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節(jié)
直腸子。 這樣的詞本不應該用在文官身上,眼前這位卻讓孟清和對大明文官有了新的認識。 以他的年紀和為官資歷,應當知道在孟清和面前說這番話很不合適。 城外的那場下馬威,張貴偷雞不著蝕把米,被三皇子抽了一頓的事,幾乎人盡皆知。這個時候,不說遠著點,反倒在孟清和面前提起此人,說他對本職工作是如何的負責,除了直腸子,再也找不出第二次詞形容孟清和對此人的觀感。 他同張貴有交情? 一下下敲著桌案,孟清和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如此,這些田冊先留在這里,本官看過之后再做決斷。” “是。” 都事是個直腸子不假,也好歹在官場里摸爬滾打了十個春秋,看人的眼力總是有的。 為了大寧的守軍,他冒了一回險,卻也掌握著分寸。 過猶不及,不能越線,他一樣知道。 房門打開又關上。 桌案旁,孟清和翻開一本田冊,移近燭火,認真看了起來。 燭火映紅了他身上的公服。 黑色的大案,緋紅的袍服,俊秀的眉眼。 手指修長,虎口和指腹都帶著薄薄的繭子,這是四年軍中生涯留給他的紀念。 看到田冊上的畝產(chǎn)數(shù)量,孟清和不由得皺眉。指尖在數(shù)字上慢慢滑過,情況當真是不容樂觀。 大寧尚且如此,何況是更北的開平、全寧等衛(wèi)所? 運糧的海船至少要六月才能動身,這段時間,北邊的的衛(wèi)所邊軍恐怕都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從晉地調(diào)糧?或是從遼東想想辦法? 對著躍動的燭火,孟清和有些出神。 良久,搖了搖頭。 晉王不是好相與的,遼東鎮(zhèn)守劉真他也不熟。非親非故,非師非友,上門找人借糧,劉都督能把他攆出來。 武人的脾氣都不怎么好。連孟清和自己,近段時間也是脾氣見長。 動不動就暴躁,哪天學著朱高燧一樣揮鞭子抽人都有可能。 合上田冊,捏了捏眉間,如此暴躁,當真是不好。 看來還是壓力太大。本就缺糧,還要被韃子sao擾,加上朵顏三衛(wèi)在一邊虎視眈眈,揪著草場不放,孟清和能忍住到現(xiàn)在還沒爆發(fā),已經(jīng)是相當了不起了。 想起朵顏三衛(wèi),便想起他被永樂帝坑了一回。 被皇帝坑,輕易不能反坑回去,只能從其他人身上找補回來。 拿起筆,鋪開紙,墨跡暈染在紙上,幾個名字被種種圈起。 他要紓解壓力,找茬坑幾個人是最快捷有效的辦法。 三觀?早碎成渣渣。 節(jié)cao?那又是什么? 所謂自己的快樂要構(gòu)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孟十二郎深以為然。尤其是站在家國的立場上,坑起擾邊的韃子,更是全無壓力。 為了邊界和平,為了大明的繁榮,需要朵顏三衛(wèi)首領和韃靼大汗共同添磚加瓦。 撕開寫好的紙,一片片扔進火盆之中,火苗躥起,墨跡和紙張一同化為了灰燼。 來奏事的經(jīng)歷正要進門,看到這一幕,連忙把腳收了回去。 還是再等等。 無他,興寧伯的笑容委實太過嚇人。 經(jīng)歷并沒等太久,室內(nèi)的孟清和已經(jīng)出聲,“來人,請張僉事和許僉事前來議事?!?/br> 張僉事和許僉事? 門外的經(jīng)歷和護衛(wèi)面面相覷,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接到消息的張貴和許成也是滿頭霧水,心中忐忑。 興寧伯這是要找茬報復還是另有所圖? 無奈上官命令不能違背,就算前邊有個深坑在等著他們,也得邁開大步向前走。 同兩人預料中的不同,孟清和沒找茬,更沒設圈套,開門見山表示,他看過近兩年的田冊,對兩人的工作十分滿意。 “天公不做美,田產(chǎn)不豐?!泵锨搴陀H自為兩人倒了茶,示意兩人不必驚慌,“兩位可有好的建議?” 張貴和許成誠惶誠恐的接過茶杯,不說許成,張貴也是被朱高燧那頓鞭子抽怕了。正如朱高燧所言,真要找茬料理了自己,甭管是宗族還是拐著彎的皇親,都救不了他。 那個給他遞消息,說興寧伯早晚倒臺的“好友”早沒了影子。張貴徹底明白自己是被利用了,可惜他明白的有些晚。 讓他和興寧伯不對付,以至令興寧伯怨恨世子和世子妃,轉(zhuǎn)而向陛下進言,得了好處的會是誰? 