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羅家先后死了兩個小輩,又先后都被神仙救活了,這種事也太扎眼了,難保不驚了那些歹人的耳目,倘或再傳出什么“第一醫(yī)藥世家羅家有起死回生秘藥”的流言,引得各方的賊人、親友和權貴人物,甚至是當今圣上,都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來向羅家索藥,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啊……總之,此事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 老太太已經(jīng)自編出了一套說辭,對外,他們就說其實竹哥兒之前并未死,只是暫時虛脫致暈了,大家太傷心之下竟未細查。外出云游的老太爺聽說了此事,悄然歸來為竹哥兒診病,但他老人家不喜歡現(xiàn)身相見,就留書一封授法給前哥兒,前哥兒依法這才救活其子。而私下里,老太太自然會把“逸姐兒夢見一個老神仙,并用自己的美麗容顏交換來了救表侄性命之法”的事告訴前哥兒他們小兩口,他們承了逸姐兒的情,自然會加倍的對逸姐兒好。這樣,沒親娘照拂的逸姐兒就可以在兄嫂的疼愛之下長大,一家子人和和美美的,她瞧著也喜歡,真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 不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這一邊兒,老太太才剛跟湯嬤嬤商量好了這套說辭,還未來得及跟何當歸通一通氣,串好供詞,那邊兒董氏就已經(jīng)吵上門來了。 老太太得知董氏是來給竹哥兒討公道的,心頭一時有些犯難了。本來她也同意還大房一個公道,也打算拿逸姐兒開刀,可是現(xiàn)在冷不丁的就讓逸姐兒出來給孫媳婦磕頭賠罪,小丫頭心中難免委屈,萬一她存著自己功大于過的想法,一張口把老神仙教她救人的真相抖出來那就糟了。因此,老太太打算著今夜里先雙方調(diào)解一番,息事寧人,等眾人走了之后再跟逸姐兒把道理說通,讓她第二天主動去給她表嫂認個錯。孫媳婦蘭姐兒是個知書達理的賢惠女子,又怎會認真跟個小孩子計較? 湯嬤嬤對老太太的想法也表示了贊同,這樣子處理下來,羅府里外都體面,各房的人也都會滿意的:大房給竹哥兒討到了公道;二房二太太失職之事就算無風無浪的揭過去了;四房里貧窮的三小姐即將得到八百兩銀子的巨款,就算她開始要受一點委屈,等銀子送過去后,她也定會樂開了花。 其實這樣安排也是為三小姐好,畢竟在這偌大的羅府里,大家對她難免有照顧不到的時候,什么無私救人的好名聲都比不上沉甸甸的銀子來的實惠。雖然有這樣一段“縱鼠傷害表侄,當眾磕頭認罪”的過去,對三小姐將來的議親是個污點,不過他們羅府的家世又好,門第又高,老太太又心疼三小姐,將來自然會給她尋一門好親,再多多貼些嫁妝補償她。 董氏氣勢洶洶地闖進來后,湯嬤嬤怕少夫人在氣頭上說出什么重話來,以三小姐那樣軟和的性子,定然是承受不住重話的,于是她就派了阿績站在三小姐的身后,并告訴阿績,只要覺得情形不對就先把三小姐攙回房中,容后再做計較。 ☆、第102章 年輕的老人乎 更新時間:20130813 何當歸在自己房里喝涼茶喝的胸口悶涼,當下接過了績姑娘端來的黑棗益氣茶,樂呵呵地道謝之后,她就開始滿臉幸福地啜飲起來,一副不知眼下情勢迫人的傻摸樣…… 老太太和湯嬤嬤對視一眼,皆在心中嘆氣,只怕她覺得自己立了大功勞,救了竹哥兒的性命,現(xiàn)在還一心一意的等著竹哥兒的娘來感謝她呢。