代人也驚愕的地步,從前他覺得古人一定呆呼呼的、什么也不懂,這種錯誤的印象到底是怎么來的? 到底是誰什么也不懂啊——? 等他回到現(xiàn)代,他非得找一些人好好談?wù)勅松。?/br> 瑤光于是笑道:“道門研習(xí)《周易》,儒家也研習(xí)《周易》,兩家都對卜算有所心得,四象八卦這般復(fù)雜,若是數(shù)算上學(xué)的差些,那就斷不可能在卜算有所成了。道家研數(shù),大致如此,儒家學(xué)數(shù),也有一些是為了治國平天下所用。個中內(nèi)情,項俠士若是有心探索,今后可結(jié)識一二儒家友人詳詢?!?/br> 項少龍愣愣地點頭,只覺得今天真是大開眼界。 儒道墨三家之后,其他諸子百家瑤光也就幾句話帶過,雖是如此,依舊叫項少龍聽得如癡如醉,大感所行不虛。更難得的是,瑤光不但與他說了諸子百家,還在其中夾雜著說了一些當(dāng)今格局、天下大勢、各路英豪,寥寥幾句,卻是切中要害,文采出眾、妙語紛呈,聽得人只生怕漏掉一句,哪里會有走神疏忽。 項少龍甚至在瑤光敘述的間歇想到,如果從前文化課那些老師有眼前少女一半本事,他怎么會這也沒記住那也沒記住,什么填鴨教育,和這種講座相比弱爆了好嗎!如果這是在現(xiàn)代開講座,一張票賣它個兩千塊一點都不貴! 這一翻談話一直到了日落,不得不散場。 項少龍聽得意猶未盡,忍不住問道:“明日還能再聽真人講解嗎?” 瑤光微微一笑,道:“行走七國所需的基本常識我已說的差不多了,明日就該是你的巨子教你墨家所學(xué)了。” 元宗立刻對項少龍鼓勵地笑了笑,道:“兄臺天資聰穎,必會掌握我墨家所學(xué)?!?/br> 項少龍聽了大半日,對諸子百家、尤其是墨家已大為改觀,全不像先前那般排斥了,而且他也得知如今的世界似乎和歷史記載有所不同,心中竟起了一股“是否能改變歷史”的躍躍欲試之感。更何況他已清楚,這位墨家巨子元宗改換觀念,希望為天下找尋一位帝王,這和他自己的目標十分吻合,對方又這般真誠相待,讓他從初入江湖懵懂無知的小子脫胎換骨,于情于理,他實在沒有再拒絕的道理。 項少龍欣然應(yīng)道:“那就麻煩巨子了!” 元宗十分滿意地笑笑,對瑤光低聲道謝后轉(zhuǎn)回屋里去準備晚飯。 第二天,項少龍精神抖擻地等待著元宗來給他講課,結(jié)果元宗一露面就扔過來一柄劍。 項少龍拿著重劍不明所以。 元宗朗聲道:“你力大身巧,卻不知劍術(shù),行走各國大是危險,我就先教你墨子劍法,待你學(xué)有所成,再教你墨家非攻機關(guān)術(shù),閑暇時與你說說墨家理念,看我動作,先揮劍二百次吧。” 項少龍一想到那一天自己劈了七十二劍就力竭,頓時覺得“二百次”這個詞真是讓他壓力山大。 果不其然,項少龍勉強揮劍二百次后就癱在地上,再也不肯起來了。 恍惚間,項少龍只覺得屋頂上飄來一句“太弱了”。 項少龍:“……” 雖然這可能是事實,您可以不要說出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項少龍?zhí)鹆耍詾楝幑鈺焯旖o他上小課呢。23333 ☆、第81章 初探趙國 接下來的日子,項少龍就在聞雞起舞、日落不得息中度過了。 白天元宗會教項少龍半天的劍術(shù),晌午之后便不知蹤影,項少龍只得自行練習(xí)。事實上他并非沒有覬覦過“清虛真人”那一身出類拔萃、博學(xué)廣知的見聞,只可惜清虛真人也是行蹤飄渺,時常一轉(zhuǎn)身便不見蹤影,即便留在院中,也時常站在屋頂負手觀流云,又或者盤膝而坐閉目靜思。 項少龍不得不承認,當(dāng)人看著這樣一位極有道家風(fēng)范、恍如仙人下凡的人凝神靜思的時候,很難鼓起勇氣去打擾,他每每看看手中還揮得不那么熟練的重劍,就默默地閉嘴了。當(dāng)然了,他害怕喊住對方后一句“太弱了”砸過來也是原因之一。無論如何,堂堂男子漢被一個看起來嬌滴滴的柔弱女子說“弱”,這實在是各種意義上的不能忍,尤其這還是事實的時候…… 有時項少龍還會在累成一灘爛泥躺在地上喘氣的時候想,張三豐到底有多厲害,才能把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也教的這么全才。