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楊公與夫人坐主位,淑妃與燕王單列一席,四位嫂嫂分坐兩側,再往后是給新人留的座位,年齡最小未成家的七郎和末兒居末席。一家人坐定,新人立于堂前,只有兩個座位空著不見人,一個是七郎,另一個是燕王兆言。 等了許久,時辰將過,仍不見二人出現。大娘問婢女:“七郎和殿下去哪里了?有沒有派人去找?” 婢女回答:“昨夜七郎和燕王殿下飲多了酒,宿醉未醒,已經使人去催了?!?/br> 大娘埋怨道:“殿下尚年幼,怎會飲酒宿醉,準是七郎教唆。人在哪里?帶我去看看。” 楊末站起來說:“大嫂你留在這兒主持,我去催吧。” 在場眾人都比新人年長,只有她是小輩,大娘便準了。 七郎性情豪爽,常與軍中同僚飲酒,號稱千杯不醉;兆言才十三歲,按律十六歲以下少年人是不許飲酒的。這兩人居然一同喝醉,再憶及昨日二人反常之態(tài),怎么看都有點奇怪。 楊末一邊走一邊問婢女:“殿下昨夜宿在何處?” 婢女回答:“和七郎一起?!?/br> 果然,就知道他們兩個湊到一起準沒好事。 趕到七郎住處,院子門口站著兩名先來的婢女,焦急地迎上來道:“兩個人都爛醉如泥,怎么叫也不起來,怎么辦?” “你們先回去吧,我來叫他們?!睏钅┩崎T進去,一邊走一邊捋袖子,“還有叫不起來的?哼!” 屋內門窗四閉,酒氣沖天,熏得她直皺眉。七郎和兆言一橫一豎四仰八叉躺在榻上,還很不文雅地打著酒鼾。七郎睡在外側榻邊,只有半個身子在榻上,一條腿伸出榻外,他也毫不知覺。 她走過去老實不客氣地捏住七郎的鼻子,七郎憋了片刻,張嘴打了個酒嗝,差點把她熏暈過去。他伸手揮了揮,咕噥道:“我比你慘,你喝……” 楊末捂著鼻子道:“你們倆喝酒就比誰慘來著?” 七郎翻了個身,直接從榻上滾了下來,一路滾到楊末腳邊,趴在那里不動了,繼續(xù)鼾聲震天。 楊末踢了他兩腳,七郎紋絲不動。她轉頭看內側的兆言,似乎醉得沒那么死,轉過去拍他的臉頰:“喂,沈兆言,快醒醒!” 兆言比七郎要好一點,拍了幾下,就迷迷瞪瞪地睜開眼。他看到她,嘴角上揚露出一抹笑意,懶懶道:“末兒,是你呀……” 楊末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拎了起來:“你叫誰呢????末兒?末兒是你叫的嗎?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真不把我當長輩了是吧?” 兆言這下完全醒了,抓住她的胳膊連聲告饒:“疼疼疼!耳朵!耳朵要掉了!” 楊末一直把他拖到榻邊才住手:“小小年紀就喝酒,沒大沒小還不知輕重,都什么時辰了,一屋子長輩就等你們兩個,像話嗎?” 兆言坐在榻邊低頭揉著被她揪紅的耳朵:“六郎大喜,我們也替他高興,多喝了幾杯不行嗎?!?/br> “高興?”楊末挖苦道,“你們倆這副德行叫高興?” 正巧七郎很不配合地又嘟囔了一句:“你也挺慘的,嘿嘿,我也喝……” 楊末轉首四顧,桌上還有一壺殘酒。她走過去拿起酒壺,對著七郎的臉把一壺酒全澆他臉上:“再不起來,惹怒了爹爹娘親,你才真的慘了!” 隔夜的殘酒早已涼透,從一人高的地方澆下來,七郎終于被澆醒了,一骨碌坐起:“出什么事了?殿下!下雨了?” 兆言沖上來奪她手里的酒壺,楊末仗著身量比他長,高高舉起酒壺,直把一壺酒全倒干了才作罷。 七郎垂首坐在地下,抹了一把臉上淋漓的酒漿。兆言終于奪下她手里的空酒壺,砰的一聲摜在地上:“楊末,你夠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楊末氣得又想揪他耳朵:“臭小子,怎么跟你姨媽說話呢?” “殿下,別說了?!逼呃擅偷卣酒?,架著兆言胳膊把他帶出門去,“末兒,你先去回復爹娘兄嫂,我們馬上就來。” 