高陽郡王還是三皇子?明顯都有些不對。 意圖太明顯,查出來,定會讓天子不悅。 那么,究竟會是誰? 想不出是誰在背后推動,但梁子終究是結(jié)了。得罪的還是上官,想解開談何容易。張貴已經(jīng)做好破財消災,回家種田的準備了。不想孟清和神來一筆,讓他徹底暈了。 興寧伯為何會問到這個,莫不是要用到自己? 張貴下意識去看許成,許成也是蹙眉。 孟清和端著茶杯,老神在在,壓根不著急。 良久,許成深吸一口氣,攥緊拳頭,下了決心。 “下官以為,雨雪無常,今年的春耕恐會推遲,畝產(chǎn)定然不豐?!?/br> 孟清和垂眸,道:“繼續(xù)?!?/br> 許成卻沒再說,而是轉(zhuǎn)頭向張貴示意。 張貴明白許成是在幫他,一咬牙,出聲道:“以下官所見,可在麥收之后補種蕎麥,或以粟米等替代麥種。雖畝稅多些,卻能支應守軍所需。” 見孟清和點頭,張貴心中有了底,繼續(xù)道:“去年,下官曾令麾下開墾新田,種植蕎麥粟米,所得高于種麥,且可一年多種。軍屯若有限制,可以商屯為主。天下已平,有朝廷鹽引,商人驅(qū)利,定會出力?!?/br> “此法甚好?!?/br> 孟清和再次點頭,肯定了張貴的建議。在開平衛(wèi)時,他用過類似的辦法,增補手下軍漢們的伙食,效果很不錯。 蕎麥口感比不上小麥,但能飽腹。 現(xiàn)如今,解決大寧守軍的口糧最為要緊,口感倒在其次。 “光是如此,還不夠?!泵锨搴托α诵?,“田種出來,還得未雨綢繆?!?/br> “伯爺是指?” “惡鄰在側(cè),豈能安枕?不防著點,辛辛苦苦忙上一年,到頭卻被韃子搶了,豈不是白忙?!?/br> 此言一出,張貴許成一起點頭。 草原上的蒙古韃子,專門算著秋收的時日來打谷草。旁邊的泰寧衛(wèi)也不老實。前些日子,邊軍抓獲的游騎就和泰寧衛(wèi)脫不開關系。 朵顏三衛(wèi)在靖難中都立有大功,還放言天子曾許諾給他們草場放牧。 這段時間,經(jīng)常能看到三衛(wèi)的牧民驅(qū)趕著牛羊,離開衛(wèi)所轄地,“越界”到大寧附近放牧。 大寧守軍驅(qū)趕幾次,前腳走了,后腳又回來。 一些套種作物都被啃食,邊軍積攢的火氣相當大。 “這件事本官會解決。解決的辦法或許會有些出格?!泵锨搴屯蝗粩科鹦θ荩瑖烂C道,“本官要兩位一句準話,可愿聽從本官號令?愿意,本官保兩位一個前程,不愿,本官也不追究。” 孟清和將話說挑明,許成和張貴心里明白,這是機會,怕也是唯一的機會。 兩人不再猶豫,硬著頭皮也要表決心,唯興寧伯馬首是瞻。 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的誠懇看不出做假。 孟清和笑得和氣,立場再不同,在大前提下也能合作。何況,他是兩人的上官,不服?照樣有辦法收拾。 許成和張貴離開之后,孟清和又分別見了其余兩名都指揮僉事,以及之前被張貴壓制的都指揮同知。 話中談的也是屯田和處理同鄰居之間的土地糧食糾紛問題。 很快,都指揮使司上下都得知,興寧伯將大寧的軍屯分片包干,劃分到位,兩名同知和四名僉事各負責一塊。屯田期間的工作,興寧伯一概不過問。待到秋收后,哪個片區(qū)收獲的糧食最多,將公開表揚,還有額外獎賞。 據(jù)說,獎勵額外豐厚。 同知和僉事都去屯田了,練兵誰來? 孟清和嘿嘿一笑,沒關系,不是還有個提前享受退休生活的大寧都指揮使? “都司年不過半百,當是為朝廷發(fā)光發(fā)熱,為陛下盡忠的黃金時期,怎么能萬事不管,百事不問?這不好,很不好。太祖高皇帝教導我們,人生的價值在于工作,工作,再工作!” 所以,退休生活提前結(jié)束,回來干活吧您吶。 始終被排擠的都指揮使感動非常。哪怕被抓了勞工,各種壓榨剩余價值,仍絲毫不減他對孟伯爺?shù)母屑ぶ椤?/br> 伯樂??! 興寧伯就是他的伯樂! 看著淚流滿面的都指揮使,孟十二郎默默轉(zhuǎn)頭,把心中升起的一絲愧疚強壓下去。 他不承認自己眼紅這位的悠閑才下此狠手,堅決不承認! 經(jīng)過孟伯爺?shù)呐帕薪M合,各種挑撥……咳,鼓舞,大寧都指揮使司猶如加滿了燃料的火車頭,轟隆隆向前飛馳。 朝堂派系,軍中壁壘,被孟十二郎舉著錘子一一砸破。 扛著錘子,孟十二郎笑得萬分得意。 想升官嗎? 想發(fā)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