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纓道：“是，一晚上總要魘驚很多次，叫得最多的……就是大將軍和過世的少爺們?！?/br>
    其實除了父親兄長，她還叫過別的。紅纓聽得多了，心里也逐漸明白，小姐這回得的怕是心病。

    正說著，就聽屋內(nèi)傳來一聲驚悸輕喘：“啊——”

    紅纓搶在宇文徠前頭就要進屋，又聽到楊末喘息聲低下去，輕輕地叫了一聲：“咸?！蔽惨粞U裊，又睡熟了。

    宇文徠聽到這聲當然按捺不住，被紅纓擋在門外，瞥向她道：“沒聽見么？她在叫我。”

    紅纓把手一松，他立刻推門而入，到了里頭輕手輕腳走至榻邊，看到她額上出了汗，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輕輕拾起放回被中去。

    她的手指微微一動，嘴里又含糊地念道：“咸福……”

    宇文徠捏著她的手便舍不得放回去了，蹲下|身湊近她低聲道：“我在這里。”

    她的嘴唇微微蠕動，聲音極低，他把耳朵貼上去才勉強聽清：“……別殺我爹爹……”

    握著她的那只手稍一用力，卻把她驚醒了。她迷蒙地睜開眼，神思尚在幻夢中，看到近在咫尺的面容，露出一絲欣喜的笑意：“是你……”

    宇文徠正要答應(yīng)，她的眼光向下移到他常服胸口的金織蟠龍，那絲笑意就漸漸隱去了：“殿下?！?/br>
    他開口欲言，她已經(jīng)向外喊道：“紅纓！”

    紅纓應(yīng)聲而入，走到榻前站定，也不說話。他的目光在這主仆二人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一個垂眼看著他的袍角，一個偏過頭側(cè)向床榻里側(cè)，都在等著他知趣地自己離開。他心下微苦，但還是微笑道：“你好好歇息，改天我再來看你?！?/br>
    紅纓聽他的腳步聲走遠了，上去扶起楊末，在她背后墊了兩個隱囊讓她靠著：“小姐，你覺得好些沒有？”伸手探了探她額頭，額上出了一層汗，熱度倒是退下去了。

    楊末靠在隱囊上仍有些氣虛：“以后別再讓他進來了，我不想看見他。”

    “小姐……”紅纓看她蒼白如金紙的臉色，向來朝氣蓬勃元氣充沛的小姐都成病西施了，即使是她跟燕王溜出去在集市上吃壞了肚子回家上吐下瀉連拉三天也沒有這樣憔悴虛弱過。她心中滿是愧疚：“來燕州之前明明挺好的，怎么一到這邊……靖平哥一出現(xiàn)，什么都亂了。那天他狠狠罵了我一頓，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但是現(xiàn)在看你這個樣子，我又覺得，或許是他錯了。要是能回到一個月前，我一定勸阻他別那么做——不，我就勸你別來燕州好了，就不會有這些事?！?/br>
    “你怎么不說直接回四五年前算了？索性回娘胎里更好，那才真的什么煩惱都沒有?！睏钅┳饋磉€是覺得累，她又閉上眼睛，“靖平?jīng)]有錯，錯的是我?！?/br>
    回到過去，那真是人們最容易有、卻又是世上最奢侈最不可能的愿望。

    楊末到底身本好，喝下去的藥也漸漸顯效了，病了半個月逐漸好轉(zhuǎn)。她一向不喜歡悶在屋里，向往外面的廣闊天地，稍微好一些就想出去透氣。好在行宮遍布溫泉，地下石竅暖流游走，冬季也并不寒冷。紅纓命內(nèi)侍用步輦抬她到山腰高處平地，向下俯瞰可盡覽湯山全景。

    今日天氣晴朗，數(shù)十里外天邊的遠山輪廓清晰可見。前幾日剛剛下了大雪，尚未消融，站在山上向遠處望去，銀裝素裹中嶄露檐角屋頂?shù)难嘀莩仟q如瓊樓玉宇，在腳下鱗次鋪陳。而近處的湯山由于地下溫泉，雪落即融，冬日亦草木蔥蔥，好似無邊雪色沙漠中的一點綠洲，實屬難得的奇景。