楊末手還舉在半空,被他倆丟下晾在房中,忿忿地甩手放下:“莫名其妙!待會兒被爹爹和淑妃教訓,別指望我?guī)湍銈?!?/br> 話雖如此,她還是擔心這兩個醉鬼糊涂誤事,一直守在院外等到他們洗漱穿戴整齊出來,才一同回前廳去復命。 回到廳堂,新郎新娘已經向爹娘敬過了酒,從上至下敬各位嫂嫂。四嫂說:“邊疆突起戰(zhàn)事,你諸位哥哥不能回來觀禮,我們做嫂嫂的便替他們飲了這杯酒,以后就是一家人了?!?/br> 六郎也道:“小弟不日也要奔赴前線,吟芳初來乍到,還要勞煩眾位嫂嫂多照應?!?/br> 吟芳是杜小姐的閨名。四嫂五嫂都說:“妯娌便如姐妹,自然應當照應,叔叔只管放心。”這兩位嫂嫂也都只有二十余歲,嫁入楊家不過數年,未育子女,當即拉著吟芳的手與她說起貼心話來。 五嫂先看見楊末三人走近,笑道:“吟芳今日盡給長輩叩拜行禮,終于也可以托一回大了。這是七郎和小妹,快過來給新嫂嫂敬酒?!?/br> 吟芳略感好奇地望著七郎,又看了一眼自己夫婿,似乎在辨認二人不同之處。五嫂向她傳授:“六郎七郎雖是孿生,但其實好認的很。這端方沉穩(wěn)的是六郎,嬉皮笑臉沒個正形的就是七郎?!?/br> 七郎今日卻不知為何突然正經了起來,容色嚴肅,端正地往堂前一站,外人還真不好分辨他和六郎。吟芳見他一直盯著自己,便轉開視線去看六郎,抬頭正好見六郎也含笑看著自己,眼中情意流轉,不由歡喜而又羞澀地低下頭去。 楊末跟在七郎身后進來,笑道:“五嫂,你說的只是表面做不得準,我還經常被七哥糊弄認錯了呢。這個其實還是六嫂心里最有數,那個看你的眼神最是情深意切的,自然就是你的夫郎了!” 一番話說得楊公和嫂嫂們都笑了起來,吟芳更是粉面飛紅,六郎一邊笑一邊體貼地側過身去幫她遮擋。 吟芳的視線從六郎肩頭越過,正好看見背后的七郎。滿屋歡聲笑語,他卻依然沒有笑,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吟芳覺得他古怪,心下慌亂,垂首借六郎的肩膀擋住。 這番景象看在旁人眼中便是她羞得往丈夫懷里鉆,笑聲更歡。還是五嫂幫著圓場:“好了好了,盡會欺負新媳婦,這叫六郎如何放得下心上戰(zhàn)場。”推了七郎一把:“愣著干什么,快給兄嫂敬酒。你當年作弄我的那股勁兒呢?看新嫂嫂如此美貌,不好意思下手啦?” 七郎終于勉強笑了一下,斟滿酒舉起對六郎道:“六哥,你我孿生同胎,雖然你總是打我,但是眾兄弟里,我還是覺得你跟我最親。哥哥能娶到……這么好的新娘子,弟弟打心眼里……替哥哥高興,昨晚就多喝了幾杯,并非有意延誤,就以此酒謝罪。飲過此杯,以往怨隙一筆勾銷,我先干為敬?!?/br> 四嫂笑道:“一杯酒而已,小叔不必說得如此言重吧?兄弟倆小時候打打鬧鬧算什么?!?/br> 七郎仰首將酒一飲而盡。六郎向來話少,不像七郎能說會道一套一套的,并未答話,只是舉起杯也一口喝干。他不善飲酒,喝得急了被酒嗆到,連連咳嗽。 吟芳輕撫六郎后背,轉首就見七郎又斟了兩杯酒,舉起對著自己,又是方才那副古怪的神色。她從盤中拿起酒杯,避開他的眼光,頷首道:“六郎不日即奔赴戰(zhàn)場,妾只恨身為女流不能左右相隨。煩請小叔多為照拂六郎,妾在家中也會為六郎、公公叔伯們祈福。” “這是自然,就算七郎身死,也不會讓哥哥有半分差池。”七郎飲盡杯中酒,“請……嫂嫂放心?!?/br> ☆、第一章 從軍行4 六郎只得與新婚嬌妻溫存數日,一對連理便要被戰(zhàn)火相隔。九月初三,諸軍集結完畢,合京畿、河東、河北等地兵力十萬余,由楊公掛帥,自洛陽出發(fā)北面迎敵。此外還有雄州、保州、霸州三處駐軍各兩萬,總計約十八萬之眾,會師后由楊公統(tǒng)一調派。楊行乾已放棄易州退守雄州,三城嚴守白溝河一線,堅壁不出,等候王師支援。鮮卑兵也并未急于南下攻城,與吳軍守兵隔水相望。 