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他們在黑暗之中面對面,從姜小乙這邊看,肖宗鏡盤膝而坐,像是夜幕下一座巋然的山峰,他的眼神就是那夜山間流淌的寒泉。她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初他邀請她的那一晚,他的話也像那時一樣,不急不緩,打著商量。 “所以,我不會查你的來路,也不會限制你的作為,我允許你劍走偏鋒。但是小乙,家有家規(guī),你得答應(yīng)我,心中要有分寸,至少在營內(nèi)期間,你不能失大節(jié)?!?/br> 他講得認真,姜小乙聽得也認真。 肖宗鏡:“你這么聰明,一定明白我在說什么?!?/br> 姜小乙想了想,道:“大人,雖然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道上也有道上的規(guī)矩,紅眼耗子出油盆,吃里扒外這種事,放哪都是要掉腦袋的。我自從決定跟您的一刻起,就絕不會有二心了。” 肖宗鏡聞言點頭。“好,我信你?!彼闷鹫磉叺男巹?。姜小乙忙道:“這劍真的沒問題,大人就放心用吧!”郭績不辦事,買賣沒做成,那這劍就等于還是劉大千的?,F(xiàn)被明碼標價拿出來做生意,她干了活,拿報酬,實屬天經(jīng)地義。 肖宗鏡看她鄭重而急切的眼神,笑道:“你別這么激動,劍我收下了。”姜小乙見他松口,心中一喜,趴回被子里。肖宗鏡看著手中寶劍,低聲道:“劍乃兵中君子,百煉之鋼,秉天下正氣,無妖不斬,有穢皆除。希望我們這次豐州之行也能借此吉寓,斬jian除惡,一切順利。” 姜小乙道:“定是可以!” 肖宗鏡抬眼看她,微一抱拳,輕笑道:“那在下……就多謝小姐贈劍了?!?/br> 這一夜,姜小乙睡得格外踏實。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雞的打鳴聲叫起來的。 她模模糊糊睜開眼,發(fā)現(xiàn)肖宗鏡早已收拾妥當(dāng),正坐在桌旁喝茶。他的坐姿總是很好看,看似放松,卻是腰背筆直,透著埋在骨子里的挺拔。 太陽還未升起,屋內(nèi)僅有一點青色的微光,與肖宗鏡清淡的神色很是相配。姜小乙見他在發(fā)呆,就偷偷看了一會。 他半杯茶喝完,淡淡道:“賴這么久還不起?” 姜小乙連滾帶爬起來了。 就這樣,一路風(fēng)餐露宿,披星戴月,他們終于在六日內(nèi)趕到了豐州。 進城之前,肖宗鏡先把這案子詳細地給姜小乙講述了一遍。 說是詳細,其實也沒什么內(nèi)容,這次劫案十分離奇,沒有目擊者,沒有活口,也不見任何尸首,連具體的案發(fā)地點也無法確認,只能大概定在冀縣附近。 這次負責(zé)押運軍餉的是南軍名將趙德岐,武藝高絕,連肖宗鏡也敬佩三分。原計劃與他隨行的有三百多名士兵,但是因為前線急需糧草,趙德岐怕行軍太慢,親率衛(wèi)隊五十余人,抄秘密糧道押運糧餉。雖然人數(shù)少了很多,但這些都是訓(xùn)練有素,可以以一當(dāng)十的精兵,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那條臨時改的秘密糧道,具體在哪,無人得知。冀縣縣令蔡清派人沿途搜尋,始終沒有線索。蔡清似乎是個難得的好官,覺得此案難辭其咎,查不出結(jié)果,竟自盡謝罪了。 