    楊末胸中積聚多日的濁氣都隨之滌蕩一空。步輦?cè)鏋榱朔里L都圍上紗簾，她嫌阻礙視線，起身欲下輦。紅纓阻止她道：“小姐病剛好，就在輦上坐著吧，別下來吹了風?！?/br>
    楊末道：“哪有那么嬌弱。如果天天能看這樣壯闊的景色，我哪還會得病?！?/br>
    紅纓還是不放心，婆婆mama地給她披上裘皮披風，又強迫她把兜帽戴上，才許她下輦來。楊末走到平地最前端，果然比輦上視野更開闊。她向西北面望去，銀白的遠山一溜齒狀的灰線，她瞇起眼辨認了片刻才看出來，欣喜地對背后喊道：“紅纓，你快來看，那是長城！看到了嗎，像城墻一樣凹凹凸凸的，每隔一段突起的是烽火臺！”

    長城本是春秋時秦趙燕等國修建抵御北方匈奴之用，歷朝歷代修繕加補，到前朝時東起遼東，西至河西，綿延近萬里，雄踞崇山峻嶺之中，上千年來不知多少次抵擋了北方胡族的入侵，守護中原百姓。但是因為前朝靈帝將燕薊拱手割讓給鮮卑，國界南移至白河，這一段長城徹底落入魏國版圖，完全失去了防御的作用。

    燕薊地勢險要，而往南的河東河北等地則一馬平川，唯一的天塹就是黃河，冬季還會結(jié)冰如履平地。因為這地理上的先天劣勢，吳魏相爭，吳朝始終處于下風。楊末自言自語道：“高祖馬上得天下，武功哪點不如鮮卑，三度北伐皆止于燕薊。如果燕薊還是我們的領(lǐng)土，我大吳絕不會兵微積弱至此?！?/br>
    紅纓怯怯地叫了聲：“小姐！”欲言又止。

    楊末視線被兜帽擋住，轉(zhuǎn)回身去才發(fā)現(xiàn)宇文徠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剛才那番話定然被他聽到了。她心中坦然，并不惶恐，只是對他欠身下拜：“殿下?！?/br>
    宇文徠問：“所以你現(xiàn)在還是一心向吳？”

    楊末低頭不語。

    他不以為意，笑道：“鳥飛反鄉(xiāng)，狐死首丘，如果有人不眷戀故土，那才真是無心無德薄情寡義之徒?！?/br>
    他走到她身邊來與她并肩而立，負手望向南面一望無際的平原，遙望了片刻方柔聲問道：“可有想過要回家？”

    楊末道：“不可能的事想它作甚，徒勞傷神?！?/br>
    宇文徠道：“世間沒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只要你……”

    “世間多得是不可能的事，”她打斷他，聲音變冷，“你叫冬夏互轉(zhuǎn)，可不可能？叫時間倒流，可不可能？叫死去的人活過來，可不可能？”

    宇文徠被她嗆得語塞：“我不是說那些……”

    她把兜帽圍緊，轉(zhuǎn)身回輦上：“紅纓，出來很久了，外頭風大，我們回去吧。”

    紅纓不好多言，對宇文徠拜了一拜，命內(nèi)侍抬起步輦下山。路上她止不住心頭疑惑，隔著紗簾對楊末道：“小姐，太子剛剛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呀？”

    楊末淡淡道：“哪句話？”

    “問你想不想回家那句。”

    “這話能有什么別的意思？”

    紅纓道：“太子不是接著又說世間沒有不可能的事，皇家的規(guī)矩我不太懂，不過出嫁的女兒回娘家省親，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太子自己都去過洛陽，只要有合適的機緣，小姐回去一趟也不無可能吧？”

    “你覺得他是此意？”

    紅纓反問：“不然呢？否則何必提起，徒惹小姐思鄉(xiāng)愁緒?！?/br>
    “無根無憑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奔喓焹?nèi)傳來一聲輕微的嘆息，“現(xiàn)在讓我回故國見著親人，我肯定舍不得回來了，還不如別回去得好?！?/br>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不太滿意，先更了再說吧。木有存稿的日子好苦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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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小重山3

