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雨
一場秋雨,就這么落了下來。 大雨如注,傾瀉往人間。雨點敲打著尚陵城中的窗欞,敲打著城中的芭蕉,卻再也敲打不出城中那舉世皆聞的郁郁詩書氣。 雨中有鐵甲,三萬鐵甲。靜默無言,卻透出一股nongnong的鐵銹味來。 那味道不止來自鐵甲,也來自鐵甲上的血。血的味道,本來就是和鐵銹相同的?;蛟S如今尚陵城內(nèi)外沖天的黑煙,雨中的殘尸,還有那隱隱傳入耳邊不住的哭喊,都在為這鐵血,作最好的注解。 堇都尚陵,為大姜大乾軍所破,鐵蹄過處,遍地狼藉?!遁朗贰?/br> 大姜三萬鐵甲所在的地方,是堇國皇宮之前,是天子朝堂之前。這就意味著,堇國已經(jīng)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 千樺作為堇國皇帝,相比于歷代帝王,仍顯得有些年輕。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正直壯年而已。他就這么站在雨中,任由煞人的秋雨打濕他的皇袍,濕透他的斑白鬢發(fā)。才而立之年的年紀,卻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千樺自認這個皇帝,他做得不可謂不認真,不可謂不盡心。 可惜,積重難返。三尺之冰,絕非一日之寒。姜國的壯大,堇國的孱弱,亦是如此。 面對著那三萬大軍,那姜國奮威大將軍李仲懷親率的三萬大乾軍,千樺忽然笑了笑,大概很早之前,自己還是太子的時候,心中就在憂慮和恐懼這一天的到來了。可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境竟是如此平靜。 (亡)國之君呵。 三萬大乾軍前,有一騎。馬是好馬,沒有一絲雜毛,通體漆黑如墨的朔夜良駒。馬上是一個面蓄長須,氣質(zhì)像書生更多過武將的李仲懷。李仲懷緩緩策馬而前,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來。他在雨中,卻仍然不緊不慢,仿佛就像是有了上好的詩興,且行且吟?!澳⒗钪賾?,請堇帝赴死!” “請堇帝赴死!” “請堇帝赴死!” “請堇帝赴死!” 大乾軍士,異口同聲,聲勢震天。 赴死么?千樺昂起頭,皇冠順著早已濕透的長發(fā)滑落。雨點驟密,鼓點般敲打在他的臉上,也敲在他的心里。好一通催命鼓。其實,在他拒絕御林衛(wèi)萬騎陸斐棄城逃命,東山再起的提議之后,他已經(jīng)有了覺悟。 總歸是要有人與國一起淪喪的。無關(guān)乎風骨,無關(guān)乎覺悟。只是千樺覺得,自己應(yīng)該與國同亡。 “李仲懷!”千樺吐氣大喊。這喊聲透過雨聲,略有些嘶啞,卻比雨聲更亮。千樺伸臂怒指,仿佛是叱喝他的臣子:“放肆!” 自己已經(jīng)送走了皇后和皇子們,留下自己一個在這里拖得越久,他們也就越安全。千樺自問對得起先祖,對得起堇國百姓,卻對不起自己的親人。自己可以死,也應(yīng)該死,可他們不應(yīng)該。所以,他安排了陸斐與剩下的御林衛(wèi)送他們突圍出城。 “將軍。”這個時候,一名騎兵策馬來到李種懷跟前。“護送堇國皇后與皇子們的御林衛(wèi)欲闖出東門,被守在那里的楊將軍給擒住了。楊將軍遣末將前來詢問,是否需要將他們帶至此處?!?/br> 李仲懷眉頭一挑,他又看了一眼正在那臺階之上,一個人獨自癲狂的堇帝?!霸瓉?,是想拖延時間嘛?罷了,早該結(jié)束了。你去告訴楊將軍,對于堇國,陛下不想要有仁慈之心。這里本將能夠掌控,就不用節(jié)外生枝了?!?/br> “是?!蹦莻髁铗T兵干凈利落,轉(zhuǎn)身上馬而去。 李仲懷忽然笑了笑,他舉起了雙手?;貞?yīng)他的,是齊刷刷的開弓聲。大乾軍單獨為一軍,以步卒為主,但是其弓弩手,也自為一營?,F(xiàn)在,上好的絞絲絞成的弓弦被拉成滿月。 箭已在弦。 李仲懷帶著同情的眼神,看著高臺上的人。然后,他揮手。箭如飛蝗! “咄咄咄……”精鐵磨成的鋒失插入地面,卻被秋雨聲所覆蓋,聽上去一無二般。很快,一灘血水順著地上積水蔓延開,被雨水沖淡了。一如堇國的國運,也就此淡了。 秋風秋雨,秋煞人。 啟衡十年,堇都尚陵為大姜大乾軍所破,鐵蹄過處,一片狼藉。堇穆宗身死殉國,至此——堇國,亡。 李仲懷心頭松了一口氣,他開始讓手下士兵控制皇城。堇帝已死,皇城零星的反抗也成不了氣候?,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敵人了,要防的反而是自己人。