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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宮妝在線閱讀 - 第2節(jié)

第2節(jié)

    皇帝足下定了一瞬,復(fù)又重新抬步行進去。

    大約是方才殿內(nèi)的場景實在觸目驚心,依次見禮的宮女們都說不出話來問安,見禮見得安靜無聲。

    “母后安。”皇帝行至太后幾步遠的地方躬身一揖,不自覺地偏頭看過去——實在是身側(cè)那抹不停顫抖的身影太過顯眼。

    云嬋只覺得劇痛退都退不盡,在十指上一陣接著一陣、又一陣接著一陣地席卷全身。那種疼痛,好像是要把每一寸骨頭都磨碎、將每一寸神經(jīng)都撕開。

    那夾棍仍套在手上,將十指皆隔開來。原本纖細白嫩的十指已皆紅腫不堪,和仍舊白皙的手掌反差分明。

    云嬋的目光始終鎖在自己的手上,滿目的惶措不安,好像生怕那夾棍再收緊一次,當真把這雙手廢了。

    覺出幾丈外的那人朝這邊走了幾步,云嬋抬了抬頭,又重新低下頭去:“陛下……”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讓云嬋恍然覺得他是要和自己說什么,下一句話卻顯然不是同她說的:“聽聞母后把她發(fā)落去了浣衣局,為何又帶回來問話了?”

    “欺君?!被侍笄旋X而道,皇帝顯是一愣:“不知何來‘欺君’?”

    皇太后這才將目光從云嬋面上移開,看向皇帝,緩和了些許,頷首微一笑又指了指擱在手邊的那冊子:“這道特赦,是阿瀾前陣子向陛下討的?”

    “是?!被实埸c了頭,皇太后又道:“但陛下并沒有過問這特赦是為誰求的,是不是?”

    云嬋無力地闔了眼,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出,在一問一答間,皇太后享受著她愈發(fā)明晰的恐懼。而后可想而知……再過最多不過三句話,皇帝便會知道那道特赦是為她求的,是葉瀾為救她而欺了君……

    因著先帝的死因,她不會有好日子過的,葉瀾也會被牽連。

    “兒臣自然知道。”皇帝沉穩(wěn)答道,四下里俱是一靜。

    云嬋愕然地抬頭看過去,他的側(cè)臉被依稀透進來的陽光勾勒得輪廓清晰。他稍稍一笑,笑意自唇畔浮上眼角,又說:“阿瀾是沒敢說不假,可這冊子上寫的明白,兒臣總得看完了再蓋印。”

    他話中一停,睇了云嬋一眼,繼續(xù)解釋說:“她是為和親才進的宮,如今和親不成,留在宮里沒別的用,還不如放回家中?!?/br>
    “陛下在說什么?”皇太后吃驚不已,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又說出話來,“她氣死了你的父皇、讓整個大夏蒙羞?!?/br>
    “是赫契人讓大夏蒙羞?!被实鄣姆瘩g擲地有聲,凝視著太后,稍松了半分的聲音又道,“也是赫契人氣死的父皇?!?/br>
    宮人們眼也不敢抬一下,云嬋則驚得挪不開視線。皇帝無聲一喟,在太后身邊不遠的地方落了座,溫和道:“赫契人是尋了她非皇室公主的理由把她退回來,意在羞辱大夏。如此,即便送一位真正的公主去——甚至是您的親生女兒明寧也無用,他們還是會尋個由頭把人退回來?!?/br>
    皇太后神色一震,剛欲出言,皇帝又先續(xù)道:“再者,血統(tǒng)之事怪得了她么?從一開始,便是您和父皇不舍得嫁明寧才選了她進宮,如今赫契人怪她不是皇室血脈便罷,您若也怪她這個,豈不滑稽?”

    此話說得十分不客氣,皇太后面生慍色,猛一擊案,卻被皇帝陡然掃來的眼風(fēng)弄得一噎。靜了靜神,將怒斥的話咽了回去,清冷一笑:“很好,倒是有個做皇帝的樣子,敢頂撞哀家了。那哀家只問陛下,若哀家執(zhí)意不許她出宮,陛下如何?”

    “母后不必做此假設(shè)?!被实刍匾砸恍Γh首問得恭敬,“恕兒臣直言相問——母后可是執(zhí)意不許她出宮么?”

