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都督委實英明!”岳卿安眼中清光熠熠,縱使他自詡思緒縝密過人,可是每每到了危機存亡的時刻,總少了些臨危不亂的氣魄,不如涂煜這般有大將風采,無論何時何地都做到游刃有余。 涂煜是不世出的將才,岳卿安越想到他不久后的歸隱就越覺得可惜……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涂煜雖是人中龍鳳,孫昭又哪里是池中物?一山不容二虎,涂煜心思這般豁達,肯及時放手,對黎明百姓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 —— 霽膺關(guān)城樓下傳來洪亮、整齊、嘹亮的軍歌時,一生戰(zhàn)功赫赫的霽膺關(guān)守將徐至勤,竟抑制不住自己的身體發(fā)抖,這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空虛感,而恐懼亦像是一把無聲無息扎進他身體的冰刃。 徐至勤不由于心中感嘆,這曾被世人稱為天下最堅固的霽膺關(guān),此時不過徒有其表……他此刻真是悔恨至極,若不是胡肆要圍剿孫昭所率領(lǐng)的祁軍,嫌他那堵“東墻”不夠堅挺,硬拿自己這道“西墻”來湊!他哪里會像現(xiàn)在一樣狼狽? 毫無樂調(diào)的軍歌聽得徐至勤幾欲崩潰,不過一會兒工夫,他于沙場上、官場上積攢了多年的自信便徹底淪喪不再。 過了很久,他的嘴唇才終于艱難地蠕動了下,不過卻是側(cè)身同身后的副將艱難地下令投誠…… 副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神大恫,錚錚鐵甲下的肩骨哆嗦得厲害,喚了聲,“將軍!” 徐至勤變了調(diào)子的聲音有些滑稽,“你可知我們還剩下多少人?” 幾位副將沉默不言,末了,只見徐至勤伸出三根手指,在他們面前晃了晃,副將看見他干裂嘴唇掀起,難以置信地問:“將軍,我們難道只剩下……三萬人了?” “三萬?哪里還有三萬喲!”徐至勤忽而蒼涼大笑。 先前,他以各種借口扣這些將領(lǐng)留在此處不得離開,就是怕他們知道兵營中已經(jīng)空了,會變節(jié)投敵……可是現(xiàn)下,這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沒有了,全都沒有了……霽膺關(guān)……只剩下這城下的三千人馬了啊……”徐至勤往日威嚴蕩然無存,他像一個被兒女趕出家門的老者一般無助,語調(diào)像哭也像是在笑。 眾將聞他這么說,登時面如白紙,心如枯葉,好像一個個都變成了脆弱的紙人,仿佛有什么尖利之物捅過來,他們就會破了似的。 既為軍人,死本是無懼,然而現(xiàn)在他們面對的卻是比死還要可怕的——屈辱!在他們眼里,城下那近二十萬大軍,似乎根本不是來攻城的,而只是來看戲,看一場霽膺關(guān)不費吹灰之力就被摧毀掉的好戲。 ——尤以那身騎一匹棗紅色大馬、位于整齊有素的隊伍最前方的英姿勃發(fā)的男人最是可惡! 他的表情又怎能這樣的從容怡然?周身的氛圍也根本不像是在戰(zhàn)場,更像在某個陽光充裕的午后,和妻子在院中的石桌上下棋一般無二。 …… “我徐至勤愿獻上項上首級,只愿涂都督不傷害我霽膺城內(nèi)百姓分毫!” 徐至勤聽說涂煜是匪寇出身,他擔心他會以暴虐方式入城——荼毒百姓,是以才會這樣主動獻出生命,以期涂煜可以饒過百姓。 