唉,真是個傻孩子呀,這次少不得要讓她受一回委屈了,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有這樣做對羅家才是最好的。兩人同時甩一甩頭,忽略了心頭的不忍。 而羅白芍此刻對董氏為子尋仇一事完全失去了興趣,她興奮地上前圍著何當歸轉了兩圈,盯著她的臉瞧了一通,最后還上手摸了兩下。盯著何當歸羞赧低頭的樣子,羅白芍開心地問:“三jiejie,你的臉怎么變成這樣了?你從前不是說你的膚質有點特殊,曬都曬不黑的嗎?” 看到何當歸張了張嘴,一副要作答的樣子,老太太連忙出聲攔了下來:“芍姐兒,你三jiejie旅途勞累,這些閑話你姊妹倆改天再說吧!過幾天宮里放出來的上官嬤嬤要親自給你們上禮儀課,你還不趕快回去好好準備準備,真不讓人省心!”說到最后,老太太破天荒的對羅白芍用上了嚴厲的苛責口吻,讓羅白芍一時驚的講不出話來。 湯嬤嬤心頭暗松了一口氣……臉是怎么變黃的?這個不能說! 董氏從沒聽老太太呵斥過她的兩個親孫女兒,見此情景,她的心頭不由泛起一陣狐疑。 剛剛還聽湯嬤嬤說什么“把咱們家的大功臣接回來了”,董氏心中不忿道,何當歸算是哪門子的功臣?呸,一個外來的野丫頭,在府里住了半年,動不動就用她那一雙勾魂的眼睛看羅白前,引得羅白前經(jīng)常為她出言解圍,哼,表哥表妹眉來眼去的,打量自己是死人呢! 其實,董氏半年前就知道,韋哥兒往西跨院的小廚房里端去了一窩耗子。 她不贊成兒子玩那些東西,可是屢禁不止,除了照顧孩子,她還要忙著背《笑話錄》去哄老太太開心,忙著找各種理由去分孫氏的當家之權,忙著設法去拴住丈夫的心。兒子為了留下那窩東西,哭哭鬧鬧吵得她腦仁兒疼,她索性眼不見心不煩,讓兒子拿到琉璃堂外養(yǎng)。后來知道兒子拿去了何當歸那里,而何當歸卻敢怒不敢言,她的心頭還升起一陣快意,覺得兒子小小年紀就懂得幫母親整治情敵,真是個孝順孩子!沒想到那一窩東西在情敵那兒安家落戶,迅速發(fā)展壯大,最后又被兒子引進回原產(chǎn)地,還害得另一個兒子差點一命嗚呼,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董氏不愿自嘗苦果,就想來這里找一找何當歸的晦氣,吐一吐自己胸中的怨氣。想到羅白前對自己的種種厭棄和虐打,兒子才活過來,他又不見人影了;想到自己身為長房長孫媳,四年來卻不能執(zhí)掌中饋,連體己錢都不能多攢幾個;想到自己肚子如此爭氣,四年里給羅家連生了三個,個個相貌拔尖兒,她就覺得羅家人全都對不起她?!啊?/br> 而羅家人中最弱的,就是何當歸。眾所周知,那個丫頭是任誰都能上去踢一腳、卻連吭都不會吭一聲的軟弱小白兔。董氏現(xiàn)在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火氣撒不出去,不把那丫頭拉出來重打四十板子,她就食難下咽!想到這里,她放聲大哭道:“老祖宗,你是不知道啊,早晨竹哥兒假死過去之后,羅白前那沒良心的人居然動手打我,打得我渾身是傷……嗚啊,他還藏了一封何當歸寫給他的信,死活都不給我看,還說什么事有蹊蹺,事關機密……嗚啊老祖宗,現(xiàn)在何當歸來了,你快問問她啊,究竟在信上給羅白前寫了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何當歸睜大雙眸,一副想要張口解釋些什么的樣子,老太太嚇得連忙趕在她張口前,厲聲地呵斥董氏說:“孫媳婦你在胡說八道什么,逸姐兒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女兒家家的,你怎能這樣說她!