    倒問得太后一愣,打量他片刻,沉然道:“自然?!?/br>
    “好?!被实埸c了點頭,抬手示意了隨侍的宦官近前,“傳旨下去,云氏乃父皇親封的公主,如今朕承繼皇位,按制封長公主,封號不必另擬,仍用‘錦寧’便是?!?/br>
    好一陣死寂,殿里一時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皇帝倒仍是氣定神閑,一壁吩咐宮人扶云嬋同走一壁徑自向外行去。走著走著,打了個哈欠又停下腳來,思量間口氣輕松:“多年來承母后養(yǎng)育之恩,方才惹得母后不快是兒臣不是。但兒臣還須告誡母后一句——兒臣承繼的皇位是父皇的皇位、執(zhí)領(lǐng)的江山是霍家的江山,來日的大事小情,還勞母后著人告知一聲,讓兒臣盡這個責(zé),切莫因為不想讓兒臣心煩就擅作主張。”

    云嬋只覺字字驚心,低著頭任由宮人扶著往外走,全做聽不見皇帝的話。

    皇帝來時未坐步輦,目下出了門,看了一看云嬋,吩咐宮人備煖轎來送她回去?;鹿賾?yīng)了

    聲“諾”,思忖后又詢問說:“不知送長公主去何處?”

    皇帝稍一沉吟,一時也沒心思多想哪個宮室合適,索性道:“先去宣室殿?!?/br>
    宦官又應(yīng)了“諾”,領(lǐng)命而去?;实劭聪蛟茓龋粌蓚€宮娥扶著,仍無力得站不穩(wěn)。手指又傷得重,怕隨意擱下與衣料相碰生疼,便只好懸空架著,站姿看上去頗是奇怪。

    “朕還有事……”他說著,看向她身后不遠處的長樂宮宮門,轉(zhuǎn)而一笑便改了口,“罷了,陪你等一會兒?!?/br>
    ☆、第3章 養(yǎng)傷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云嬋有些不知如何應(yīng)對,加之那傷又足以讓人痛得恍惚,她一路上都覺得渾渾噩噩的。直至踏進了宣室殿的殿門,在淡泊的熏香氣息撲面時才又清醒了些許。

    抬眼望去,殿中一切與幾個月前一般無二,還是一樣的大氣莊重、一樣的金碧輝煌。幾個月前,她就是在這里拜別的先帝,踏出殿門后,又在一眾朝臣的注目下登上馬車,與那長長的儀仗一起,往赫契而去。

    “……陛下。”云嬋掙扎著喚了出來,眼前的背影當即停住了,回過頭看一看她:“怎么?”

    “我……”她覺得有滿腹的話想要說個清楚,一時又不知從哪一句開始說為好,話語磕磕巴巴的,“這長公主的位子……”

    皇帝眉頭稍一蹙,睇了眼側(cè)殿,眼見御醫(yī)、醫(yī)女皆在殿中等著,回身扶了她的胳膊,和顏悅色:“到側(cè)殿去,邊醫(yī)著邊說?!?/br>
    一同入了側(cè)殿,宮娥扶著她在榻上躺下后靜默退下?;实垡参醋呓?,只示意御醫(yī)上前為她看傷。

    云嬋禁不住地去看御醫(yī)的神色,見他眉頭緊皺著,心知著實傷得不清,害怕之下問出的話顫顫巍巍的:“大人,我這手……是不是……”

    是不是保不住了?

    她想這么問,卻到底沒有勇氣說出來。后半截話卡在了口中,只是帶著幾分不安望著御醫(yī),黛眉稍稍蹙著、明眸中微光輕閃?;实墼趲撞竭h的地方安靜瞧著,分明地覺出,只要眉間蹙得再深一分,眸中那一抹微光就要化成淚珠掉落下來。

    一時間不自覺地懸了口氣,甚至想上前先讓御醫(yī)退下、不讓他答話便是。到底是沒有如此沖動地阻攔,就這么又懸了一會兒氣息,聽得御醫(yī)沉悶地稟道:“長公主傷得不清,臣勉勵醫(yī)治,但病根大約多多少少會有些……長公主莫要心急,耐心養(yǎng)著,臣可盡量減緩這些病根?!?/br>
    還好。

    云嬋的心陡然一安,幾步開外的那人同樣心下一安。

    皇帝指了御前的宮女照顧她,被安排到近前的二人都是位份不低的女官。來向云嬋見了禮,接著便認認真真地去記御醫(yī)的囑咐去了。十指皆已包扎妥當,內(nèi)服的藥尚在煎著,云嬋顯無別的事可做,皇帝想了一想,終于走到她榻前,未直接在榻邊坐下,而是著人添了個席子:“你方才想說什么?”