    宇文徠這段時間忙于接見外國使節(jié)和本地政要，兩人又分居不同殿宇，相隔甚遠，他似乎也很自覺地不來楊末面前晃悠，接下來有好幾天沒見到他。

    紅纓常陪她去戶外散心，有時還會到離宮外的山野中漫步，果然這才是對她脾胃的療養(yǎng)之法，一日比一日可見地好了起來。之前燕州下了三四寸厚的大雪，這在洛陽十分少見，楊末早就蠢蠢欲動了。她病體初愈，紅纓這個丫頭管東管西的硬是不許她到雪地里去。眼看著天氣晴好日頭高掛，地上積雪一天比一天少，她心里只盼著自己快點康復，還能趕上最后一波。

    有人說這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對病愈十分重要，還真有幾分道理。楊末一心只想趕緊好起來出去玩雪，停藥后只過了三四天，當真就活蹦亂跳又是一條好漢了。她對紅纓陪著笑臉說好話讓她放自己出去玩一玩，紅纓只不過是關(guān)心她罷了，愁郁病倒纏綿病榻這么久，好不容易看她歡騰開懷，心里求之不得，假裝猶豫了片刻就答應(yīng)了。

    兩人帶了幾個小宮女內(nèi)侍去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山陽面的雪大半融化，背陰處還積著不少。那幾名宮女內(nèi)侍年紀尚幼，只有十三四歲，是這兩年剛?cè)脒x行宮的，還未伺候過君上，沒那么拘謹刻板，稍微與他們熱絡(luò)后就放開了，玩得比楊末還要瘋。

    “別說我仗著個子高會武功欺負你們，我跟紅纓兩人一組，你們四人一組，這樣公平了吧？”

    小宮女不甘示弱：“那一會兒殿下如果輸了，可不許說我們以多欺少，到太子殿下那里告狀罰我們?！?/br>
    楊末做出兇狠模樣瞪她：“以多欺少？哼！待會兒看誰砸得誰哭爹求饒！”

    楊末和紅纓都會武藝，身手利落眼明手快。尤其楊末，不僅練過暗器射箭功夫，打彈弓捉鳥叉魚這些也不在話下，都是她拿手絕活，以往冬天更是只要一落雪就和兆言七郎打個沒完。她手里的小雪球指哪打哪，對面一片哀嚎聲。

    那幾個小宮女小太監(jiān)雖然不如她技藝高超，腦子卻很靈活，還會互相配合使用戰(zhàn)術(shù)。其中兩人躲在樹后頭團了個大雪球，另兩人且戰(zhàn)且退佯裝不敵，把楊末引誘到樹邊，埋伏的兩人站在巖石上把碩大的雪球?qū)λ旑^砸下。

    這一下真砸狠了，蓬地一聲，她整個腦袋都被雪球覆蓋。她甩一甩頭，那雪球團得還挺結(jié)實，碎開后仍然有不少干雪粘在她發(fā)上臉上，眼睛都睜不開。腦袋一動，雪屑雪塊全落進脖子里，冰得她又叫又笑。

    旁邊小宮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口：“殿、殿下，奴婢知錯……”

    楊末閉著眼扒拉自己臉上的雪：“錯什么錯，打個雪仗而已，又不疼又不癢的……哈哈不對，還挺癢的，快來幫我撣撣?！?/br>
    有人伸手去拂她發(fā)上的雪。她瞇縫著一只眼，看到面前有個人影離得很近，一伸手正好搭在那人肩上。她抓起一把頭上的雪，揪開那人背后的衣領(lǐng)塞了進去，哈哈大笑：“叫你們砸我！這滋味好受不好受？”

    以前跟兆言一起打雪仗，這是她常玩的把戲，導致兆言一看到她靠近就把領(lǐng)口緊緊捂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當然有應(yīng)對辦法，扔掉手里雪球?qū)λ帐謸P了揚，等他卸下警惕松開衣領(lǐng)，她把凍得冰冰涼的手直接伸進他領(lǐng)口里，看這少年像兔子似的一蹦三尺高狂奔而去，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塞進去沒聽到意料之中的女孩尖叫，她又把雪繼續(xù)往下推：“冰不冰？還不快叫‘饒命’！”

    “饒命?！蹦腥诵χo的聲音。

    楊末立刻把伸進人家領(lǐng)口里的手縮了回來，他已經(jīng)幫她把眼睛上的雪擦去，站在面前的不是宇文徠還能是誰。他站的地方地勢比她低，導致比她矮了一截，她還以為是那小個兒的宮女。