逸姐兒她不過就是在道觀新學會了寫字,一時高興就寫了封家書問候你們,我看后覺得頗有文采就讓聶淳捎給前哥兒,叫他批閱批閱。你一個當嫂子的人,怎能張口閉口的對你三meimei這樣直呼其名,這成什么樣子!難道董家就這樣子教你喊人的?” 這一番呵斥下來,董氏和羅白芍都驚掉了下巴。董氏對何當歸一向都是當面“喂”、“你”或直接喊她的大名,背后提起來也是“她”、“那個人”或直接喊她的大名,在老太太面前一向也是如此,半年來,老太太從未因此事責備過她哪怕一句!現(xiàn)在天上下起紅雨了,還是老太太神智錯亂了,怎么老太太的每一句話都向著何當歸說,為了何當歸連罵了她們兩個老太太跟前的大紅人!只因心中太吃驚了,所以董氏和羅白芍一時都選擇閉口不言。 湯嬤嬤心頭暗松了一口氣……信上寫了什么內(nèi)容?這個也不能說! 何當歸的臉上也露出一個訝異的表情,她偏著腦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把眼一睜,捂著嘴低呼道:“呀,大事不好了,咱們家怕是馬上要有一場災劫降臨!” 老太太聞言嚇得從座位上彈起來,薄毯也應聲落在地上,她緊聲追問:“什么災劫???逸姐兒你這又是從哪(位神仙那里)聽來的?” 何當歸的額上冒出一滴汗,難道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柏煬柏那種神棍級別的人了嗎,她說什么老太太就立即如臨大敵的相信了什么。 董氏和羅白芍更是又驚又怒,剛才自己不過開口跟何當歸閑扯了兩句“臉怎么變成這樣了”“在信上給羅白前寫了什么”之類的白話,還沒開始正式欺負何當歸,就遭到了老太太的厲聲斥責,而何當歸張口就說什么“災劫降臨”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老太太不只不罵她,還把她的話當成圣旨一般緊張的樣子! 董氏更是恨得幾乎欲將舌嚼斷,自己受了這么大的委屈,三姨母一句頭疼就打發(fā)走了自己。本來想來老太太這里訴訴苦,再拿小白兔何當歸撒撒氣,誰知老太太居然幫何當歸那個外人說話,還指責自己沒有家教,天理不公啊,老太太的心眼長偏了!自己是貴重的名門嫡女,而那何當歸是庶出村姑,自己這種身份怎么可能管她叫“三meimei”,每次聽見羅白前這么叫她,自己心尖上的火氣就噌噌地往上冒! 何當歸小鹿一般惴惴的大眼睛轉了個圈,然后用很小的音量回答說:“就是之前我曾提過的那位……‘年輕的老人’說的?!?/br> 年輕的老人?是那一位返老還童的老神仙!老太太和湯嬤嬤頓時暗贊她聰明,明明還沒囑咐過她,她就知道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于是湯嬤嬤也比較隱晦地問:“是不是因為那個閉門謝客的‘戒條’被破了?” 何當歸一本正經(jīng)地點點頭道:“對啊,那位老人說過至少要‘持戒’兩日的,當然多住幾日會更穩(wěn)妥,可是沒想到才第一日就……唉?!?/br> 老太太緊張地問:“那會有什么樣的災劫?可有什么補救之法?” “那老人只提了一句‘血光之災’,多的就沒再透露,”何當歸眨巴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攤一攤小手,“當時我迷迷糊糊的如在幻境,就沒有追問下去,老祖宗您肯定也做過夢吧,那種感覺就是明明自己心中想問,可舌頭卻是僵直不聽使喚的,想問也問不出口?!?