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廚娘24
面前的這盤菜呈半圓形倒扣在碗中, 正一股一股冒著熱氣,隱隱約約有米酒的甜香散發(fā)出來,卻并不濃重,那是因為外層包裹的糯米粉曾在壇子里發(fā)酵過,黏性更大, 所以緊緊鎖住了內(nèi)層的香氣。 威遠侯用筷子把外層的糯米粉扒開, 一股獨特的氣味便撲面而來,不僅讓他愣住了, 連圍觀的人群都發(fā)出一陣難耐的sao動。只因這香氣太濃太濃,綜合了酒香、草木香、鹵汁香、rou香, 并一股極淡的豉香,香氣層層疊加, 卻絲毫不顯得雜亂, 反倒加深了旁人對食物的渴望。 什么叫做佳肴?色香味俱全的菜就叫做佳肴。林淡做的這盤菜,看著不顯,聞著也平平無奇,但是, 當你扒開外面的糯米, 使那被緊緊鎖住的香氣展露出來, 這盤菜便似瞬間擁有了靈魂。 翠綠的冰玉rou片因為浸透了鹵汁, 稍薄的部分已染上一點微紅, 看上去像嬌嫩的花瓣, rou里的油脂被熱氣一點一點逼出, 滲透進了亮褐色的糯米粉里, 使兩種食材緊緊粘附在一起,粉中有rou,rou中有粉,非常入味。 威遠侯夾起一塊糯米粉包裹的冰玉rou片,只咬了一口就愕然地睜大眼睛。無他,這rou片果然像林淡說的那樣,已經(jīng)吸飽了酒液,咬一口下去就仿佛喝了一杯酒,滿滿都是醇厚的酒香。這rou片與其說是一種食材,倒不如說是另一種盛酒的容器,卻又飽含著rou質(zhì)的鮮嫩,更有一股腌制后的醬香與豉香,口感極其豐富。外層包裹的糯米粉也同樣味道獨特,本就是用來做廖糟的,半發(fā)酵過,比普通的糯米粉更軟糯,更甘甜。 口里甜的、咸的、醬的、釀的,各種味道融合在一起,卻絲毫掩不住那越嚼越濃的酒香,入喉之后完全沒有酒水的灼燒感,反而覺得胃里一暖……如此離奇的要求,林淡竟然真的做到了,她用一雙巧手把酒做成了菜,且滋味十分美妙。威遠侯不由自主地看了對方一眼,末了去夾涼拌豆芽菜。 豆芽菜也是用廖糟泡出來的,里面拌有一點點花椒和香油,咬斷莖稈,流出的是帶著植物香氣的酒液,非常清新爽口。 威遠侯餐餐都要喝酒,往往只吃了兩口菜,肚子里就全被酒水灌滿,然后酣睡過去。皇帝讓他回京養(yǎng)病,他卻越養(yǎng)越瘦,也是這個緣故。如今,他的屬下見他竟愿意坐下安安穩(wěn)穩(wěn)地吃一頓飯,且胃口看上去十分好的樣子,不禁露出欣喜的神色。 他一筷接一筷,吃相很優(yōu)雅,速度卻不慢,片刻功夫已經(jīng)干掉了半盤酒釀粉蒸rou,一碟豆芽菜也吃得只剩下一點點汁水。其余食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不停吞咽口水。娘的,這林掌柜的手藝也太好了些,本以為她做的鹵rou已是味中極品,沒想到這粉蒸rou竟比鹵rou還香,只聞只看,卻吃不進嘴,這簡直是世界上最殘忍的折磨。 咕咚、咕咚,廳里響起接二連三的吞咽口水的聲音,旁人聽不見,威遠侯武力高強卻聽得一清二楚,抬起頭看看自己帶來的、正竭力裝作一本正經(jīng)的侍衛(wèi),不由轉(zhuǎn)頭去看林淡:“給我的屬下一人來一盤粉蒸rou?!?/br> “抱歉侯爺,這楊林肥我只釀了一壇,rou也只有一塊,如今都被您吃了?!绷值瓱o奈擺手。 “釀酒就該一庫一庫地釀,你卻每次只釀一壇,你怎如此小氣?”威遠侯拉長了一張臉,語氣卻溫和很多。 “回侯爺,我是廚子,不是釀酒師,我釀酒只是因為興趣,不是專門拿出去賣的?!绷值槐安豢旱卮鸬?。 威遠侯瞇著眼睛看過去,見她面上絲毫不顯憂懼之色,竟有些無奈起來。這頓飯?zhí)贸?,也太合他胃口,吃了一回他還想吃二回、三回……無數(shù)回,可不敢把人家廚子給得罪了。 “算了算了,給他們每人來一斤鹵rou,這你總有吧?” “有的,各位大哥想吃什么,我這里有鹵豬蹄、鹵豬耳、鹵五花rou、鹵雞、鹵鴨……素的有鹵豆腐、鹵藕片、毛豆……口味也很多,有五香的、麻辣的、酸辣的、甜的……”林淡耐心招呼一群侍衛(wèi)。這些人剛才還兇神惡煞、氣勢洶洶,這會兒卻全都露出燦笑,一窩蜂涌到門口往那瓦罐里看,表情很是垂涎。 湯九這才離開林淡身邊,走到威遠侯對面坐下,拿起筷子自顧自地夾菜。 威遠侯連忙架住他的筷子,冷笑道:“要吃自己點。” 湯九理也不理,換了一個方向繼續(xù)夾菜,威遠侯繼續(xù)圍堵,兩人把筷子當做寶劍,你來我往地斗了幾十個來回,斗到后面竟斗出了真火,就差擼起袖子直接干一架。 林淡百忙之中抽空喊道:“糯米性黏,不好克化,早上不要吃太多。