出兵當日,皇帝親自出城為眾將士踐行,洛陽百姓自發(fā)送出城外三十里,軍民一心,士氣高昂。 楊家的女眷并未去送行。六娘對六郎自然是依依不舍,恨不得跟著他一路去邊關。但楊夫人說了,身為將軍的妻子,這樣的離別遲早要習慣,往后還多的是,就和文官上朝一樣尋常,不必大張旗鼓;所以只前一天在家中設宴餞別,當日清晨楊公和六郎七郎如往常一樣,三人三騎,只帶著要一同上戰(zhàn)場的數名家將便出門了。 這正好給了楊末便利,倘若她和娘親嫂嫂們一起去送行,還得發(fā)愁如何從家人眼皮底下脫身,如今只需隨便找個借口溜出家去,到和七郎約定的地點等著,大軍經過時跟他走就行了。 楊公和六郎的中軍、前軍從東城門出,七郎所在的糧草押運隊伍則從北郊糧倉出發(fā),向東并入后軍。 后軍有許多類似鐵匠、馬夫、廚子之類的雜役,并無軍階,只給木甲護身。楊末一早穿好了七郎給她準備的雜役軍服,精心喬裝改扮了一番,連七郎乍一見她,都仔細辨認了好幾眼:“你、你這臉怎么回事?涂了鍋灰嗎?” 楊末故意粗著嗓子:“怎么樣,像男人嗎?” 七郎瞄了一眼被她用黑炭描得比拇指還粗的眉毛和焦黑的臉色:“哪個女人要是長成這樣,這輩子是鐵定嫁不出去了?!?/br> “這叫威武,威武懂嗎?這樣在戰(zhàn)場上才能震懾敵人!哪像你,一個武將長得唇紅齒白油頭粉面的,騙小姑娘還差不多!” 以往這么說七郎肯定要生氣跟她打起來,但他最近似乎心事多了很多,只是不耐煩地丟給她一件木甲:“穿上這個,一會兒跟緊靖平。” 楊末把木甲套上,滿意地拍了拍胸脯。 七郎忽然想起一事,湊近來小聲問:“對了,你胸口綁東西了嗎?” “當然綁了,沒看我還把脖子圍起來了嗎,用得著你提醒!” 七郎反唇相譏:“我看跟平時沒區(qū)別才問的?!?/br> 楊末還沒那個嬌羞的自覺,才不在乎這個,反而嘿嘿一笑:“七哥也開始動春心,注意姑娘家的胸脯了,是不是看六哥娶媳婦,你也跟著開竅了呀?我現在還在長身體,等過幾年長齊了,不說像六嫂那么玲瓏窈窕,至少也不會太差吧?” 七郎臉色一沉:“你看嫂嫂們都注意些什么了!不知羞!” 楊末道:“新嫂嫂身姿那么美,我羨慕多看幾眼還不行?別說你沒注意到,這不還是你告訴我的嗎,說男人都是色狼,專喜歡盯著姑娘的胸脯細腰看。” 七郎騰地轉身上馬,對不遠處走過來的靖平丟下一句:“看好她!”策馬揚鞭而去。 楊末覺得奇怪。七郎跟她打鬧歸打鬧,卻從來沒給過她脾氣臉色看,最近不知怎么了。還有兆言也是,一個兩個都古古怪怪的。 靖平走近來,認出是她,大吃一驚:“小姐,你怎么會在這里!大將軍和夫人知道嗎?”說完他自己就喪氣道:“肯定不知道,你一定是背著他們偷溜出來的。” 楊末問:“你怎么一下就認出我來啦?我扮得不好么?” 靖平道:“我怎么會認不出小姐。打仗不是鬧著玩的,趁現在還沒出發(fā),你快回去吧?!?/br> “我好不容易才混進來的,你說回去就回去?”她搶先堵住靖平的后路,“你也別想強送我回去,大軍即刻出發(fā),你要是現在走了,一來一回個把時辰,脫了隊你也趕不上。再說七哥都答應了,你一個下人可別多事?!?/br> 靖平低頭道:“是,小姐。” “還有,以后不許叫我小姐?!睏钅湴恋赝ζ鸸炯椎男靥?,“從今往后我也是為國舍命奮戰(zhàn)沙場的軍人了!我在家中排行第八,請叫我八郎!” 但是為國舍命奮戰(zhàn)沙場什么的,也不是每個當兵的都有這機會,尤其是后勤里面連編制都算不上的雜役。楊末跟著大軍走了十幾天,連根鮮卑人的馬毛都沒看見,滿腹豪情全化作生灶做飯的炊煙。 七郎負責押運并向全軍分發(fā)糧草,十幾萬人的大軍,每天光米面就要吃掉數千石,需要上百輛牛車運送。七郎從來沒管過這么繁瑣的事務,一開始手忙腳亂出了不少紕漏。