/br> 老太太咣當坐回軟椅,憂愁地自語道:“這可如何是好啊,不知請些和尚老道回來作法頂不頂用,普通的道士法力有限,可惜前幾日剛走了一個有能耐的齊玄余,如今老太爺也不在,我們又上哪里去找齊玄余?” 董氏和羅白芍聽得眼都發(fā)暈了,不知老太太她們?nèi)齻€人在打什么啞謎,自己在旁邊如聽天書,可她們卻談得很投入的樣子,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機密一般。什么機密是何當歸能夠知道,而自己卻不能知道的?羅白芍氣鼓鼓地上去扯一扯老太太的衣袖,撒嬌抱怨道:“老祖宗,你今天是怎么啦?我不管,反正今晚我就要三jiejie陪我……” “呀——呀呀呀!”堂外突然傳來了一連聲凄厲的尖叫,“走水啦!老太太走水啦!嬤嬤走水啦!” 老太太騰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啞著嗓子問:“哪里走水了?”湯嬤嬤焦急地上前攙住了老太太的胳膊,低聲勸道:“您多仔細自己的身子,什么事能重要過您的身子?” 香椿芽驚慌失措地從回廊外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回話說:“老太太是……院子后面的苦竹林……林外的草叢走水了,燒得可厲害了?!?/br> “苦竹林的草叢?”老太太立刻松了口氣,沉聲吩咐說,“那你們快去組織府丁救火,把外圍的護院也一起叫上!” 湯嬤嬤也松了口氣,臉上甚至還露出了一點笑意,轉頭安慰老太太說:“老太太且放寬心吧,一則這秋日天干物燥的,正常情況下也有走水的可能,二則這樣一走水,就算是應驗了那老神……呃,人說的話,羅府這一劫就算是過去了,以后咱羅府就全是好事臨門了——香椿芽,你還杵在那兒干什么!沒聽見老太太讓你組織人手救火嗎?”湯嬤嬤沒好氣地呵斥著門口那個一身翠衣的丫鬟,這幾天本來就是多事之秋,底下的丫鬟還一個個都木呆呆的,辦起事來沒有點伶俐勁兒,真是氣人。 “呀!”香椿芽突然流著淚水尖叫起來,把堂上的除何當歸之外的人都嚇了一大跳,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她泣不成聲地說,“不是啊嬤嬤!不是啊,走水的地方是草叢,可是那些燒著的東西卻是,卻是好多的……血尸啊!” “好多的血尸?”這下子,不只是老太太和湯嬤嬤嚇得面無人色,連董氏和羅白芍也被此言嚇得后退兩步,“你是說好多的……死人!死了幾個人?” 香椿芽擺著手道:“不是死人,是死烏鴉!”提起剛剛的經(jīng)歷,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顫聲道,“剛剛我們幾個在點查廚房器具,突然看到窗外苦竹林的方向有火光,于是我們找齊了七八個人互相壯膽,才同去查看情況。走近后我們發(fā)現(xiàn)那火燒得極旺,濃煙滾滾沖天而起,還帶著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道,然后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就看到了……一地的死烏鴉!全都是零碎的烏鴉尸體,滿滿地鋪了一地,那上百只死鳥的頭,翅膀,爪子和肚腸,竟沒有一具完整的……” “夠了夠了,別說了!”湯嬤嬤看著老太太的神情不大對勁兒,生怕她會因受驚過度而引發(fā)舊疾,連忙制止香椿芽說下去,沉聲吩咐她道,“你現(xiàn)在立即去放一支緊急信火箭,把聶淳和潘廣蕭魏四大護院全都招來,把眼下的嚴峻情況跟他們仔細講明,讓他們先帶人滅了火,再把苦竹林細細地搜一遍,看看那片林子里面究竟藏了什么野獸?!?