    “陛下……”云嬋思索著,末了直言問說,“陛下為何封……”在自稱間又徘徊了一瞬,才選了個似乎不怎么對但也到底不算錯的繼續(xù)說下去,“為何封臣女做長公主?”

    皇帝凝睇著她笑了出來。她本就生得美,因此才會選進宮來以備和親。目下剛受了重傷虛弱得很,姣好的面容添了蒼白,直讓人忍不住地生出悲憫來。偏這一問又問得滿是認真,一臉尋求答案的樣子……

    看著十分……簡單善良?

    云嬋卻不知他為何發(fā)笑,難免有點發(fā)虛,往后縮了一縮。他自顧自地笑了一會兒,停下來后仍看著她,安靜片刻,溫言道:“母后不肯放你出宮,若朕強行放你走了,不知你在宮外會出什么事?!?/br>
    他自覺這么一句解釋便已足夠,她卻仍以那般神色望著他,似是還在奇怪他干什么要救她、這跟他沒有關(guān)系。

    “……”皇帝眉頭一挑,聲音沉了兩分,又道,“‘無惻隱之心,非人也’。”

    這原是《孟子》中的一句,沒有憐憫傷痛的心,便不算是人。換言之,任誰見到她傷成那般樣子,都得出手救她。

    云嬋默了一默,頷首緩緩舒出一口氣,輕輕說出的一句卻是:“‘無羞惡之心,非人也’?!?/br>
    同是《孟子》中言,無羞恥憎惡的心,便不算是人。

    皇帝短短一怔,自然知道她所說的“羞恥憎惡”是什么。她被赫契退了回來,全天下都看著,是她的羞恥;此事導(dǎo)致先帝駕崩,他該有憎惡、她對自己也有憎惡。

    “此事,朕方才在長樂宮中說得足夠明白了?!彼届o道,沒有半點故作大度地偽裝痕跡,“是誰去都會是一樣的結(jié)果,所以大夏該覺得羞恥,但你不該。”他頓了一頓,稍抬了首,映照在面上的光線看上去更明亮了些許,緩而一笑,又說,“‘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分不清是非善惡,便不算是人。

    此事中的是非他自認看得明白,甚至全然不能理解怎的旁人都把錯處怪到云嬋頭上去。只是先帝駕崩得突然,登基之初事務(wù)格外多些,他一時顧不上便不曾多管過她。待得聽聞葉瀾是為她求得特赦,心下反覺如此也好,是以知道了仍當不知道,想著由她出宮回家便是了,樂見其成。

    誰知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無妨,到頭來卻讓皇太后也知了情,就這么把人擋了下來。他覺得云嬋冤決意救她,加之從前的種種,心下急了,倒索性封她做了長公主。

    “你安心便是,朕許你做長公主,就絕不會‘秋后算賬’。”皇帝銜著笑,半開玩笑的口氣。停了聽又道,“在側(cè)殿把傷養(yǎng)好,之后住到端慶宮去。和親之事日后不必再提了,大夏與赫契如何,是朕的事?!?/br>
    他說得平和而有力,毋庸置疑的口吻讓云嬋怔怔地聽完后,只剩了應(yīng)一聲“諾”的份兒。

    云嬋在側(cè)殿中住得并不算安心。倒也沒什么大事,只是心知這是天子居所,又每日都人來人往的、從朝臣到宗親皆有,總有些心中難安。

    這長公主的位子……坐得更不安心。便是不說因先帝駕崩而起的內(nèi)疚,她也覺得自己不該當這長公主——本是為和親而選進來封了公主的,如今和親這擱在源頭上的緣由沒了,她怎還配和旁的公主一樣加封長公主?

    皇帝……倒是個很好的人。云嬋每每想著,總會不知不覺中顯些笑意出來,又說不準是在笑什么。自己認真思量著,大約是覺得在宮里有個人護著到底是件好事吧……

    何況,就算真如同他所言那樣,那不是她的錯,她的死活和他也是沒什么大關(guān)系的。如此他仍能頂著太后的不快救她,她即便覺得心驚,也還是感動的。

    感動之余,云嬋忍不住地在想,自己是不是能做些什么事。無論大小,心存感念,就不能無動于衷。

    皇帝頭一回在正殿見著她的時候,嚇了一跳。

    她已歇了好些天,從沒進過正殿。目下已是嚴冬,他因朝中之事滿心煩亂,早早地吩咐了宮人回來傳話,讓旁人皆退出去,自己一壁想著事一壁走進來,到了殿門口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還有人在,當真驚了一驚。