比如說,那個可能會怨恨自己搶了首功的楊寀。 楊寀此時也是站在大雨之中,他有些憤恨地望著皇宮的方向。在他身旁,跪著之前前去傳訊的士兵?!肮啡盏?,這小東西倒是最精明,如果要送去,也讓我入皇城,我也就能賺他一筆功勞了!”傳令的士兵倒是已經(jīng)習慣了這位老將的粗口,他面不改色,但是眼神卻瞟向跪著的那一群人。 那群人被他的同袍看管著,婦孺和孩童占了大半,還有幾個一看就身無縛雞之力的文臣。這就是之前那個死于亂槍之下的勇武騎將所保護的人了么? 楊寀發(fā)了一會牢sao,轉(zhuǎn)過頭來,大步走向那群婦孺。年近五十的楊寀,依舊魁梧,穿著盔甲的身影,讓已經(jīng)受驚了的人群起了一陣sao動。人群之中,有妃嬪,也有宮女。堇處南地,哪怕是入秋,女子穿著依然單薄。被著大雨一淋,衣衫貼在身上,玲瓏的身段顯露無遺。不過楊寀治軍極嚴,哪怕是有儒將之稱的李仲懷,也不如他看重軍紀。所以看管的士兵,沒有一個把目光放在女眷的身上。 楊寀喚過一個營長,問道:“都在這里了吧?” 那營長回答道:“當時一片混亂,末將將他們都抓來了?!?/br> “很好?!睏顚u點了點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些人的服飾可以分辨出他們的身份?;屎?,太子,朱紫重臣。的確都在這里了。“嗯?”楊寀看著那風姿極美,宛如少女的皇后,在她的懷中,抱著一個嚎啕大哭的男孩。不過皇后本人倒是十分鎮(zhèn)定,冷著一張俊臉,只是恨恨地看著這群讓她家破人亡的人。 “你倒是冷靜?!睏顚u笑了笑,大局已定,他倒不介意陪這群亡魂說說話。 皇后不語。 那幾個文臣叫罵之聲不絕,不過其中有幾人,已經(jīng)開始求饒。楊寀聽了有些聒噪,比這煩人的秋雨還要聒噪?!澳隳隳悖阉麄儦⒘?!”隨手一指,楊寀指定了這幾個人的命運?;屎筮@才縮了縮身子,畢竟金枝玉葉,哪里見過這幅動輒殺人的場面。倒是她懷中的孩童,看著那幾個文臣被殺,嚇得一下子不哭了。他有些發(fā)紫的嘴唇哆嗦著,心中恐懼到了極點。其他妃嬪宮女也是怪叫連連。 楊寀笑了笑,對著他們這個表情感到十分滿意?!敖酉聛?,就輪到你們吧?!?/br>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不是……”那男孩突然喊了起來,皇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那一把是那么的用力,仿佛是狠狠抽了男孩一個耳光。“住嘴!你父皇寧死不降,你若是求饒,母后便沒有你這樣的孩子!” “嗚嗚嗚~”那男孩被包著嘴,含糊地哭著。 楊寀倒是笑了,他對這個年輕的皇后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他心中盤算了一會,下了決定?!昂昧耍覜]有見過你這樣的女子。不過可惜了,嫁錯了人。我想陛下會對你有興趣的。哈哈哈,不過這小東西嘛,殺掉殺掉,怎么能留后患呢,都殺掉!” “是!” 殺戮再起,皇后懷中的男孩被粗暴地拖了出來,然后一刀,被割下了頭顱?;屎罂藓爸瑫灹诉^去。其他的人沒有那么好運,刀起刀落,血染紅了雨水。 那些鮮紅的雨水,順著街邊的斜面,匯入水渠。那渠水也是紅色的。因為堇國的頑抗,城破的時候,殺戮就停不下來了。縱是各位將領(lǐng)再三約束,尚陵能夠幸存下來的,終歸是少數(shù)人。 這場秋雨,似乎也是老天看不下去殺戮,所以才降下,洗盡人間。 一地的尸體因為血液的流盡和秋雨的浸泡而變得發(fā)白,身為太子的小男孩,沒有頭的尸首,就這么躺在水里,他的手正對著一堆瓦礫。那是東門被打破之后,在進攻之中倒塌的房屋廢墟。 在廢墟之下,雨水照樣侵蝕下來。就在廢墟之中,兩塊石板撐起了一個狹小的空間。另一個男孩死死咬著自己的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蜷曲著身體,瑟瑟發(fā)抖。 從他的方向,透過阻擋的瓦礫,他剛好可以目睹在東城門下的殺戮。他可以看到那個被斬首的小男孩的尸體。 牙齒幾乎要咬碎,卻依然抑制不住顫抖。寒冷恐懼絕望這些情緒,縈繞在他心頭。哪怕是在他成長之后,依然幾度出現(xiàn)在他夢中。因為從那時開始,他知道了什么叫做殺戮,知道了什么叫做絕望,也知道了什么叫做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