妻子前兩年過世后,他又續(xù)了弦,小兒子剛剛滿月還未七日……他的牽掛比年輕時更多,他也更加怕死??伤吘故悄腥耍悄腥司陀胸熑稳ナ刈o他該去守護的東西。 涂煜動作一氣呵成得翻身下馬,向前跨了不過半步,對面高高城墻上的兵士們的弓箭就立刻緊張而畏懼地架了起來。 在他們心中——涂煜簡直就是魔鬼! 不然現(xiàn)下他們的守將都說要以命來換百姓安危了,他怎么還能笑得出來?! 難道真如傳說中所言,自為匪時,涂煜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這邊,涂煜沒顧身后岳卿安、田頌等人焦急的呼喊、阻攔,而是徑直向城下而去—— 居高臨下俯視著涂煜的徐至勤不知涂煜在耍什么花招,故不敢命手下輕易放箭。他秉著呼吸,靜靜等待,僅管耳朵一陣陣轟鳴,但他的心卻好像能夠聽他府中那用以計時的滴漏——發(fā)出的“嘀嗒、嘀嗒”的聲音…… 解下頭上的戰(zhàn)盔,涂煜將其隨手往身邊一扔,橢圓型的鐵盔骨碌碌滾得老遠。隨即他肘關(guān)節(jié)輕輕抬起,不是釋放暗器,竟是雙手抱拳對徐至勤作揖! “我敬徐將軍是個英雄,十五年來,鎮(zhèn)守霽膺關(guān)風雨不改!”涂煜獨立城下,周身好似有萬丈光芒加持,引人敬畏,“涂煜不要將軍的性命,更不會傷百姓分毫,涂煜只希望將軍迷途知返!” 既已迷途,焉能知返? 孫至勤雖恨胡肆的野心勃勃,但他身后代表的終究是大珣,是故他也才會借兵于他。他從不自詡英雄,但一仆怎能侍二主?他注定生是大珣奴,死是大珣鬼,就算他死,這一點也絕不會改變。 “徐某死不足惜,惟望涂都督能信守——你此時在兩軍將士們面前所言!” 說完,孫至勤從城墻上翻身躍下,身體在涂煜眼前騰起了一朵巨大的血花,壯烈凄厲。 涂煜心房驟然緊縮,緩了許久方急迫而沉重地走上前去,以手輕輕覆住了孫至勤圓睜的雙眼。 ** 南豐軍勢不可擋,短短時間內(nèi)便連破數(shù)座重鎮(zhèn)! 這另在京城中遙控著一切的大司馬胡肆愁得有好幾夜未曾合過眼了。因深感事態(tài)緊迫,胡肆已于兩日前撤回了所有兵力,放棄圍剿已久的祁軍,轉(zhuǎn)而全力狙擊涂煜! 涂煜卻并不貪戀戰(zhàn)果,巧借地形之便利,及時回撤,不僅甩脫了胡肆的追擊,并在霽膺關(guān)以西的菁陽同孫昭會師。 涂煜的南豐軍連日來奔波,亟需整頓;而孫昭的祁軍因被圍剿過一段時日,比起南豐軍更是疲憊不堪。另外,兩軍融合也需要一段時間,于是涂煜、孫昭經(jīng)過商量后,決定暫且留在菁陽整軍備戰(zhàn)。 這段時間內(nèi),南豐軍行蹤不定,被派去護送譚蜜的人找不到南豐軍蹤跡,遲遲未歸也不算奇怪。但涂煜一向來謹慎,得不到消息,他根本不能心安,故一安頓下來,他即刻就派人去打聽譚蜜的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第58章 轉(zhuǎn)機 然十日后,派出去打聽譚蜜消息的人帶回來的竟是譚蜜根本沒有回過匪圍的消息。這意味著他又一次把她弄丟了。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上次是無心之失,這次派了最得力的侍衛(wèi)護送,可她居然還是不見了…… 盡管心里亂得很,涂煜仍然第一時間派人順著他們走過的路線去尋找譚蜜等人的蹤跡。 這么久過去了,正常人都會覺得譚蜜已經(jīng)兇多吉少。