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林淡非但沒被送走，還擁有了一頂獨立的帳篷。她雖然是女子，在這軍營里卻無人敢打她的主意，不是礙于她的身份，而是懼于她的武力。林清拿著一套盔甲過來, 羞愧道：“jiejie, 我從來不知你竟如此厲害，我若是能像你這樣強大, 也就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祖父他們被殺了。是我沒用，嗚嗚嗚……”

    林淡擰眉道：“哭什么, 在戰(zhàn)場上，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哪怕身上的血流盡了, 你也不要流淚?！?/br>
    林清連忙擦掉淚水，訥訥道：“我明白了，這是我最后一次軟弱。jiejie，我一定會為祖父他們報仇！只是, 你分明打贏了薛照, 可以擔(dān)當(dāng)主帥, 卻為何把位置讓給李憲？你知道嗎, 要不是為了救他, 祖父絕不會深陷敵陣, 最終慘死。”

    林淡把盔甲一一套在身上, 語氣十分平靜：“你之所以能活著站在這里, 不也是許多將士用生命換來的嗎？那么身為他們的親人，該不該恨你？”

    為了保住林家最后一根苗，許多將士拼了命去救林清，好不容易才把他從敵陣中拉回來。想起那些人的在天之靈，想起被他們留下的、孤苦無依的親人，林清瞬間啞然。

    “大家愿意犧牲自己去拯救你，那是同袍之情，義薄云天，祖父愿意犧牲自己去救李憲，亦是心甘情愿。在軍隊中，同袍便是我們的親人，親人互相支撐，互相幫扶，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何來仇恨可言？”林淡直勾勾地看著林清，點破道：“你恨的不是他們，是你自己。你自己無能，所以救不了任何人，是也不是？你若是再鉆牛角尖，上了戰(zhàn)場也會分心，屆時又要犧牲許多將士的性命去救你。林清，你姓林，難道你的命就比別人珍貴？若你總想這些有的沒的，明日你就乖乖待在軍營，哪兒都別去?！?/br>
    林清被jiejie教訓(xùn)地抬不起頭來，滿心的悲憤和怨恨，竟一點一滴沉淀，變成了釋然與堅定。

    “jiejie，我錯了。我不應(yīng)該遷怒任何人?！彼煅实?。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你好好顧著自己，莫要胡思亂想。來日，我還要把你和父親，好好地帶回京城去。”林淡慎重道：“你也別指望我會去與李憲爭奪帥位。我是女人，又無對戰(zhàn)經(jīng)驗，哪怕豎立了一些威望，將士們對我的信任到底還是不夠。我若擔(dān)當(dāng)主帥，他們心里便是虛的，士氣難以提振。李憲是他們的同袍，與他們并肩作戰(zhàn)、出生入死，能力早已被他們承認(rèn)，所以他比我更適合那個位置，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都聽jiejie的。”林清連連點頭，表情崇敬。他絲毫沒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讓他疏遠(yuǎn)不屑的jiejie，如今卻成了他的主心骨。

    站在門外的李憲滿臉都是復(fù)雜之色，片刻后悄然離開，未曾入內(nèi)。他原本想與林淡懇談一番，解開彼此的心結(jié)，現(xiàn)在卻覺得不必了。他發(fā)現(xiàn)林淡是一個很大氣闊朗的人，所有的事情都看得極通透，根本無需旁人提點。她的出現(xiàn)就像一塊浮木，叫瀕臨絕境的李憲獲得了一絲依托之物，感覺竟格外安全。

    丁牧杰這一晚也沒睡好，反反復(fù)復(fù)夢見林淡那張臉，一會兒是上輩子的她，一會兒是這輩子的她。少頃，搖晃的畫面忽然變得清晰，他們二人隔著一扇門互相凝望，門外是遼闊的天空，門內(nèi)是逼仄的黑暗。他咬牙切齒地道：“我這是為了保護你，為何你不懂？去了邊關(guān)你能干什么？”

    門內(nèi)的林淡一字一句說道：“我能干什么？我能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那樣的結(jié)局，總好過老死在你家后院?！?/br>
    她堅定的臉龐在黑暗中一寸一寸碎裂，丁牧杰心中一驚，連忙伸手去挽留，卻從這似幻似真的夢境中蘇醒，一面是頭疼欲裂，一面是心如刀絞。那是上輩子，他與林淡的最后一次見面。他總以為林淡說的是氣話，當(dāng)不得真，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她從來不會作假。她有縱橫沙場的能力，亦有馬革裹尸的決心，反倒是他，總是用偏執(zhí)的目光看待她，用狹隘的思想揣度她，簡直可笑又可鄙！

    丁牧杰呆坐在床上，許久回不過神來，猛然聽見軍隊集結(jié)的號角，這才想起今天林淡就要上戰(zhàn)場。他連忙跑出去，卻發(fā)現(xiàn)軍隊已經(jīng)開拔了，林淡騎著馬奔赴前線，莫說向他交代一句，就連回頭看一眼也不曾。

    可他卻站在原地，癡癡地望著她的背影，直到眼眶里流下一些guntang的液體才猛然醒轉(zhuǎn)。

    兩軍在一處平原對壘，未曾聽見戰(zhàn)鼓擂響，便都按兵不動。

    莫戾站在萬軍之中，揚聲喊道：“林清可來了？快出來看看，我把你爹也帶來了！”話落手一揮，旁邊就立起一個架子，又有幾個士兵搖晃著輪轂，把一名渾身是血的男人緩緩吊上去。

