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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半子在線閱讀 - 第19節(jié)

第19節(jié)

    “令史早。”許稷同樣一拱手,“裴尚書可在?”

    她原想近來因圣人抱恙朝會暫停,裴尚書這個時辰應該已到公廨,可沒想到李令史卻說:“尚書一早便去了政事堂,恐是要再晚些時候來。”

    “那某過會兒再來,叨擾?!?/br>
    “別別別——”李令史忙接著道,“尚書有交代,若許君來找請入內坐?!闭f著又招呼庶仆送茶備火盆,自己則領許稷往公房內走。

    吏部今日的特別照顧令許稷有些意外,這是算到她要來啊。

    火盆里噼啪聲不斷響,一盞茶熱氣裊裊,隔壁公房有書吏不斷跑進跑出,似乎非常忙。

    許稷算了算時辰,又撩開簾子看了眼窗外,瞧見李令史又領著一眾舉子往校場去了。而李令史前腳剛走,裴尚書便挪動著圓潤的身體回到了吏部公廨。

    吏卒與他交代了許稷到訪之事,裴尚書竟是一挑眉,心說來得可真是快啊,于是接過庶仆遞來的茶喝了一口,便徑直往里邊公房走。

    許稷已坐了好一陣子,聽得外面腳步聲霍地起身,見紫袍尚書進來,便俯身一拜。裴尚書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多禮:“坐?!?/br>
    裴尚書開門見山:“許君特意前來,可是對昨日擬授存有異議?”

    許稷應了一聲。

    “可有何想法?”

    “下官想自請調往淄青三州,不知可否商議?!?/br>
    裴尚書到底沉得住氣,問她:“密、海、沂三州有八縣尚有空職,你可有相中之所?”

    “密州高密縣?!?/br>
    裴尚書猛地一挑眉,胖胖的臉頰也跟著抽動了一下。

    就 在他到回到吏部之前,趙相公剛與他說過:“二十四郎啊,讓許稷去河州,他就當真會去嗎?河州現在是甚么地方,九死一生,聰明人都不會去的??伤幌肴ツ茉?nbsp;么辦?若他足夠聰明,就知道除了自請去淄青讓出來的那三州,便無更好去處。淄青雖也不是甚么太平地方,但兩害相權取其輕啊,他會明白的?!?/br>
    裴尚書又問:“既如此,相公為何不直接授其淄青三州地方官?也免卻了這其中麻煩。”

    趙相公道:“二十四郎,你都已服紫了,卻還是不懂官道趣味啊。其一,是看他夠不夠聰明,若榆木腦袋似的二話不說直奔河州赴任,那便是不懂變通之輩,死了就死了;其二則是看這其中有誰替他周旋出主意,會勸他去淄青者,恐也有心往淄青去;其三便純是樂趣也?!?/br>
    “那依相公看,他會自請去三州哪縣?”

    “高密?!?/br>
    “為何?”

    “高密臨海又最富庶,易展身手,是翻盤的好去處哪?!?/br>
    裴尚書想著趙相公的話回過神,看一眼面前這年輕人,不由想,后生們自以為翻出了鯉魚塘,其實還只是在水面撲騰啊,要真想越過龍門,尚早,尚早矣。

    他與許稷表示此事需再商議斟酌,便令人先送她出去了。

    而許稷走出吏部,沿著尚書省廊廡一路往東走時,卻也是對著迎面寒風輕嘆了口氣。她以為可不受擺布,不成為第二個練繪,可到底還在局中。

    這局,會有翻的一日嗎?