案子剛到手時,謝瑾分析過,最簡單同時也是最壞的猜想……就是趙德岐叛變,帶著軍餉投敵了。但肖宗鏡從未做這樣的懷疑。首先,沒有任何一支敵軍傳來接收趙德岐的消息。另外,趙德岐的家眷都在天京,他不會全無安排就這么走了,那等同置全家老小于火海。而且,就算他真的決定拋家棄子,背主投敵,也不可能只帶五十個人?,F(xiàn)在軍隊都在前線,尤其是跟著他南征北戰(zhàn)的私人衛(wèi)隊,人數(shù)近三千,都是生死過命的兄弟,趙德岐要走至少該把這支隊伍一起帶走。 還有一點,也是肖宗鏡不愿懷疑趙德岐的理由。 趙德岐與他的父親肖謙曾一起在軍中任職,是關(guān)系密切的摯友,兒時也曾指點過他的武藝。在肖宗鏡心中,趙德岐與楊亥一樣,是忠君報國的良將,他不相信他會背叛朝廷。 “所以我們此行就是來抓劫匪的?”姜小乙問。 肖宗鏡道:“劫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把軍餉找回來,還有查明趙將軍的下落?,F(xiàn)在南軍正在與賊軍交戰(zhàn),軍心不能亂。記著,我們動作一定要快?!?/br> 姜小乙眺望遠處繁忙的豐州城,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里的韁繩,利索地應(yīng)道:“懂了?!?/br> 第21章 混江湖得有一個響亮的外號!…… 豐州的地理位置在大黎正南方, 是個天然寶地,四季如春,氣候宜人。 從天京城趕來的短短六日里, 姜小乙親見著干枯荒蕪的山野, 一路變?yōu)榇渚G。 大黎最重要的三個商業(yè)區(qū)域,排第一的當(dāng)然是天京城, 另外兩個,其一是已被賊軍占領(lǐng)的,位于東南沿海的青州,剩下的那個便是姜小乙腳下的豐州。 豐州交通便利, 四通八達,南部更是有幾百里的海岸線作通商之用。與荒涼干峭的齊州不同,這里人口眾多,往來客商無數(shù), 熱鬧的同時也是魚龍混雜。 姜小乙從沒來過豐州, 她對這里唯一的了解是北邊有一座著名的高山,名為虹舟山, 山頂上有南方最大的武林勢力——天門?,F(xiàn)任掌門便是“四方神”之一,人稱拳宗的姚占仙, 家大業(yè)大,門下弟子無數(shù)。 軍餉被劫發(fā)生在冀縣附近,位于豐州中北部。 姜小乙一進城就被忙碌的景象吸引了, 大路兩旁商鋪無數(shù), 天南海北的東西都有的賣,北方的山貨、南方的茶布、東邊的海物、西邊的藥材……數(shù)不勝數(shù),滿大街都是商販和跑腿的伙計,踩得地面塵土飛楊, 不時還有要人出來撣水。 簡直比天京城還要熱鬧。 肖宗鏡扯開領(lǐng)口,袖子挽起,額頭上都是汗珠。 確實是太熱了。 已經(jīng)是深秋時節(jié),天京此時寒意襲人,宮里已經(jīng)開始燒火取暖了,豐州卻猶如盛夏,街上打著赤膊干活的人比比皆是。 進城時剛好是正午,兩人先找地方簡單吃了飯,出來后朝縣衙方向走。姜小乙一路東張西望,很快她的目光被路旁一處吸引了,停住腳步,對肖宗鏡道:“大人,我想去那邊瞧瞧?!?/br> 肖宗鏡順著看過去,是路邊一處簡陋的食肆,沒有屋瓦,只是支了個棚子,賣些簡易吃食,食肆旁掛著個牌子,上書二字——“呂坊”。 