    云嬋卻是不知這些。

    她午間睡了一會兒,一覺醒來,原想出去走走,卻見殿中連個人影都沒有,就連平日里服侍在自己身邊的人都不知去哪里了。

    兀自穿了斗篷,行出側(cè)殿時抬眼一看,案上一堆奏章散亂地擱著。

    隱隱約約地知道皇帝近來煩心事不少,覺得他見了這般凌亂會更心煩。又尋不到別人,只好自己上前收拾了?!?/br>
    皇帝已很有些日子沒去看過她,雖只是一墻之隔,卻硬生生好些日子沒說過話。

    眼前,她一襲胭脂紅燙金紋的長斗篷,邊緣處鑲著的白色狐毛恰好輕搭在頸邊,襯得雙頰上那一點點微紅明顯了些。

    他順著看下去,見她手指上的紫紅已不見,但紅腫仍未褪盡,顏色淡淡的,仔細看便能看出仍比尋常女子的手指粗上些許。

    顯是傷還沒好全,收拾時的一舉一動卻干凈利落。奏章已摞出了整齊的兩摞,手上還在整理著,也不知是按什么順序理的。

    回神后的頭一個反應(yīng),是怕她手傷復(fù)發(fā)。

    “錦寧?!被实垡槐趩局槐谧哌M去,見云嬋停了手轉(zhuǎn)過來見禮,遂一笑落了座,問得隨意,“你怎么……在干這個?”

    “看桌上亂著,宮人又都不在?!痹茓却鸬煤唵蚊髁?,皇帝低一笑:“是朕早先吩咐讓旁人都退下了?!?/br>
    她正整理著奏章的手一頓,滯了一滯,方有些后悔——自以為這桌上亂著會讓他心煩,眼下看來,倒是自己在這兒才讓他煩了。

    便起了身,躊躇著解釋道:“臣女……不知是陛下吩咐的。臣女告退?!?/br>
    .

    這件并不起眼的小事在兩刻之后傳進了長樂宮。除卻將始末說得清楚,更多了些繪聲繪色的描述,不乏添油加醋的成分。

    皇太后馮氏以手支頤,安靜地聽完了,倒沒有稟事之人預(yù)料中的怒意。清冷一笑,緩緩而道:“倒也不用太草木皆兵。那云氏便是當真有什么不正的心思也無妨,她這長公主便是和陛下并無親緣,也總不好收到后宮里頭去。待得來年給陛下挑個明事理的皇后,皇后自也會攔著的?!?/br>
    稟事的宦官似對這反應(yīng)有點失望,悶聲應(yīng)了句“諾”,皇太后瞟他一眼又說:“行了,知道你是好心,這功勞自然給你記著?!泵夹纳怎?,皇太后忖度著,復(fù)又續(xù)道,“這云氏……還是得讓她知道輕重才好,省得礙眼?!?/br>
    旁邊那宦官又附和著應(yīng)了聲“諾”,皇太后一笑:“明寧生辰快到了,邀各郡主、翁主、長公主來長樂宮一聚吧?!?/br>
    ☆、第4章 宴席

    云嬋在遷進端慶宮的當日,接了長樂宮送來的請?zhí)号D月十四,長樂宮設(shè)宴,為明寧長公主慶生。

    明寧長公主霍檀比云嬋小兩歲有余,剛是十四歲生辰。十四歲,說起來算是個沒什么理由大辦的年齡,但皇太后親自邀了一眾命婦宗親,必是誰也不敢怠慢。

    云嬋看著請?zhí)滨久碱^,想著皇太后不喜,覺得不去為好;可既是著意往她這里送了一份,又似乎不能不去。

    哀聲一嘆,這走進殿來的人便笑了:“長公主看著請?zhí)麌@氣,難不成是感慨歲月不饒人?明寧長公主可才十四歲……”

    云嬋抬頭間便一眼橫了過去,很快又將目光挪了回來,再度一嘆,斟酌著說:“我……還是不去了吧,皇太后也未必在意。我去了,她興許反而覺得堵得慌呢?!?/br>
    “哎……到底是送了請?zhí)麃?,不去若被指?zé)不敬呢?”葉瀾將她手里的冊子一抽,翻了一翻,笑道,“去就是了,和命婦們見見也沒什么壞處?!?/br>
    見云嬋仍有難色,葉瀾又一笑:“禮我替你多備一份,必定讓明寧長公主喜歡、也讓旁人挑不出錯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