    看清那人面容，林清凄厲地喊了一聲爹，雙腿一夾馬腹就要沖上去，卻被林淡及時拉住。她越眾而出，叫陣莫戾，試圖用激將法激他與自己單打獨斗，以便生擒了他，好拿來交換林鐵。

    莫戾卻不上當(dāng)，掃了一眼薛照，諷笑道：“小娘子，你莫要在我跟前耍這種把戲，我莫戾從來不會小看女人，尤其是能在大魏國的軍隊中脫穎而出的女人。你們大魏可不像我們胡人，從不約束女子。胡人的女子可以出去牧羊，也可以在外打仗，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而你們大魏的女人卻只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孱弱得很。如此境況下，你們大魏軍隊竟然出現(xiàn)一名女子，還擔(dān)當(dāng)將位，如何叫我不警惕？你若是沒有兩把刷子，薛照那樣的逞兇斗狠之輩，可不會甘心居于你之下。我不應(yīng)戰(zhàn)不是因為膽怯，而是因為謹(jǐn)慎。你若是打著生擒我的主意，勸你還是別白費心思了。”

    話落他捋著胡須哈哈大笑，他的士兵也都夸贊他心思縝密，竟半點也不上林淡的當(dāng)。

    林淡面上不顯，卻暗暗勒緊韁繩，大魏國其他將領(lǐng)也都咬緊牙關(guān)，告誡自己莫要露出異狀。沒辦法，莫戾就是這樣一個有勇有謀的人，想要誆他絕非易事。

    笑夠了，莫戾命人把一桶冰水澆淋在林鐵頭上，待他悠悠轉(zhuǎn)醒便指著林清和林淡說道：“林鐵我的老朋友，快看看吶，你的兒子和女兒都到齊了，今日我便讓你們合家團聚?！痹捖涫忠粨P，幾名士兵便轉(zhuǎn)動輪轂，把一具又一具林家人的尸體吊上刑架。

    日前那場大戰(zhàn)，林家兒郎的尸體都深陷敵陣，未能收殮回來。林清原以為莫戾再狠毒，也只會把尸體燒掉，骨灰灑了，卻沒料他竟把他們帶到陣前，吊上刑架，拿來羞辱林家，更打擊大家的士氣。林老元帥雖然已經(jīng)逝去多日，雙眼卻睜得極大，仿佛死不瞑目，其余林家兒郎也都渾身染血、慘不忍睹。

    大魏國的將士們仰頭看著這些尸體，紛紛紅了眼眶，亂了心神。有人大喊元帥，有人大喊兄弟，還有人強忍哽咽，幾欲泣血。

    莫戾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翻身躍上刑架，一拳砸在林鐵的臉上，把他的牙齒全都砸碎，然后哈哈大笑道：“我早就說過，你們大魏軍人全都是沒牙齒的老虎，不足為懼！”

    林鐵徹底清醒過來，聲嘶力竭地喊道：“林清，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舉箭射殺我！”

    他早已被折磨地不成人形，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被打碎，手筋腳筋也都挑斷，已是廢人一個。就算救他回去，今后的日子也是生不如死。他知道莫戾在干什么。他想用林家人的尸體折辱林家軍，想打斷他們的脊梁，打碎他們的軍魂，用幾十萬同袍的鮮血來鑄就他的威名。

    這種戰(zhàn)術(shù)是莫戾獨創(chuàng)，卻也十分有效，林鐵姑且稱之為攻心戰(zhàn)。若是今日，他和其余林家兒郎的尸體一直被吊在刑架上，林家軍就根本沒辦法鼓起士氣。那一具具尸體就像一面面招魂幡，令他們怵目驚心、魂不守舍。除非他們能親手把這些招魂幡燒掉，徹底釋放壓抑在內(nèi)心的憤怒和血性，否則此戰(zhàn)必敗。

    想到這里，林鐵越發(fā)凄厲地喊道：“林清，你聽見沒有，快點殺掉我！我寧愿死也不愿被匈奴折辱！”若是死了他一個，能激起千萬人的斗志，那么他何懼之有？

    林清連連搖頭，眼眶已是一片赤紅。他怎么可能親手殺掉自己的父親，他根本做不到！

    林鐵無法，只好去喊李憲。李憲舉起弓箭瞄準(zhǔn)，然后放下，少頃又舉起來瞄準(zhǔn)，又放下，反復(fù)幾次之后，他已經(jīng)快要崩潰了，坐在馬上竟有些搖搖欲墜。林鐵不是別人，是他的恩師，他如何下得了手。

    林鐵的本意是激起林家軍的血性和憤怒，用自己的死亡去解開套在他們脖子上的枷鎖，卻沒料這一喊，竟讓他們往更深的絕望里滑去，本就萎靡的士氣已是一蹶不振，仗還沒打便已露了敗相。更有薛照率領(lǐng)的中軍馬蹄騰挪，隊伍散亂，士兵倒退，竟有臨陣脫逃之兆。

    林鐵氣得連連嘔血，莫戾卻大笑起來：“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們大魏人全都是一群軟骨頭！兒郎們，今日我們便滅了林家軍，用他們的鮮血來鑄就我們大胡的偉業(yè)！”

    “大胡必勝，魏國必滅！大胡必勝，魏國必滅！”數(shù)十萬匈奴士兵齊齊吶喊，聲威震天，逼得魏**隊連退數(shù)丈。

    站在高崗上觀戰(zhàn)的丁牧杰臉色已一片灰敗。他知道，這一次，他依然無法扭轉(zhuǎn)既定的結(jié)局，而本該郁郁而終的林淡如今卻在戰(zhàn)場上，他想阻止她，他想讓她長長久久地活著。可是，如果她的愿望是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那么他即便心痛欲碎，也不會再違背她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