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廚娘37(完)
想想之前的太平盛世、繁華景象, 看看眼下的烽火連天、山河破碎,林淡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做不到冷眼旁觀。她把埋藏在山洞里的一個酒壇子挖出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得前線,欲與威遠侯見一面。 “你說誰想見本侯?”威遠侯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回侯爺,林淡林掌柜想與您見一面。她在軍營外等了您二十多天, 若非今日我出營的時候正好看見她, 還不知她要等到何年何月?!蓖h侯的侍衛(wèi)頭領曾經(jīng)天天跟隨主子去家鄉(xiāng)菜館吃飯,又怎會不認識林掌柜。想當初侯爺病情加重, 瘦得不成人形,還是靠林掌柜的好手藝把他的身體補回來的。 “她一個孤身女子, 不好好在家里待著,跑到邊關做甚!”威遠侯眉頭緊皺, 似有不悅, 卻還是匆忙站起來,親自去門口接人。 “侯爺,多年不見,您別來無恙?”林淡微笑行禮。 “別站在這里, 隨我去帳中?!蓖h侯一路念叨:“你怎么跑過來了?路上有沒有遇見危險?這里可不是好地方, 再過不久可能會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你還是快些離開吧, 我派人護送你?!?/br> “侯爺, 我是來給您送禮的。”林淡把懷里的壇子放在桌上。 “這是什么酒?”威遠侯終于露出近日來的第一個笑容。自從他習慣了在家鄉(xiāng)菜館吃飯, 便很少再喝酒, 因為林掌柜不讓。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那般聽話, 可事實證明林掌柜的話不能不聽。他本已沉疴難愈、日漸衰弱的身體,竟然在林掌柜的精心滋養(yǎng)下漸漸康復了,否則,這世上早已經(jīng)沒有威遠侯這個人。 “這是您心心念念的千日酒?!绷值亚宄旱木扑惯M空碗里。 “我們分開未滿三年吧?好你個林淡,說什么釀造千日酒最少也得耗費三年,那你這壇酒又是從哪里來的?你故意誆我呢!”威遠侯沒好氣地瞪眼睛。 “這是我存在別處的酒水,已經(jīng)埋了五年?!绷值瓬\笑道:“然而我今日來,送的卻不是這壇酒,而是酒里的東西。侯爺您看。” 威遠侯定睛一看,卻見清澈的酒水里竟然淌出一條細長、粉嫩的rou蟲。這蟲子一出,本就醇厚香濃的酒液竟散發(fā)出更為霸道的氣味,叫整個營地都能聞見。且不提他自己有多么垂涎欲滴,就連站在帳外的親兵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然后晃了晃腦袋,仿佛喝醉了一般。 “這是酒蟲?”威遠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沒錯。只有頂級的酒水才能孕育酒蟲,把它放進清水里,過一會兒,這清水也能變成一碗美酒。”林淡把酒蟲撈出來,放入裝水的碗里,少頃,碗口竟然飄出nongnong的酒香。 威遠侯深吸口氣,頓時朗笑起來:“林淡,我喜歡你的禮物!” 林淡卻斂了眉目,徐徐道:“可是侯爺您知道嗎?酒蟲可活在美酒之中,亦可活在清水之中,然而若是將它放入渾濁的液體,它便會立刻死去?!彼呎f邊把酒蟲撈進空碗里,又倒了一些褐色的茶水。只見那酒蟲劇烈翻滾起來,頃刻間就僵直了,然后慢慢化成一股血水。 威遠侯狂喜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一雙鷹目怒視林淡,仿佛氣得狠了,卻舍不得責備她半個字。酒蟲再珍貴,到底比不上這個人在他心中的分量。 林淡毫不怯弱地回視,繼續(xù)道:“侯爺,大言不慚地說,我這雙手能化腐朽為神奇,無論多怪異的食材,到我手里總能變成美味,可是有一種東西,無論我多么努力,也沒有辦法使它成菜,您知道是什么嗎?” “是什么?”威遠侯耐著性子追問。 “是觀音土。我一路走來,見得最多的是血流成河、餓殍遍野,人們流離失所,朝不保夕,餓極了什么都吃,大把大把的觀音土抓起來往嘴里塞,然后撐破肚皮死去。您嘗過觀音土的滋味嗎?您知道無家可歸,命在旦夕的感受嗎?大楚國的人們,就像這條掙扎在渾濁液體里的酒蟲,早晚有一天會化成血水。侯爺,您來邊關打仗,保衛(wèi)的到底是什么?” 威遠侯正想答話,卻被林淡打斷:“您保衛(wèi)的是皇權,是皇帝,是他對大楚國的絕對統(tǒng)治。您自詡忠心,可除此之外,您卻看不見掙扎在皇權下的黎民百姓。若是您果真從后方夾擊湯世子與小郡王的聯(lián)軍,匈奴的鐵騎便會直入中原,踏碎山河。屆時,皇帝割幾座城池就能保住自己的皇位,可誰又能看見在這幾座城池里掙扎求存的百姓。匈奴人的劣根性,您不是不知道,他們只知侵略,不知治理,他們會大肆收割城中百姓的生命,把所有人都殺光,把所有房屋都燒毀,甚至連雞犬都不留。