侯爺您吃半盤子就夠了,吃多了當心待會兒胃疼。” 威遠侯的胃早就被酒精侵蝕壞了,不疼的時候看上去很正常,疼起來便腹如刀割、冷汗淋漓,極其痛苦。聽了這話他不禁微微一愣,待反應(yīng)過來時湯九已把剩下的粉蒸rou都夾走了。 “兔崽子……”他把筷子用力拍在桌上,然后緩緩擼起袖子。卻在這時,林淡端著一碗粥和一碟紅紅白白的小方塊走過來,溫聲道:“沒吃飽就喝點粥,早上喝粥最好?!?/br> 這粥卻不是普通的粥,而是用吊了一晚上的奶湯熬的粥,里面有燉得酥爛的雞rou和肘子rou,另拌有切得細細的薺菜葉,白里透著點點翠綠,賣相十分好看,味道還格外香濃。 湯九得意的心情瞬間便破敗了,沉聲道:“趕緊吃吧,這是雉羹,相傳乃彭祖所做,號稱天下第一羹,十分養(yǎng)胃?!?/br> 威遠侯難看的臉色微微緩和,趁熱喝了一口粥,眼睛立刻就亮了。他不得不承認,早上起來喝一碗熱騰騰的濃粥,對沉疴難愈的身體而言不啻于一場洗禮。 “這是什么,酒味很濃?!彼每曜又噶酥概赃叺男〉?。永定侯一家全都是吃貨,有不認識的食物問他們就對了。 湯九果然知道,“這是腐乳,也是用酒泡出來的?!?/br> 威遠侯嘗了一小塊,立刻就被這種獨特的味道征服了,就著腐乳,以風(fēng)卷殘云的速度干掉了一碗粥,表情別提多饜足。他的侍衛(wèi)們也一個二個吃得滿嘴流油,還不斷豎起大拇指夸林掌柜手藝好。 三刻鐘后,威遠侯把一枚足赤的金錠子放在桌上,領(lǐng)著一群侍衛(wèi)心滿意足地走了,走到半路似想起什么,又繞回來,把那些已經(jīng)悄悄逃離的小混混抓住,摁在家鄉(xiāng)菜館的大門前,狠狠打斷腿。 “林掌柜,你看看,本侯已經(jīng)幫你解決了這些小蒼蠅,你那壇楊林肥……” 不等威遠侯把話說完,林淡就遺憾攤手:“那壇酒至少還要再釀半年才能喝,如今不到三月就取出來,已經(jīng)算是毀了。侯爺若想喝,還得再等半年?!?/br> 威遠侯溫柔和藹的表情微微僵了僵,盯著林淡磨磨牙,終是拿她莫可奈何,只得沖侍衛(wèi)們喊道:“走,隨本侯剿匪去!”沒有那群胡亂糟蹋東西的土匪,他何至于被一個小姑娘擠兌。 林淡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然后走進店里繼續(xù)煮面,對躺倒一地的小混混視而不見。她看似脾氣溫和,卻仿佛少了一些七情六欲,又哪里會去憐憫這些人。湯九使了幾個人把小混混抬走,免得耽誤店里的生意。 “林淡,這是你爹的遺物?!彼麖膽牙锬贸鲆槐痉狐S的書,解釋道:“就算威遠侯沒叫破,我今天也打算告訴你實情??匆娔愕牡谝谎郏揖驼J出你了?!笔橇值虝怂粋€人的品德遠比能力更重要,也讓他陷入深深的懊悔與自責(zé)。所以哪怕過去了十年,他也未曾忘記過這個倔強的小姑娘。他一直想知道對方過得好不好,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助,她又能走多遠。 事實證明林淡能走很遠,比他想象得還要遠。 “謝謝世子?!绷值舆^書翻看,發(fā)現(xiàn)這是一本菜譜,恰是當年她爹增補的嚴家菜譜的下半部分。 湯九解釋道:“這是嚴朗晴讓我轉(zhuǎn)交給你的。她把嚴家菜譜的前六十頁拿走了,這些年未曾做過你爹研制的菜。這是你爹的遺物,理當歸你所有。” “未曾做過我爹研制的菜?”林淡重復(fù)一句,笑容泛冷。 湯九覺得這個笑容有些古怪,正想探究,就見秦二娘走過來,期期艾艾地開口:“林掌柜,你剛才說要給我拌一份黔州口味的鹵rou,如今還作不作數(shù)?”旁人全都被威遠侯嚇走了,唯獨她為了幾口吃的,堅強地留了下來。 “作數(shù),您請稍等。”一旦面對食,林淡立刻收起假笑,變回了那個溫柔而又耐心的林掌柜。 秦二娘偷偷瞟了湯九一眼,心中微有些發(fā)憷。這個人她也認識,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爺,剛打贏一場勝仗,被皇帝調(diào)回兵部任職。他jiejie還是宮里最得寵的貴妃娘娘,上頭沒有皇后,可說是權(quán)勢滔天。 這家菜館真是神了,來來往往的全是大人物,幸虧當初沒把林掌柜得罪死。她剛想到這里,就見門口走進來一男一女,五官很相似,應(yīng)該是兄妹,后頭還跟著幾個仆從。也是巧了,那名男子秦二娘也認識,不由自主就打了一個哆嗦。 林掌柜這里可真是藏龍臥虎啊,又一位惹不得的貴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