/br> 等香椿芽跑遠之后,湯嬤嬤扶著老太太坐下,重新給她搭上薄毯,和聲安慰道:“老太太不必為此事煩惱,畢竟咱們羅府占地廣大,府中又廣有山林,林中豢養(yǎng)了不少從南方運來的珍奇異獸,偶爾有一兩只野貓或黃鼠狼從院墻上躍進來進來覓食,也是很正常的事。如今又已經(jīng)叫聶淳和潘景陽他們過來了,等他們一到,沒有什么事是解決不了的,況且……如今也算應驗了‘血光之災’的預言,可算是真正的應了劫了,最讓人慶幸的是這次死的不過是幾只吵人的烏鴉,羅府沒受一丁點損失……” “呀!呀!”堂上的一聲尖叫打斷了湯嬤嬤的話,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個發(fā)出聲音的人的臉上。 何當歸也轉過了頭,略有不悅地看著蟬衣,低斥道:“你又怎么了?沒瞧見如今咱們府中走水,大家的心口窩本來就堵得慌,被你這么一叫,魂兒都讓你叫掉了!早知我就不帶你出來見客了,實在是太失禮了!” “呀,”蟬衣依然用手捂著嘴低叫,旋即抬手一指,“不是啊你們快瞧,鬼??!那里有個鬼!” ☆、第103章 桃花眼死魚眼 更新時間:20130814 所有人都睜大眼睛去看蟬衣指的偏堂,向來都是聽某某人說“我看見過鬼”,生平還是頭一遭聽說“快瞧,那里有個鬼”! 何當歸也詫異到了極點,迅速地轉頭望過去,可是她只望了一眼就立即舉手敲了一下蟬衣的腦殼,放聲責備道:“你這小妮子胡說什么呢?還不快去給大姐賠罪!居然說大姐是鬼,回頭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原來那只顯了形的“鬼”不是別人,而是羅家大小姐羅白英。何當歸深知羅白英的脾氣又冷又硬,向來不受惡言,怕蟬衣這樣講羅白英會受到什么處罰,所以立意要先一步將處罰的執(zhí)行權搶到手??墒窃捳f回來,就算是熟識著羅白英的人,此刻乍一見到她這副白衣裸足、長發(fā)覆面、周身滴水的樣子,又無聲地站在偏堂一個黑黢黢的角落上,十有八九也會被唬上一跳的。 湯嬤嬤低呼一聲,小跑著上前圍著羅白英轉了兩圈,想扶她卻不知從何下手,焦急地詢問道:“大小姐您怎么在這里?您這是怎么了,天這樣冷怎么只穿一件單薄的中衣?你這身上的是……” “剛才聽說老祖宗已經(jīng)回府了,因我有急事求見,就趁夜往聽竹院這邊來。” 濕淋淋的羅白英開口說話了,其聲音給人一種黯啞而無甚語調(diào)的感覺,仿佛是從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五旬老嫗的口中流淌出來的,跟她二十多歲的清麗容顏形成強烈的反差,讓頭一次聽到她說話的蟬衣又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羅白英抬手撩開了貼在臉上的濕發(fā),兩三條綠瑩瑩的水藻和一團稀巴巴的污泥,隨著她的動作掉落在地上。她的容貌只有中上之屬,不像羅白前那樣承繼了大老爺?shù)暮闷つ遥_白英的下巴比較尖長,一眼望上去有些違和,讓人感覺這是她容顏上的一線瑕疵。不過她卻生了一雙吊梢的丹鳳眼,多數(shù)人管這種眼叫“桃花眼”,而董氏背地里則管那叫“死魚眼”,聽起來刻薄,其實也算得上恰如其分。因為羅白英說話從來都不看人,哪怕跟著老太太聊天時也是如此,她的目光常常凝注在鼻尖上方的某處虛空,讓人產(chǎn)生一種高貴不可侵犯的感覺。 