    行至校場,舉子們竟是不在公房聽課,而是各自拿了刀劍躍躍欲試,大有“你有種來啊我砍死你哦”的架勢;當然也有性格疏淡者,姿態(tài)高貴地拎著大刀站在一旁冷眼看,滿臉都寫著“諸君可真是蠢啊”。

    王夫南雖深知這些舉子紀律觀念淡薄,也早做好了準備,但帶這些人確實十分累人,因他們的主意實在太多了,主意一多便渙散、愛指點,個個儼然是帶兵將領的模樣。

    王夫南的副手某果毅都尉在旁看著嘆道:“書生誤國,書生誤國也。”

    話音剛落,一桿標槍就朝他飛去,若不是避得及時,恐怕就要命喪于此也。

    “亂丟槍亂舞刀亂議論者統(tǒng)統(tǒng)不過!”果毅都尉很是火大,毫不客氣地揪了某敕頭當反例,這些人便終于安分下來。

    許稷剛想過去便被一防合給攔了,那防合道:“都尉說以許君之身手,已不需與他們同習,遂請那邊歇著?!?/br>
    許稷遠遠看了一眼王夫南,只見他正與一舉子示范如何攻擊要害,似乎并未看見自己,于是就隨防合去耳房歇著。

    耳房除了一冊手抄靖公兵法便再無他物可打發(fā)時間,許稷翻了一會兒,旁邊庶仆道:“這是都尉抄的呢!”

    “是么?”許稷未認真看過他的字,仔細看下來,他的字倒是極其秀整謹慎,令許稷有些意外。

    一冊兵書打發(fā)了漫長的上午,待到了下午,因舉子各自散去,王夫南才露了臉:“在石甕谷時曾說要教你用弩機的,出來?!?/br>
    許稷順手牽了兵書,老實跟他出去習新武器。弩機不比弓箭,弓箭家家戶戶可備,但弩機則民間禁用,許稷之前也未好好瞧過。

    王夫南所持乃單兵使用的小型弩機,望山(瞄準器)懸刀(扳機)、鉤心等部位均做得十分精巧。他在一旁做示范如何張弦裝箭,如何扣住弓弦,又如何置箭于箭槽,再如何瞄準,如何扳動懸刀……姿態(tài)嚴謹認真,許稷亦看得十分專注。

    箭飛射而出時,王夫南驟然偏頭看了眼還沉浸其中的許稷。

    她專注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他收回目光,瞥了眼地上另一只弩機,對許稷道:“愣著做什么,拿起來試試。”

    許稷回過神,俯身就去拿那弩機。別看這弩機個頭算小,但支起來時胳膊卻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許稷順利將箭栝頂在兩牙間的弦上,側頭通過望山去瞄準時,手卻因難負荷這重量而微微發(fā)抖。

    一只大手從身后伸過來,穩(wěn)穩(wěn)托住了她的手腕:“不要慌,瞄準了再扳懸刀。”

    溫暖氣息就在頭頂,許稷不自覺抿唇皺眉咽了下唾沫,沉下氣瞄準靶心,手指堅定地扳動了懸刀,幾乎是眨眼間,箭便飛射而出,正中靶心。

    王夫南瞥見了她臉上飛轉即逝的喜悅。

    因習射順利,僅過了一個時辰便暫告一段落。

    兩人正議論近身格斗時,天色沉沉,青鴉哇哇啼叫,校場便顯出幾分蕭索陰森,許稷抬頭看,卻已是陰云壓城,風也大了起來。

    還沒來得及說話,豆大雨點就毫無商量地猛往下砸。王許二人驟然反應過來,王夫南正要拽了她往東邊公房跑,可許稷卻是立刻俯身收拾地上散落的軍器,緊迫中卻透著從容。

    她也是與衛(wèi)征一樣,做什么事都要做到底絕不丟三落四的人哪。

    可待她收拾完再拎著弩機跑回公房,渾身均已濕透,且站在廊下又不敢往里走,因太臟了。雨水順著袍角往下滴,褲腳靴底均是泥,實在狼狽。

    王夫南瞥她一眼,低頭脫了靴扔在走廊里便徑直往里去。許稷見他如此,也將靴脫了扔在外面,卷起褲腳跟著進去了。

    外面黑云壓城,屋子里一片晦暗。

    王夫南自值房中取了衣裳手巾來丟給她,指了隔壁一間公房道:“那邊無人,去那邊換?!?/br>
    許稷凍得發(fā)抖,不計前嫌地拿了王夫南的衣裳便進去了。王夫南見那門“砰——”地關上,莫名愣了一下,回過神往火盆里添了兩塊炭,將門窗關上,便不拘小節(jié)地換起衣裳來。

    可濕衣裳才剛扒下,連汗衫子還沒來得及穿好,那邊許稷忽然開了門。

    王夫南顯未料到她換衣裳宛若神速,下意識“喂”了一聲!