雖然食肆又破又小,可架不住熱鬧,一共只有六七張桌子,已被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但是那些人明顯不是尋常食客,而是些青皮無賴,挑釁鬧事,來往的行人都不自主地躲著那里走。 肖宗鏡笑了笑,明知故問道:“是沒吃飽,還是另有打算?” 姜小乙赧然道:“大人說笑了,我哪有那么能吃,就是想去看看?!彼騺硐矚g這些青皮扎堆的地方,總有新鮮事聽。她提議道:“大人,您有您的辦法,我有我的路子,咱們不如各查各的,或許這樣更快一些?!?/br> 肖宗鏡道:“好,你想去便去吧,今晚太陽落山前,我們就在這里碰頭。” 與肖宗鏡分別后,姜小乙走向呂坊。食肆內(nèi)已經(jīng)人滿為患,沒有其他空位了,姜小乙仗著體格小巧,順著縫隙往里擠。 這些青皮統(tǒng)統(tǒng)看向屋內(nèi),那里有一女子,年紀二十幾歲,頗有幾分姿色。她穿著灰色衣衫,下系白色鳳尾裙,腰間戴孝,應(yīng)是家里剛剛辦過喪事。她正忙著干活,袖子挽了起來,露出白嫩的手腕,發(fā)髻也有些凌亂,臉頰不知是熱的還是氣的,紅艷艷的。 青皮們不時調(diào)笑她。 “夢妹子,坐下歇會吧?!?/br> “就是,一個破壇子你都擦了多久了,過來陪陪哥幾個?!?/br> “瞧這汗出的,衣裳都快透亮了,爺可什么都看清了!” 他們口出惡語,越來越過分,呂夢忍無可忍,把手里抹布朝笑聲處一扔,潑辣地罵道:“有爹生沒娘養(yǎng)的狗畜生!你再放屁試試!老娘撕爛你的嘴!” 打頭的青皮想躲,沒料到抹布飛得奇快無比,砸在他腦門上,疼得他大叫一聲。“哎呀!”他捂住額頭,再拿開,手心竟然有血。他旁邊的同伙撿起抹布一抖,里面掉出一個石塊來。 呂夢冷冷一笑,道:“接著叫呀。” “賤婆娘!怪不得嫁不出去!”那青皮頭子氣得臉紅脖子粗,一拍桌子就想尋事。呂夢還就等著他鬧事,裙子打了幾個旋,往腰上一插,前掌一伸,厲聲道:“不怕死的就放馬過來!” 那青皮頭子似是有些忌憚,人不敢上去,但嘴沒閑著,諷刺道:“跟我們動手算什么能耐,真有本事就去天門給你爹報仇去啊。?。〔粚?,應(yīng)該說是接你爹的班,繼續(xù)騙吃騙喝去!” 一旁角落的姜小乙聽到“天門”二字,眼睛微瞇。 呂夢怒道:“不許你提我爹!” 青皮頭子抓住她的痛處,譏笑道:“全豐州誰不知道,你爹都被逐出師門這么久了,還年年上虹舟山,打著切磋的旗號要錢要物,也就是姚掌門脾氣好,才忍了這狗皮膏藥這么多年。好在老天開眼,終于讓這癩皮狗病死了,全豐州都在替姚老叫好呀!” 一群人起哄般大笑起來。 呂夢氣得面色潮紅,眼中含淚,一口銀牙幾乎要咬碎了,恨不得這就上去跟這伙人拼命。 青皮頭子又道:“你弟呢?趕快叫回來吧,讓他把地契交出來,你們趕快滾出豐州。現(xiàn)在出讓,我們余爺還能給個好價錢,要是再拖拖拉拉,呵……”他冷笑一聲,點到為止。 就在場面一時僵持不下的時候,有人拍了一下桌子。 “你吃好沒?吃好行個方便?” 青皮頭子扭頭,見一瘦弱伙計站在后面,斜著眼睛問話。他沒好氣道:“你是眼瞎還是耳聾,看不出這有事嗎?” 姜小乙道:“我不瞎也不聾,我就是想喝口涼茶?!?/br> 這青皮頭子看出姜小乙是故意想找茬了,冷笑著站到她身前,稍做打量,道:“生面孔啊,想學(xué)人家英雄救美?” 姜小乙:“學(xué)又怎樣?” 青皮頭子抬起下巴,周圍幾桌人都站了起來,將姜小乙團團圍住。呂夢有些著急,撥開人群,朝姜小乙道:“用不著你多管閑事,走開!” 