幾日之后就熟練起來,等半月后第二批糧草到達,已經能有條不紊地接送派發(fā)了,倒讓楊末對這個一向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的哥哥刮目相看。 后勤雜役干的都是粗活,靖平哪會讓自家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姐去做這種事,一個人把她的事情都包攬了。楊末懷著一腔報國熱血隨軍,戰(zhàn)場沒摸到邊,反而成了吃白飯的閑人。偏偏軍中紀律嚴格,七郎勒令她緊隨靖平不許亂跑,比她在家中更無所事事。 九月下旬,兩軍在易州和雄州之間的狼山一帶相遇,互遞戰(zhàn)書約戰(zhàn)。之前先鋒部隊偶有交戰(zhàn),數千人的規(guī)模,勝負各半傷亡較輕,主力未曾出動。楊公和慕容籌都在各自試探觀察時機,利用地形排兵布陣,以期在決戰(zhàn)中一舉定勝負。狼山是一片連綿的丘陵,對于擅長騎兵沖鋒的慕容籌,和擅長守城陣地戰(zhàn)的楊公來說都是陌生的地形,此戰(zhàn)勝負難以預料。 山丘也給運糧增加了不少阻礙,尤其六郎所在的前軍,已經抵達狼山腹地,和后軍相距好幾個山頭。前軍以輕騎為主,不能攜帶太多物資,每隔三天七郎便要翻山越嶺給他們送一次糧草。 每天看著那些從前軍送回來的缺胳膊少腿的傷殘士兵,楊末也有點擔心六郎。這還只是小規(guī)模交鋒,真的兩軍決戰(zhàn)幾十萬人對陣,不知要死傷多少。 七郎對此嗤之以鼻:“你也太小看六哥了,這點小戰(zhàn)事能傷到他嗎?六哥出戰(zhàn)數次,都是凱旋而回毫發(fā)無傷!” 楊末還記得爹爹說過的話:“戰(zhàn)場上誰能確保萬無一失。后天就是約戰(zhàn)的時間,明日給前軍送完糧草,就要等到戰(zhàn)后才能見到六哥了吧?” “是啊,所以這次要多備干糧,一打起來不知多久才能再補給?!?/br> 楊末湊過去挽起哥哥的手臂:“七哥,明天送糧你帶我去吧,我也想看看哥哥們,瞧瞧戰(zhàn)場是什么模樣。我就看看,不會叫他們認出來?!?/br> 七郎不肯:“你乖乖在后面呆著,別到前面去冒險?!?/br> 楊末搖晃他的胳膊:“你帶我去嘛,帶我去嘛。都約好后天決戰(zhàn)了,兩軍之間隔著那么寬一片山谷,哪里冒險?!?/br> “萬一碰到敵軍偷襲呢?” “既然約定后日決戰(zhàn),明天怎么還會來偷襲?爹爹說慕容籌是正人君子,不會做這種宵小無謂之舉?!?/br> “兵不厭詐懂不懂,這跟是不是正人君子有什么關系?你怎么幫慕容籌說起話來,你又不認識他,憑什么相信他不會來偷襲?!?/br> 楊末想了想:“我不相信慕容籌,不過我相信爹爹的眼光。兵不厭詐和背信棄義是兩回事,約定好的事又反悔,就是不守信用的小人行徑。再說偷襲當然要趁敵人沒有戒備,戰(zhàn)前全軍嚴陣以待,這時候能占到什么便宜?!?/br> 七郎還是不肯帶她。楊末嘆了口氣:“戰(zhàn)場兇險,爹爹和五位兄長不知能否全身而退。萬一誰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四哥五哥還是過年時見過,大哥二哥就更久了,今年過年都沒回來。” 七郎被她說得有些心軟:“那說好了,就悄悄看幾眼,千萬不能露出馬腳,我是絕不會再替你背黑鍋的?!?/br> 楊末歡喜地摟住他的肩:“就知道七哥最重兄弟情誼了!” 第二天一早山里卻下起雨來,勢頭還不小。雨天山路濕滑,車馬更難行走,但糧草不能不運。七郎增派了人手,給明日要出戰(zhàn)的諸軍一一送去足夠支撐三五日的糧餉。楊末跟著他轉遍了各處軍營,還見著了久未回家的二哥、四哥和五哥。她謹守約定,只遠遠地看著七郎和哥哥們敘舊,心中雖然羨慕,但并未表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