    許稷恍若未聞地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面不紅心不跳地說:“嚷甚么?上次不是見過嗎?”

    ☆、第24章 二四君子約

    提起上次泡湯之事王夫南簡直要鉆地,因區(qū)區(qū)一條水蛇狼狽爬上岸,回想起來簡直令人感到羞憤,許稷這樣堂而皇之地提起來,王夫南更是無地自容。

    “愣著做甚么?這種時候難道不該趕緊穿衣服嗎?”許稷轉過臉面朝窗戶不以為意地說,“我要點燈了,你快些。”

    王夫南速轉過身穿好內衫及小裈,直接披上缺胯襖子,忿忿拆了幞頭,拿過手巾擦了擦濕頭發(fā),這才說:“點吧?!?/br>
    許稷不慌不忙點起屋內燈臺,火苗輕柔竄起,和緩的節(jié)奏與外面截然不同。屋外雨聲如鼓,雨水被大風裹挾著嘩啦啦刮進廊內,稍稍推開窗子便得洶涌水汽迎面撲來。許稷趕緊又關好窗,攏起雙手低頭哈了口氣,卻并沒有什么用。

    手冷腳冷,衣裳不合身,渾身上下仿佛都被潮冷之氣所圍困,令人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春天。

    “過來烤火?!蓖醴蚰系穆曇趔E然將她從回憶中拽了出來。

    許稷回頭看了一眼,走過去在火盆旁席地坐下,伸手感受了一下撲騰而上的熱氣,因這突如其來的溫暖,雙肩不自覺哆嗦了一下。

    手漸漸暖和起來,而頭發(fā)的濕冷卻緊緊附著于頭皮,令人腦殼都疼。她抬手解開幞頭,濕嗒嗒的頭發(fā)便往下滴水。一旁的王夫南看在眼里,霍地扯過一塊大手巾,抬手就往她頭上一罩,順理成章地按住她腦袋一通揉。

    許稷欲奪手巾,手卻被王夫南按下去:“你不要動!”

    他似很有經驗,下手的力度及快慢都有所控制。許稷手里抓著幞頭,低頭皺眉任他擦頭發(fā),不遠處的燭火隔著白手巾隱隱約約閃動,令人不舒服,許稷索性將眼闔上。

    盡管他指腹傳來的壓力溫暖又恰到好處,但許稷仍覺不自在。她很少與人親近,哪怕熟悉如千纓,也未與她擦過頭發(fā)。都說人之腦袋很是重要,被摁著腦袋搓揉一陣,像是被人當成了豢養(yǎng)的動物。

    而王夫南給她擦著擦著不自覺放緩了動作,她頭小,張開手一覆好像就沒了,掌側大魚際時而擦碰到她的臉,涼滑又潮濕。拇指側貼著她涼涼耳垂,更能察覺出兩人之間的溫差。

    按著手巾往后移至發(fā)際處,恰恰掩去花白頭發(fā),露出來的正是尋常少年顏。

    王夫南垂眸看她,光亮額頭往下是平整眉毛,眼皮耷拉著,眼窩因過勞有些輕凹,睫毛不算柔軟也不算長,鼻翼微微翕動,雙唇輕闔,梨渦仍陷。

    分明不是什么傾國貌,呼吸間卻令人心燙意亂。

    王夫南暗吸口氣,抑住心中起伏,像丟掉燙手山芋般松了貼在她耳側的手,另一手則按著她腦袋胡亂搓了兩下,將手巾丟給她,別開臉往火盆里扔了一塊炭,淡淡地說:“衛(wèi)將軍也是壯年就白了頭發(fā)。”