其實張三豐才是穿越的吧? 項少龍不知道的是,在他每天深夜里呼呼大睡的時候,那兩個白天經(jīng)常不知所蹤的人會聚在一起,拿著一張簡陋的地圖低聲討論,有時還會輕聲爭執(zhí)起來。 如此這般三個月后,元宗某一日清晨在院中等著項少龍,笑著與對方招呼。 “少龍,墨子劍法你也學(xué)得差不多了,今后所差的只是經(jīng)驗,至于內(nèi)力,卻非一朝一夕之功,我觀你似是天生力大,未有內(nèi)息,若能由外而內(nèi)練出一身功力那就更好,若是不能,也無需強求。” 項少龍得意的笑容僵在臉上。 “等、等等——內(nèi)力?!是那個打坐練氣的內(nèi)力?!” 不是物理學(xué)上的內(nèi)力外力?!——這句話他自然沒問出來。 之前烏家商隊也沒有說過“內(nèi)力”這回事??!他還以為這個世界是隋唐演義那種“一力降十會”的世界,根本沒想過還有“內(nèi)力”這么武俠的東西! 元宗略有些驚訝,忍不住轉(zhuǎn)頭看了瑤光一眼,得到對方一個淡笑作為回應(yīng)后,他稍加思索,疑惑道:“少龍莫非并非天賦異稟有意不學(xué)內(nèi)力,而是師父未曾教導(dǎo)?我見你雖不識劍法,但身法似是有傳承,也不敢越俎代庖,這才一直不曾提及修習(xí)內(nèi)息之法?!?/br> 項少龍頓時哭喪了臉。 “巨子,你可以直接問我啊——我從前真沒有師父!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修習(xí)內(nèi)力!” 至于特種部隊有過教練這回事就暫時省略吧,反正那種也不算是“師父”。 元宗將那一截短短的胡子在手里摸了又摸,為難地說:“這可就難辦了。少龍早已過了打熬筋骨最好的時機,我還以為少龍是師門傳承如此,也不敢妄加評論……清虛真人,你可有什么妙法?” 項少龍跟著將滿懷期待的視線投向瑤光。 瑤光微微一笑,道:“且不說他不符合本門收徒宗旨,便是符合,我個人也不想收他?!?/br> 項少龍的臉色略有些僵硬。 被人這樣當(dāng)面拒絕——尤其是被一個比自己年輕的女孩子這么說,非常讓人受傷。 “……我能請問清虛真人……為何這樣說?” 元宗也好奇地關(guān)注著兩人。 瑤光沉默片刻后,道:“因為你的心不誠?!?/br> 因為你的心不誠。 項少龍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幻聽了,他總覺得下一句應(yīng)該是“劍客只需誠于劍,不必誠于人”,好在他還記得只腹誹不開口,否則他害怕再下面就是“一劍西來”他上西天了。 不對啊,這文風(fēng)是不是哪里不太對? 說好的金庸倚天屠龍記中的人物怎么說起古龍的臺詞了?! 瑤光又笑了笑,道:“元先生與項俠士只當(dāng)這是我個人苛求吧,我收徒時首重心性,次其稟賦……項俠士并非誠心誠心想入我門,我也自認教不了項俠士,用道門的說法,就是你我并無師徒之緣。倒是元先生,似乎并未收徒吧?” 元宗不料話題又被拋回自己這邊,旋即反應(yīng)過來這是對方好意,立刻肅容正色對項少龍道:“少龍,既然你并無師父……某就托大,問你一句,你可愿入我門下?” 項少龍一愣,隨后大喜不已,連連點頭,口中說著“我愿意!”,之后就有些手忙腳亂,似乎想要跪下又拿不準主意,最后他在元宗那種熱切又欣慰、滿是期盼的目光中忍不住心中一松,雙膝點地跪了下來,雙手抱拳,高聲說:“項少龍拜見師父!” 元宗急忙扶住項少龍的手,熱淚盈眶,好不容易才憋回去,說話的時候卻連聲音都止不住顫抖。 “好、好、好……我元宗今日也收得佳徒,不負師父所托……少龍,我必將本門所學(xué)傾囊相授——” 說到這里,元宗已哽咽不已,難以成句,只用力握著項少龍的手。 項少龍順著對方的力道站起來,為其所感,也很有些激動,連連保證自己定會好好學(xué)習(xí)。 這邊師徒二人相見歡,那邊瑤光卻在短暫的懷念后神色中帶出了些許黯淡。 師尊于睿、師父張三豐、師侄宋青書、徒弟張無忌…… 她也曾有這般師徒相聚的歡欣時光,如今卻無再會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