所以羅府中不少下人都議論說,二小姐美則美矣,五官卻不夠精致,鼻頭稍顯大了一些,看久了就不耐看了;而大小姐第一眼看上去不是個標準的美人,可是卻越看越好看,她那雙眼睛好像只一顆眼珠就能說話一樣,雖然她垂著眼皮不看你,卻好像你全身都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一樣。幸好這番言論如今還沒有傳到孫氏和羅白瓊的耳中,否則羅府這幾千下人只怕要翻天覆地的更換一新了。 “后來到了這邊,聽見前弟的媳婦在門口吵吵得厲害,我就去一旁的聽香水榭里略坐了坐,想等人都走光了再進來。”羅白英接過湯嬤嬤抱來的毯子,整個裹在身上,繼續(xù)平鋪直敘地說道,“經(jīng)過小橋的時候,我覺得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然后就掉進池子里去了。我不通水性,呼救了幾聲都被前弟媳婦的大嗓門壓過去了,在水底掙扎了幾下,我才發(fā)現(xiàn)腳底下就是池子底,站起來之后水只及腰深。彼時我的外衣和斗篷都吸滿了水,我不夠力氣爬上岸,索性就把衣服一脫丟進池子里了?!闭Z氣平靜的不像是在講述自己的悲慘經(jīng)歷,反而像是在談論前兩天新出的繡圖花樣。 老太太和湯嬤嬤聽得搖頭嘆氣,連呼“可憐”;而董氏聽得臉色鐵青,暗暗咬牙,這個死魚眼,既然掉進了水里,怎么不直接把她淹死呢!自己平時對這個女人也算是恭敬有禮,她干嘛動不動就要在話里擠兌自己! 羅白英的眸心平視前方,然后略抬起下巴調(diào)整視線,目光在堂上轉了一圈之后徑直落在了蟬衣的臉上,點著下巴說:“你過來,服侍我更衣?!?/br> 蟬衣聞言,不自覺地就往何當歸的方向靠攏一點,何當歸垂眸思了一瞬,立刻拍拍蟬衣的肩膀,柔聲道:“蟬衣,大姐在叫你呢,你還不快點過去!在我們家里,大姐吩咐下人做事向來是不喜歡說第二遍的,待會兒你服侍勤謹些,也好為先前的失態(tài)之事賠罪,大姐仁厚,斷不會跟你這十歲的小丫頭一般見識的!” 于是,蟬衣被何當歸推著背往前走了幾步,忐忑不安地跟著一路滴水的羅白英往東花廳而去,績姑娘猶豫一下,轉頭說了聲“我去給大小姐取衣物和熱水”,也跟著她們?nèi)チ藮|花廳。 見到老太太的臉色煞白,眼神驚疑不定,湯嬤嬤很焦心地勸道:“大小姐的事只是一場意外,如今她也什么不妥,只是沾了一點涼水,回頭吃兩帖藥發(fā)發(fā)寒氣就好了。退一步講,就算此事來得蹊蹺,跟那‘年輕的老人’預言的一樣,如今也算是應了劫了……”這一次,湯嬤嬤說到這里自己就已經(jīng)講不下去了,剛才說了兩次這種話,第一次出了死烏鴉的事,第二次出了大小姐落水的事,她深怕自己這邊話音一落,那邊又會傳來——“呀!”湯嬤嬤眼皮一跳,這是自己的幻聽嗎? “呀!”這回是羅白芍叫的,“掉了掉了,呀!”說著她抱了頭蹲下。下一刻,眾人也先后注意到堂中廳那一塊百斤大匾的掛釘脫落了一個,整塊匾搖搖欲墜地眼看就要往下掉。老太太把眼一瞪,捶著腿大呼道:“了不得啦!快,快去接住,那可是御賜匾額!” 老太太雖然喊得震天響,可堂上除了一個老胳膊老腿兒的湯嬤嬤,另三個都是嬌滴滴的小姐少夫人,哪有能夠力扛百斤大匾的人物。 何當歸皺眉,她記得這塊匾雖然是故太子贈給老太爺?shù)呐f物,匾上蓋的卻不是東宮太子印,而是故太子的一枚文士閑章,因此此匾決不是什么不能摔、摔了就掉腦袋的御賜之物。原本她也想學羅白芍那樣子,抱頭蹲下再尖叫兩聲,可是瞧見那邊兒的湯嬤嬤一副豁出了老命撲上去的架勢,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對方以身護匾,吐血留下一句“老奴生是羅家的人,死是羅家的鬼”的遺言,然后含笑而終的場景…… 不知道自己的護體真氣還靈不靈,一塊百斤大匾砸到身上疼不疼,可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湯嬤嬤如此殞命,于是何當歸只好采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用了一招崆峒派的“獅子搏兔”,想在大匾落下之前左腳踢開嬤嬤,右腳踢開大匾。