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jié)
工部的奏疏如紙片一般飛往北平,工部尚書,左侍郎和員外郎都有治水經(jīng)驗,在奏疏中自請同夏元吉一起奔赴浙西。三個不能一起去,去一個也好。 在關(guān)乎國計民生的大問題上,永樂朝的多數(shù)官員尚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官場傾軋,政治斗爭都可以暫時放到一邊,先解決大事才是根本。 人無完人。 不失大義,略有私心,人之常情。如此,皇帝才會放心安排工作。 要是人人都如篡權(quán)之前的王莽一般,走路都能用尺子量,皇帝才該睡不安穩(wěn)。 工部尚書的奏疏快馬加鞭送到北平,朱棣的回復也很快,維持原命。 簡單一句話,一事不煩二主,就是夏元吉了。 這下子,留京官員更摸不透天子到底是什么心思。到底是看重夏元吉一個人,還是釋放給所有戶部官員的信號?能不能給個提示,好讓大家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安排。 可惜朱棣不是一般人,想完全猜透他的心思,難度不下于徒步登上珠穆朗瑪峰。 留京官員猜不透天子的意圖,心中打鼓。關(guān)鍵人物,戶部尚書夏尚書卻打起包裹,帶著隨從奔赴浙西。比起同僚,夏元吉格外的平靜,平靜中甚至有些許期待。 大多數(shù)人沒察覺到夏元吉的變化,文淵閣七人則是例外。 作為朱棣的機要秘書,七人對天子的了解,多少優(yōu)于他人。比起身在局中的六部官員,解縉和楊士奇等人更能站在另一個角度觀察這件事。 “天子會動戶部,卻不會處置夏元吉?!?/br> 調(diào)開夏元吉,令他去浙西治水,正代表天子對他的信任和回護。 永樂帝會繼續(xù)重用夏元吉,此事毋庸置疑。會如何處置其他戶部官員,大概要看他們有沒有蹚山東的渾水,踩進去的腳,到底陷了多深。 各地的奏疏依舊按時由通政使司封存,經(jīng)文淵閣,再送往北平。 快馬每日馳騁在官道上,沿途官驛日夜都要有人看守。遇上連夜趕路的急件,不能及時更換馬匹,驛丞到小吏全要獲罪。 北平的氣氛更加緊張。 天子要北征大漠,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千年未變。 從開平衛(wèi),興和所和全寧衛(wèi)聚集起的大軍,吃飯是個不小的問題。餓著肚子的軍隊,再勇猛也沒法打仗。 還有武器,戰(zhàn)馬,袢襖,都要補充到位 順天府下轄州縣,饑荒剛有好轉(zhuǎn),實在無力供應(yīng)大軍就食。陳瑄和宣信的舟師還在路上,糧草只能從各衛(wèi)庫倉中調(diào)撥。 距離近的寧夏和山西需要防備瓦剌,遼東還等著舟師的糧餉,唯一能擠出余糧的,只有孟清和鎮(zhèn)守的大寧。 籌糧的差事攤派下來,孟清和一個頭兩個大。在廂房里拉磨似的轉(zhuǎn)悠,也想不出解決辦法。 糧食,大寧有。 分派下的數(shù)量,當真是沒有。 三十萬石糧食,搬空大寧的庫倉,把部分田里種下的耐寒作物全部收割,也只能勉強湊足三分之二。這還是大寧都司上下努力發(fā)展生產(chǎn)的結(jié)果。 坐到椅子上,孟十二郎皺著眉頭嘆息。 果然是人怕出名豬怕壯。 大寧城有儲糧的消息,鐵定是趙王上報。說什么以兄弟相待,兄弟就是這么當?shù)??虧自己沒信,不然心靈定然要受傷害。 朱高燧很是內(nèi)疚,上門兩次,都是向孟清和道歉,他當真不是故意的。 “孤和父皇提起此事,只為表大寧上下屯田之功,哪知……這件事是孤不對。” 親王當面道歉,垂著腦袋,誠意十足。 即使腦袋上冒青煙,孟清和也必須咬牙表示,能接到如此光榮的任務(wù),是他的榮幸,是大寧上下的榮幸。 “殿下不必如此,天子有命,臣甘之如飴?!?/br> 朱高燧仍是面帶愧疚,孟清和的火氣根本沒處發(fā),反倒覺得自己像在欺負人。 按了按額角,被賣了還幫著數(shù)鈔票,就是這種感覺?老朱家果然沒一個善茬。 送走了朱高燧,在房間里轉(zhuǎn)悠半天始終想不出解決辦法。 孟清和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不管外邊正下雨,領(lǐng)親衛(wèi)出府。 