青皮頭子笑道:“嘿,人家不領(lǐng)情啊?!?/br> 姜小乙有心想要討好呂夢,趁著那這人笑得正歡,掄起胳膊就是一耳光! “哎呀!”青皮被扇得頭暈眼花,驚魂未定?!澳?、你你你……來人,上!給我上!給他點顏色瞧瞧!” 姜小乙心說我打不贏肖宗鏡打不贏戴王山,難道我還打不贏你們? 她腳下動作輕靈,左躲右閃,也不出重手,見誰都是一耳光。這些地痞無賴基本都是地頭青幫里最底層的人物,只能聚眾sao擾平頭百姓,沒什么真本事,幾圈下來被姜小乙扇得人仰馬翻。 打頭的青皮捂著腫脹的臉,怒道:“哪來的不懂事的鄉(xiāng)巴佬!敢在這出頭,你給爺?shù)戎 ?/br> 姜小乙冷哼一聲,坐到他剛剛的位置。 “我還就等著你了!店家,上茶!” 呂夢端來一壺茶水,食肆周圍都是看熱鬧的人,對著姜小乙指指點點。呂夢火氣上來,朝他們?nèi)碌溃骸坝惺裁春每吹模《甲唛_點!”她把食肆棚梁上綁著的竹簾放下來,遮住外面的視線,坐到姜小乙對面。 “小兄弟如何稱呼?” “我叫姜二,姑娘呢?” “小女姓呂,賤名一個夢字。姜兄弟是外地人?” 姜小乙隨口胡編道:“我是齊州銅花縣人,跟我大哥來這邊想做點生意,一進城就見到這幫無賴鬧事。十幾個人欺負一名弱女子,算什么本事,小弟也是習(xí)武之人,看著實是氣不過。” 呂夢笑道:“我雖是女子,卻一點也不弱,只是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罷了?!闭f著,面露難色?!澳銊傉f你跟你大哥來豐州想做生意,那可壞了?!?/br> 姜小乙:“如何壞了?” 呂夢壓低聲音道:“剛剛那些都是青庭幫的人。” 姜小乙笑道:“蜻蜓幫?我還螞蚱幫的呢?!?/br> “小兄弟別說笑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好,請姑娘詳細講來?!?/br> “青庭幫是本地最大的幫會,下屬幾十個香堂,遍布全豐州。剛才那伙人就是老鷹堂的,專管冀縣東邊這一塊。你跟你大哥來這做生意,不去拜碼頭不說,還開罪了他們,以后想行事可難了。” 姜小乙不屑道:“他們有這么大的本事?誰想做生意還得經(jīng)過他們同意?” 呂夢:“別處我不知,但在豐州,向來都是幫會管事?!?/br> 姜小乙問道:“本地衙門呢?” 呂夢道:“衙門里才幾個人?豐州重商,不跟這些黑道交好,貨連豐州都出不去?,F(xiàn)在世道太亂了,剛死的縣太爺自己家就是做綢布生意的,他們家的貨前幾個月都叫人給搶了,更別說是普通百姓了。” 姜小乙:“這么厲害?那這個青庭幫幫主是誰?人在何處?” 呂夢道:“幫主是‘獨眼金鏢’錢嘯川,他仇家多,不是幫內(nèi)要人是不可能知道他的下落的?!?/br> 姜小乙暗暗思忖這青庭幫跟軍餉的案子會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呂夢見其不說話了,以為是害怕了,安慰道:“他們肯定還會再來找你,這個……”她從懷里掏出一小包銀子,遞給姜小乙?!澳惆堰@個給他們,趁現(xiàn)在還沒鬧大,跟他們服個軟?!?/br> 姜小乙把銀子拿手里掂了掂,怎么也有個十幾兩,從這小店稀松的食客看,這對呂夢來說應(yīng)該不是一筆小錢。 “這未免太多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