這樣子湯嬤嬤最多閃到腰,而那匾側飛出去也可以卸掉幾成的下墜之力,至于損壞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天意了。 老太太自然不了解她的打算,也不知道她前世曾是個半吊子的武師,關鍵時刻也能露一小手,眼見那小丫頭飛身救匾老太太又開始叫:“救命啊,逸姐兒要沒命了!” 在老太太的厲呼聲中,何當歸向前沖了幾步后突然覺得自己的領子一緊,然后奔跑中的雙足就和地面分離了,再怎么跑還是在原地打旋。她疑惑地偏頭去看,目光正好撞上了聶淳那一雙陰測測的老鷹眼,以及其下一對傲慢的鼻孔。 聶淳用三根手指拎著手中人,像丟麻包一樣丟在老太太的腳下,轉過頭,見潘景陽也已經(jīng)一手按住湯嬤嬤,又在匾額落地之前一抬腳尖將其掂高,另一手握住匾額之后順勢立在墻邊。 依然健在的湯嬤嬤回過神來,看到除潘景陽之外的廣蕭魏三大護衛(wèi)也來到了堂外,于是連忙把苦竹林外走水的情形跟他們講了一遍,讓他們帶人滅火之后,派人把守好竹林的入口,等天亮了再徹底搜查林中潛藏的野獸兇禽。 這邊,老太太上下其手的確定過何當歸的安全后,又氣惱又感動地拍著她頭說:“我就隨口喊了一聲‘接住’,并非是真叫你和紅姜去接匾,你這傻孩子,下次別這樣了!”其實老太太也知這匾額不是正統(tǒng)的御賜之物,而是故太子私下饋贈給老太爺?shù)臇|西??勺詮墓侍愚笆藕螅ド蟽赡陙硪恢蔽磧苑庑绿?,瞧著那意思,恐怕是要讓故太子之子皇長孫朱允炆承繼大統(tǒng)。眼下這一塊故太子的私匾,過幾年之后可能就會成為他們羅家老太爺跟“故太上皇”的情誼的見證,因此老太太才著緊成這個樣子,不顧一切地喊人來救。 何當歸還沉浸在剛才被人一把捉起來丟飛的震撼之中,雖然自己是小孩子的身體沒錯,可前世的她是跟聶淳同齡的二十八歲啊,受到如此對待讓她情何以堪!老太太以為她是受驚過度了,因此又拍著頭安撫了一陣。 這一幕看得羅白芍和董氏大為吃味兒,董氏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連忙出言提醒老太太:“嗚哇!我的竹哥兒真可憐,好好的一個孩子,就因為有人存心不良……” “好了好了,今天到此為止吧!”老太太有些暴躁地截住了董氏的話頭,在心中暗自把今天諸多的不順都算在了她的頭上,冷聲斥責道,“本來完全能避過去的一劫,就因為你突然吵吵上門打擾了我們的靜修,才連續(xù)發(fā)生了這許多的事!還不知現(xiàn)在家里究竟算不算安全了,莫非真要應了‘血光之災’才算完?天哪,如今要讓我上哪兒找齊玄余來驅邪!大孫媳婦,竹哥兒才剛醒了,你這個當娘的不好好守著他,卻跑到這里來跑到這里來一通瞎鬧,好好的牌匾都讓你鬧掉了!” 董氏被老太太訓懵了,以她“羅家第一功臣”的貴重身份,一時竟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老太太目光一轉,見羅白芍正低頭捂著嘴偷笑,立刻又把矛頭轉向她,不過,比起斥責董氏的語氣緩和了不少:“芍姐兒你也是,白天不去聽先生講書,晚上讓你臨個字帖你又推三阻四,連個字都寫不好,將來嫁了人看你怎么打理家務!