占了這幾座城池,他們會越來越強大,而失掉城池又四分五裂的大楚國卻會越來越衰弱,不出五年,又一場大戰(zhàn)還會在兩國之間爆發(fā),這一次,誰能救百姓,誰能救天下,您嗎?” 林淡直勾勾地看著威遠侯,逼問道:“您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在保衛(wèi)大楚、拯救百姓,還是助紂為虐、陷黎民于水火?您這一戰(zhàn),或許能使大楚獲得幾年太平,可之后呢?” 她把碗里的濁水倒掉,嗓音重又變得平和:“活在亂世,人如螻蟻,誰都逃不過被傾軋的命運?;钤谑⑹?,美酒美食會有,死了一條酒蟲,還能再養(yǎng)出千千萬萬條酒蟲。侯爺您身份尊貴,哪怕國家傾頹、民不聊生,您依舊有辦法弄來糧食釀造美酒,可您是否知道,當您享受美酒美食時,百姓卻在吃土,甚至吃人?侯爺,您退兵吧,還天下一個太平,沒了這條酒蟲,今后我還能為您養(yǎng)出更多酒蟲,您說是不是?” 威遠侯滿目郁氣已被深思取代,過了許久,久到林淡幾欲放棄時,他才緩緩轉(zhuǎn)動手上的扳指,言道:“林淡,咱倆可說好了,你不能反悔。今后我想喝多少酒,你都不能阻止?!?/br> 林淡微笑點頭,“說好了,不反悔?!?/br> 是夜,湯九和滇黔郡王,不,現(xiàn)在應該稱為滇黔王,正坐在篝火邊飲酒。明日匈奴王便會對他們發(fā)起總攻,威遠侯想必也會趁亂插一腳。兩面遭受夾擊,這場戰(zhàn)爭十有**會輸??伤麄儾荒芡?,退一步,匈奴就會進一步,大楚國的百姓必將遭受滅頂之災。 “若是能勸服威遠侯那個老匹夫就好了?!钡崆醭谅曢_口。 “勸不了,開戰(zhàn)之前他不見任何人?!睖艙u搖頭。 滇黔王冷笑一聲,咬牙道:“那便拼個你死我活罷?!?/br> 恰在此時,趙六匆匆跑過來,遞上一封信,壓低音量道:“將軍,這是威遠侯派人送來的,您看看吧?!?/br> 湯九拆開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緊繃多日的臉龐竟露出一絲錯愕的表情。滇黔王湊過去看了看,亦十分驚訝。在信里,威遠侯不但答應撤軍,還愿意配合他們做一場戲,把匈奴王誘入陷阱絞殺。 “會不會有詐?”滇黔王想也不想地道。 “去查查威遠侯近日見過什么人沒有。他態(tài)度大變,不可能毫無征兆。不管有沒有詐,這總歸是一線生機。”湯九沉著冷靜地分析道。 斥候很快就打探到了消息,說是一名身材婀娜、容貌秀麗的女子抱著一壇酒去見了威遠侯,那酒十分神奇,只拍開壇口,nongnong的酒香就把整個營地都浸透了。二人在帳中密談片刻,女子離開后,威遠侯就改了主意。 “是林掌柜吧?”滇黔王低笑起來,“唯有林掌柜才能釀出那等美酒。老匹夫最是聽林掌柜的話,林掌柜讓他別喝酒,他連杯子都不敢碰,林掌柜讓他一定要吃早飯,他天不亮就會去家鄉(xiāng)菜館里等。沒想到林掌柜如此深明大義,危難時刻還孤身跑到邊關來勸老匹夫撤軍,我們都欠了她一條命?!?/br> 湯九目光閃爍,似喜似悲,好半晌才啞聲道:“何止你我,全天下的人都欠她一聲感謝。既如此,我今夜親自去會一會威遠侯。趙六,你派人去把林淡接回來,邊關太危險了,我不放心。” 然而當晚過后,林淡就消失了,這場戰(zhàn)爭以匈奴人的大敗而告終,匈奴王被砍斷一條右臂,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從此對中原人畏如猛虎。皇帝勾結(jié)匈奴出賣城池的密信被湯九找到,以此逼其退位。湯鵬是最先攻入京城的將領,一路尋到后宮,把早已失寵的嚴朗晴活生生掐死,尸體吊在冷宮的房梁上,直等腐爛成白骨才準宮人把她放下。那也是湯貴妃吊死的地方。 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嚴家菜館早就變成一片廢墟,林老二和林老三無處謀生,活得極其狼狽。偶有一日,他們路過三岔口胡同,卻見家鄉(xiāng)菜館竟然還開著,且生意十分興隆,已經(jīng)登基為皇的湯九穿著一襲便裝坐在店里,認真翻看一沓書籍,眉宇間籠罩著愉悅而又思念的神采。 那是林淡撰寫的游記,托人帶回京城,送給裘小廚子做教材,這家鄉(xiāng)菜館就是裘小廚子開起來的。她用寫故事的方式把自己遇見的美酒和美食紀錄下來,遣詞用句十分生動形象??粗@些文字,湯九便能想象得到她是何等灑脫不羈,自由自在。她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送一壇美酒給威遠侯,只可惜總會被湯九截胡。他也曾試著尋找她,卻每每晚上一步,她就像一縷風,當你以為可以抓在手心時,卻順著你的指縫溜走了。 曾有人問湯九平生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飯是什么,湯九閉眼想了想,微笑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朕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飯,是斷頭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