但他的信念太執(zhí)著,又或許是戀人之間的心靈感應(yīng)釋然,總之涂煜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她很可能已蒙受不幸的事實。 —— 漆黑的帳子里,他枯坐了一天一夜,食難下咽。 他還記得她說過: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人無論到了什么時候,都不應(yīng)該不愛惜自己??僧斔脖浦约喝ソ廊魏我环N食物,哪怕是毫無味道的米粒,都會覺得惡心……故最后干脆放棄,什么也不再吃。 期間孫昭來過一次,卻被岳卿安以涂煜突染惡疾攔住了。 之所以會這樣做,是因為岳卿安知曉孫昭對譚蜜非同一般的隱秘心意。 故若孫昭看到涂煜的狀況,那一定不難猜度出他反常的頹唐與譚蜜有關(guān),屆時他一定不會放過涂煜。不過事情往往是越掩越黑。放眼天下,心機深沉縝密過孫昭的能有幾人? 涂煜派出的人一返回軍營,并沒能順利去到涂煜帳中復(fù)命,而是被孫昭先一步“請”到了自己帳內(nèi)。 —— “將軍,你把我們扣在這兒也沒用??!”其中一名士兵機靈地道,“我們只不過是受我們都督之命,回去匪圍送東西的,就這么簡單,將軍真的是多想了!” “哦?”孫昭唇角聚起冷笑,“據(jù)我所知,你們不過才走了兩日兩夜,去匪圍送了東西又再折回來,難道你們長翅膀了能飛不成!”他話中溫度急劇下降,懾得在場三名兵士具是肝膽打顫兒。 “我們……我們,東西半道弄丟了,只好回來了?!毕惹敖釉挼哪敲款濐澪∥〉氐馈?/br> 孫昭不搭話,而是一步步走進,輕而易舉得一把提溜起說話的男人的衣襟,陰鷙目色好像刀子一樣刮過這人的身子,道:“我不知涂煜如何對待不老實的手下,但在我孫昭這里,允許犯錯,但絕不允許撒謊!” “將軍饒命,我們沒有撒謊啊!我們就是去送東西的!”另外兩名士兵嚇得伏地連連叩頭。他們當然怕死,只是再怕也不會出賣涂煜罷了。 手腕突然卸力,前一瞬尚被孫昭拉得兩腳離地的男人,下一瞬已重重趴在了地上,他悶哼一聲,并不敢發(fā)出更多的呻_吟聲。 看這三人架勢,孫昭知道再逼問下去,也是于事無補,于是他索性放他們離開,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親自跟在了他們身后…… —— 三人進入涂煜帳中時,還沒有從剛剛心驚膽戰(zhàn)中緩和出來,看見涂煜帳中的氣氛比起孫昭那里只壞不好,膽寒之情更勝剛才。不過他們畢竟都是軍人。軍人最首要的職責便是忠于上級,故三人并未耍什么滑頭而是據(jù)實相報: “回都督,屬下們循著路線一路尋找,只發(fā)現(xiàn)了這個?!?/br> 事情已經(jīng)過去許久,他們還能找到這東西,實屬不易。 涂煜從士兵手中接過一縷布條,當認出這布條是來自己那條為譚蜜披上的披風時,捏著布條的手不由得輕微發(fā)抖。 輕輕閉上眼睛,揮揮手另三人退下后,他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輕輕環(huán)住雙腿,頭自然垂在膝上,久未進食的他,這會兒更覺得雙耳轟鳴得厲害。 帳篷被撩開得時候,涂煜覺得抖增的光線極是刺眼,垂下的額發(fā)擋住了他的一只眼睛,胡須幾日未曾剃去,整個人神色寂寥而狼狽。 孫昭沒說話,上來就先給了他一腳。 