    宮女和內(nèi)侍都跪在他身后，那一聲“奴婢知錯”原來是對他說的。她連忙道：“鬧著玩兒的，你別罰他們?！?/br>
    宇文徠跨上一步站到她身邊，她立刻從俯視變成只能仰視他。臉上的雪被他用指尖細細拭去，她覺得自己就像個正在剝殼的雞蛋，被他一點點剝開。剝完了，他卻還不放手，雙手捧住她的臉，目光久久流連不去。

    楊末不喜歡這么近地被他盯著瞧，有種無所遁形的不適感。她抬起眼瞼瞄了他一眼，卻發(fā)現(xiàn)他的視線并不是與自己對視，而是略向下偏……

    她覺察出他的意圖，趔趄退了一步，躲開他向自己俯下來的臉：“太子殿下！”

    宇文徠呼吸一滯，迷思頓消。他直起身轉(zhuǎn)向跪在地下宮女道：“都起來吧，太子妃說不罰你們。”

    宮女連聲道：“謝殿下，謝太子妃?！?/br>
    這樣一岔，方才那股尷尬微妙的氣氛也消于無形。他清清嗓子，問：“你身子好了嗎，就玩得這樣瘋。”

    楊末玩得正開心，胸中好久沒有這樣通透過，又怕身邊下人擔照顧不周的責任，展顏笑道：“早就好透了！”

    宇文徠不知多久沒有見她這樣燦爛開懷地大笑了，看得失神：“末……穎坤，我真希望你天天都能這么高興?！?/br>
    她慢慢斂起笑容，不易察覺地撇了撇嘴。

    他自嘲地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見我自然就開心，連病都好得快?！?/br>
    她臉上徹底沒笑容了：“殿下不是無事閑逛到這里來的吧？”

    “是有一事找你，聽你宮里的人指引到這兒?？茨愦騻€雪仗都能玩得這么開心，這件事你肯定也喜歡?！彼忉尩?，“南京往西南百里外有一處白馬圍場，占地千畝。我們鮮卑的祖先以游牧為生，往年父親巡幸這里都要去圍獵祭祀。你想不想去？”

    楊末一聽到打獵就被勾起興致。這種縱馬射獵的游樂她當然喜歡，可惜洛陽周圍少山林，吳朝的文人貴客也不好此道，從來沒有盡興過，哪像北國圍獵動輒數(shù)千人，氣勢猶如征戰(zhàn)。但想到出行肯定要和他同入同出，又別別扭扭的不太樂意：“我去干嗎？”

    宇文徠道：“我對打獵一事不如父親熱衷，去那里只為主持祭祀。你到了那邊愛玩什么，自顧去玩?！?/br>
    這么一說她已經(jīng)心動，臉上卻還正兒八經(jīng)地繃著：“殿下去哪兒我不都得隨行?！?/br>
    宇文徠看她答應(yīng)就放心了：“雪一化衣服都弄濕了，快回去換了吧，別又著涼?！?/br>
    楊末看他背后衣領(lǐng)也濕漉漉的，那么一大團雪全被塞進衣服里，可有他好受的，居然還若無其事地說了這么久。她做了壞事心虛，低頭胡亂行了個禮：“殿下也是。”帶著同樣心虛膽顫的小宮女們飛快逃竄。

    隔了兩日，太子行轅就從行宮出發(fā)前往白馬圍場，路上要走三天。宇文徠倒是細心體貼，單辟了一輛車讓楊末乘坐，自己騎馬，免去朝夕相對之擾。

    楊末只帶了紅纓一個婢女在身邊服侍。她前幾日瘋過了頭，大病初愈的身子骨還是有些受不住，一路上車馬搖搖晃晃又無事可做，大半時間都用來休息睡覺。

    紅纓覺得反常：“小姐，你是不是睡得太多了？我怎么就睡不著?！?/br>
    楊末睡眼惺忪：“你又沒得病。過幾天還要騎馬打獵，這么好的機會如果體力不支錯過就太可惜了，我得趁現(xiàn)在好好養(yǎng)養(yǎng)神?！?/br>
    紅纓埋怨道：“你一直睡覺都沒人跟我說話?！?/br>
    楊末伸了個懶腰，翻身又要入睡。紅纓突然心中一動，壓低聲音問：“小姐，昨天我伺候你沐浴，看你腰上都長rou了。你這幾天特別容易累還貪睡，是不是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