他當真沒轍了,只能去找沈瑄求助。 剛出府門,就遇上了撐傘站在雨中的楊鐸。 雨幕之中,一頂青傘,傘下之人,似比雨水更冷。 緋紅色的錦衣,金制腰牌,本該如火的色彩,卻生生帶出了一股能將人凍僵的寒意。 孟清和停下腳步,暗中握拳,戰(zhàn)場上的楊鐸,在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眼前的楊鐸,讓他覺得陌生。 從軍人到錦衣衛(wèi),當真會變化如此之大? 他不知道楊鐸此來的用意,本能趨勢他離楊鐸遠一些,越遠越好。 無奈事難如愿。 孟清和心思飛轉(zhuǎn)的同時,楊鐸一步步走了過來。 在他身后,跟著四名錦衣校尉。校尉之后并無力士跟隨。 “興寧伯,楊某有禮?!?/br> “楊指揮使客氣?!辈挥谜甄R子,孟清和也知道自己臉上的笑有多僵硬,搓搓胳膊,只能全歸于夾著冰碴,裹著北風的大雨,“北平的雨可真冷?!?/br> 聽了孟清和的話,楊鐸有些意外,“興寧伯祖籍在此,竟不習慣北平的天氣?” 孟清和扯扯嘴角,“今年似比往年都要冷?!?/br> 楊鐸沒接話,輕勾嘴角,點了點頭,似接受了孟清和的解釋。 孟清和沒有松口氣的感覺,只想快點離開。和現(xiàn)在的楊鐸打交道實在太累。尤其是他還掛著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名頭,說話間更要小心,“楊指揮使若無事,孟某要前往定遠侯處拜會,先行一步。” “耽擱了興寧伯。” “哪里?!?/br> 孟清和擺手,戴上雨帽。 原本想乘車,遇上楊鐸,干脆改乘馬,速度更快些、 雨大就雨大,澆濕了只能怪他自己出門不看黃歷。 向楊鐸告辭,孟清和翻身上馬,動作比往日利落許多。 “興寧伯?!?/br> 馬下,楊鐸出聲,叫住了孟清和。 馬上,孟十二郎不得不拉住韁繩,低頭看去。 雨水打在青色的傘面上,濺起的水珠,幾連成一小片水霧。 傘緣緩緩掀起,看不到傘下人的雙眼,只有挺直的鼻梁和唇邊不帶暖意的弧度。 “興寧伯同定遠侯,情誼非同一般。” 肯定,還是疑問? 孟清和皺眉。 楊鐸卻不再出聲,傘緣垂下,遮去了整張面容。 天空一道閃電爬過,雷聲轟鳴。似距離很遠,又似在耳邊炸響。 “陛下封皇五女為長寧公主,欲擇駙馬都尉?!?/br> 孟清和眉頭緊皺,楊鐸告訴他這件事,是何用意? “興寧伯與定遠侯,均有大功于社稷,簡在帝心?!?/br> 話落,楊鐸不再多言,轉(zhuǎn)身離去。 孟清和則駐馬良久,直到親衛(wèi)三次提醒,才猛的一揮馬鞭,沖進了雨中。 自天子有遷都之意,即下令改北平為順天府,設(shè)立行部。置尚書二人,侍郎四人,其屬置六曹清吏司。 沈瑄奉皇命鎮(zhèn)北平,在行部辦公,居處則在城內(nèi)私宅。 原本,北平當建鎮(zhèn)守府。但天子已有遷都之意,再建鎮(zhèn)守府就不合適了。 三司衙門各有主官,無法給沈瑄騰地方,住到行部也不合適,沈瑄上奏天子之后,在城內(nèi)買下一處私宅,按品級改建之后,暫住于此。 大門懸有匾額,是天子親手所書。 永樂帝的一筆草書,永遠都是如此的霸氣側(cè)漏,不拘一格。 對于沈瑄敢將如此豪邁的兩個字掛在大門上,孟十二郎除了佩服,只有佩服。 早有護衛(wèi)將興寧伯到訪報告沈瑄。 沒遞帖子就上門,在一般人看來,是有些失禮的。但在南京時,兩人過府幾乎不走大門,時間久了,讓孟清和忘記上侯府要遞拜帖這件事。 甭管私底下交情如何,表面上該做的功夫還是不能忽略。 一邊提醒著自己,孟清和邁步走進府門。 雨越下越大,打在臉上,生疼。 迎面磚石鋪路,影壁上的雕刻被雨水模糊,隱約能辨認出是猛獸圖案。 繞過影壁,踏上回廊,盡頭有人快步走來,藍色的便服,衣擺隨風,腰束玉帶。 沈瑄沒有撐傘,臂上搭著一件斗篷,到了近前,直接將斗篷包在孟清和身上,俯身,把人橫抱起來,大步折返。 “侯爺?” 沈瑄沒應(yīng)聲,濃眉烏眸,水洗之后,更讓人移不開眼。 穿過前廳和中堂,沈瑄一路將孟清和抱進后堂西廂。 房門推開,人放下,回身道:“備熱水?!?/br> “是?!?/br> 門外有長隨答應(yīng)著下去,孟清和站在原地,沒開口,沈瑄已除下包在他身上的斗篷。 這不算完。 腰帶,外袍,全都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