適才在帳外,孫昭將兵士們回稟的話聽得一清二楚,盡管只是寥寥數(shù)語,可已足夠他判斷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這一下使了十成十的力氣,如若是體格孱弱的人,估計立即就躺地了,故而就算是涂煜這種久經(jīng)沙場的人受了也并不會好過到哪去,可他卻連哼都沒哼一聲,相反地,身體的痛楚分散了注意力,減弱了他心中那股刀攪般的痛,他反倒還覺得痛快…… 他暗暗期待對方再來那么一下,或者,干脆結(jié)果了他的性命,那他也就不必再痛…… 不過怒意勃發(fā)的孫昭卻根本沒有這么做,而是撐著地面坐在了他身旁,緘默良久,孫昭始才動了嘴唇,“當初我同意讓你帶走她,是認為你比我更能帶給她幸福??墒乾F(xiàn)下你竟連她的安危都保證不了,涂煜,我問你,你可還對得起她對你的那一片真心!?” “呵呵……”涂煜聲音粗噶難聞,“她是我的女人,我就算做的再不好……再對不起她,恐怕也輪不到將軍來置喙?!?/br> “你的女人……?”孫昭冷笑,“你一回、兩回把她弄丟,你有什么資格說她是你的女人?” 是啊,他又把她弄丟了,他到底有什么資格說她是自己的女人? 他的未來早已寫滿了她。好不容易走到今日這一步,他馬上就要和她攜手離開……為何她偏偏在這個時候就會不見了呢?沒有了她的他,以后又該何去何從? 紛亂的發(fā)絲被射進帳內(nèi)的光線映得仿佛鑲嵌上一層金邊,光亮愈加襯托出他的頹廢與不堪。 孫昭見他不再回答,愈發(fā)氣不打一處來。他起身又泄憤似的狠狠在他身上踢了幾腳,直踢得涂煜滾在地上。猶然不夠解氣彎腰還想繼續(xù)揍人,但涂煜和孫昭自己的手下聽見動靜,突然沖進來拉住了孫昭,他才勉強暫時罷休而去。 是夜。 爆燈花的“啪嗞”聲喚醒了涂煜的意識。 他感到嘴皮兒上沾了濕濕的東西,十分不自在??赡芤驗樘氲。趺幢犙鄱急牪婚_,無奈他只得伸手去推嘴邊的涼意,然而入手的卻是一片細膩柔滑的觸感……忍不住繼續(xù)碰觸了兩下,一種久違的熟悉感涌上了他的心頭。 難道她回來了? 朦朧之中,他看見有個身影坐在床頭,涂煜一把坐起來,就想要撲上去,可是再一回神,他卻意識到自己兩手空空,而且人還躺在床上,根本就沒坐起來! 原來,他是被夢魘住了,并非真醒,多做什么動作都是徒勞…… 頗費了一番力氣,待他終于清醒過來,盡管腦袋疼得厲害,可他還是第一時間用視線捕捉自己周圍的方寸空間。 空無一人。 難道剛才觸碰到的一切只是夢境? 下意識地用食指去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后,他嘴角終于又彎了起來,趁著油燈的光,涂煜看清自己指心正趴著一顆濕噠噠的米粒。 揉了揉干澀模糊的眼睛,開始環(huán)顧帳內(nèi)空間,最后他的目光閃爍了下,定格在帳內(nèi)一個不尋常的角落…… 強撐著虛軟無力的身子站起來,他躡手躡腳得朝那個角落挪過去—— 她正在從銅盆里撈出來一塊濕布,并未留心身后的動靜,故被他一把擁住的時候,她明顯有些猝不及防。 男人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過東西了,幾乎是整個人掛在她身上,而他們的重量對比太過明顯,以至于她不得不將雙手按在拖銅盆的木架子上才勉強站穩(wěn)。 “沉死了,快起來……”她小聲嘟囔著。 父母雙亡那一日起,他哭過,自那以后,就算遇上再多的困難,遭遇再大的挫敗,他也惟有流血不曾流淚,可是自適才看清她身影的那一刻起,他眼眶就熱了。 自己這廂不爭氣的流眼淚,她卻在那里大呼小叫趕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