    他乍然提起衛(wèi)征,令許稷有片刻錯愕。她睜開眼,垂眸看著火盆里燃燒正旺的木炭,閉口不說話。

    王 夫南則接著坦白他與衛(wèi)征間的舊事:“那時我問他是不是上了年紀才如此,他卻說自己還很年輕,只是休眠飲食不當所以白了頭發(fā)?,F在想來,大約是心太累了。西 征耗費了太多精力,回朝又要面對泥潭,的確輕松不起來。”他言語平緩,回憶味道也很淡,仿佛那些事是發(fā)生在平靜的昨天。

    許稷仍然不說話,她都是從別人那里無意獲知關于衛(wèi)征的一切,從沒有主動探詢過。

    王夫南從她諸多反應中已是判斷出,她那位住在昭應的“阿爺”許羨庭并不是改名換姓的衛(wèi)征,而只是她養(yǎng)父。

    她的父親衛(wèi)征,應已經不在了。

    那么她的母親,她的其他家人呢?王夫南不得而知。

    衛(wèi)征與朝廷失聯那會他還很小,許多事并不能懂,到了七八歲時,聽周圍人提起衛(wèi)征,則多是“好好的為甚么要叛逃?”、“驍將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吧”的說法,那時他只隱約知道,贈馬給他的衛(wèi)將軍似乎做了身為軍人最恥辱的事。

    后來朝中勢力更迭,這種說法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反是“征戰(zhàn)未歸,骸骨埋異國,真是太慘了”、“聽說妻兒當年為避禍也不知去了哪里、大概也是死了吧,真可惜”。那時他已蔭任千牛備身,從懵懂幼童到想法最動蕩的少年時期,再聽到這樣的話,心中盡是慨然——

    言論遭受權力cao控,一個人的生死也可以被編排出如此迥然的兩套說法。

    可即便慨然也是無用,到他有能力去探查當年實情及衛(wèi)將軍家眷下落時,很多線索都斷了。

    王夫南看一眼走了神的許稷,忽起身去值房拎了壇酒來,又拿了兩只陶杯,倒了一杯遞過去。

    許稷低頭輕嗅,是她從沒有喝過的酒。

    外面雨聲毫無停歇的意思,風雨拍打著門,仿佛身處波濤大海中。她飲了一口酒,偏頭看了一眼那門,忽聽得王夫南問道:“你母親還好嗎?”

    許稷將目光收回,捧陶杯而坐的模樣乖得像只貓。她清亮的眸子盯住王夫南,又吸了吸鼻子,用帶著微弱鼻音的聲音,非常平靜地回道:“我母親去世了?!?/br>
    王夫南聞言立刻打消了再問的念頭,可許稷卻接著這話題說了下去。

    “父 親過了而立之年才娶妻成家,母親那時候十八歲,他們之間有十五年的距離。我讀過母親的小札,她年輕溫婉有學識很懂生活,但父親卻是心性古怪的粗放武人,他 們彼此尊重,卻算不上情投意合,也因為聚少離多,沒有多少親密。后來父親出事,母親雖明白諸人潑來的皆是臟水而并非事實本身,但她身為心高氣傲的世家女, 自覺等不到翻盤那一日,遂自盡了?!?/br>
    許稷緩緩地與一個并不能算太親近的人敘說父母的命運,心中卻很平靜。她又想,或許母親留下的小札也未必是真相。母親對父親或許也有過傾慕之心,他們之間也有舉案齊眉的短暫幸福,但那些都是她所無法再探知的部分了。

    她說完將陶杯中的酒飲盡,又將空杯子放到王夫南面前。

    王夫南很有默契地拎了酒壇又給她滿上,他想緩一緩室內這沉悶氣氛,遂伸腿勾過不遠處一卷羊皮紙,盤腿在許稷面前坐好,將其鋪開。許稷低頭去看,只見紙上所繪正是局勢地圖。

    “與吏部說過了嗎?去哪兒?”

    許稷身子微微前探,指了一處地方道:“這里,高密?!?/br>
    她挑了個好地方,王夫南點點頭,卻說:“淄青李斯道心性不定,易被攛掇,眼下雖說是要以子入質朝廷且將三塊地讓出來,但有可能說反悔就反悔了。若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希望你哪怕是做戲,也要明面上跟著淄青,朝廷就暫時放一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