大半夜了還跑到這里來湊熱鬧,如今你大姐出事了你還這般調(diào)皮,去去,快回你的桃夭院去,若讓我知道你還在這附近閑晃,明天叫你娘罰你抄寫女論語!” 平素里老太太終年到頭都沒這樣發(fā)過飆,如今連罵了董氏和羅白芍兩個人,語中又帶著明顯的逐客的意思,立刻就成功轟走了這兩個人。另一邊,聶淳和四大護衛(wèi)也組織府丁帶著水車水龍滅火去了,等到正堂只剩下老太太、湯嬤嬤和何當歸的時候,老太太突然軟趴趴地歪在椅子上,驚得湯嬤嬤撲過去接住她,急呼道:“大夫,我讓人去把吳大夫叫來!” “別叫了,”老太太疲倦地揮揮手說,“我乏得很,不想見任何人,況且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中有數(shù),左不過就是風疾血氣交攻的毛病又犯了。對了,吳大夫過來看過揚哥兒送來的那個病人了嗎?揚哥兒他人到了嗎?” 湯嬤嬤搖頭嘆氣道:“不知道,我也沒顧上那一頭,我勸老太太你就少cao心點別人的事吧,什么能重要過你的身子?三小姐,你快去把甘草叫過來,讓她去將……咦,三小姐她人呢?” ☆、第104章 匹夫懷璧其罪 更新時間:20130814 何當歸一邊往東花廳走,一邊思索著今晚的幾件怪事,那會是巧合嗎? 之前她見董氏和羅白芍來勢洶洶,又逢上她的身子不爽利,因此就想先借老太太之手把她們攆走,等改天自己心情好的時候再跟她們計較。她想起了之前的一地烏鴉,于是就學柏煬柏的樣子裝起了神棍,先預言了一個神神叨叨的“血光之災”,想著回頭等別人發(fā)現(xiàn)了后院外的那些死鴉,以老太太這種草木皆兵的迷信性子,必定會對“閉關兩日方可渡劫”的事深信不疑,這樣自己就能爭取一些靜養(yǎng)療傷的時間。 不料,緊接著就傳來了苦竹林走水的事,她心中略略吃驚了一下,失火了?難道是因為天干物燥,廚房的火星飛出去引發(fā)的火災嗎?走水之事未了,羅白英又突然像鬼一樣冒出來,引得蟬衣那小丫頭出言冒犯了她。何當歸對此事也有點憂慮,羅白英是個較真的人,不知她會怎么處理蟬衣。好吧,就當羅白英落水是一段意外插曲,那堂上的匾額怎么又好巧不巧地掉下來了呢? 何當歸微搖螓首,人有三急事有湊巧,可能今天就是這么巧吧,反正已經(jīng)如愿以償?shù)拇虬l(fā)走了董氏和羅白芍,接下來自己也有空閑時間考慮一下怎么應對董氏找碴的事了。看老太太的態(tài)度,何當歸也大概猜得出來,董氏跑來找害了她兒子的罪魁禍首,老太太在韋哥兒、董氏、孫氏和傻妞逸姐兒這四張牌中挑揀一番。孫氏是老太太的寶,率先被排除;其次,無論把錯算在韋哥兒還是董氏的頭上,“大房的人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的事跡都會傳開,成為府中人的笑柄;于是,老太太最后相中了無關緊要的她。 雖然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內(nèi)的事,但是瞧見老太太極力在眾人面前遮掩竹哥兒獲救的真相,不是不心寒的。其實她早該想到這一點了,何當歸苦笑一下,又不是頭一天認識羅家人的嘴臉,自己在期待什么? “羅家meimei,晚上好,你吃過飯了嗎?” 何當歸蹙眉抬頭,見是說話的人是風揚,后面還跟著那個長得很像陸江北的病少年,于是答道:“沒吃呢,你們呢?” “哦,我們吃了?!憋L揚答。 何當歸點點頭,道:“那甚好,你們這是要去就寢?”這兩個人堵在東花廳和西花廳的路口中間做什么呢,賞月亮?今天可是暗淡的下弦月,有甚好看的? 風揚亦點頭:“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