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來林嬤嬤，把青雀交給她，“孩子受了驚嚇，好生哄著。”林嬤嬤答應(yīng)著，抱了青雀離去。

    “今兒怎么不淘氣了，這般聽話？”林嬤嬤覺著懷中的小女孩異常乖順，微笑問道。青雀在她懷里拱了拱，小腦袋依戀的貼在她胸口。林嬤嬤心軟成一灘水，青雀，你乖巧起來的時(shí)候，真是招人疼啊。

    帶青雀去看了包扎好傷口的莫二郎，又去看了青苗和青樹，青雀猶嫌不足，細(xì)聲細(xì)氣問著，“我娘呢？”林嬤嬤沒法子，又命人去莫家把祁氏喚了來。青雀見著祁氏，滿足的嘆了口氣，偎依在祁氏懷里睡著了。

    客廳里，鄧麒知道瞞無可瞞，只好全盤托出。楊尚書嘆道：“怪不得老夫和青雀如此投緣，卻原來，青雀是王堂敬的曾外孫女！”

    鄧麒變了臉。

    王堂敬，是祁玉外祖父的別號(hào)。

    楊尚書微笑看向鄧麒，“世孫有所不知，王堂敬，和老夫是同科同年。老夫殿在二甲，他也殿在二甲，老夫性子溫和，從來不愛得罪人；他卻是名門公子的派頭，孤高狷介，目下無塵。”

    時(shí)日一久，性子溫和的漸漸升官，目下無塵的仕途堪憂。可是，同年依舊是同年，那份惺惺相惜，那份志同道合，并不曾改變。

    “青雀脾氣大?！睏钌袝男θ葜?，滿是溺愛縱容，“老夫一直覺著青雀似曾相識(shí)，非常親近。直到今日才明白，原來她是故人之后，她的身體里，流著王家的血?！?/br>
    鄧麒臉色煞白，訕訕道：“這孩子，總是鄧家的骨rou，是晚輩的親生女兒……”孩子，是屬于父親一族的。母族再顯赫，再有名望，也奪不走孩子。

    楊尚書笑著打斷他，“世孫的來意，老夫盡知，卻是難以從命。青雀便暫時(shí)寄養(yǎng)在我膝下，若鄧家要討回，請(qǐng)令祖父親自出面吧?！?/br>
    鄧家和祁家雖沒正式定下婚約，卻早有結(jié)為秦晉之好的意思。如今你寧國公府先娶了祁家姑娘，又娶了沈家姑娘，旁的我不管，到底怎么安置青雀，給個(gè)明白話。

    鄧麒你辦事不牢靠，說話不管用，就甭跟我在這兒廢話了，換個(gè)說話管用的過來。寧國公府當(dāng)家作主的是你祖父寧國公鄧永，想要青雀，鄧永親自出面，咱們好好說道說道。

    楊尚書雖是面帶笑容，語氣卻是威嚴(yán)、不容違拗，鄧麒不敢硬犟著，只好唯唯答應(yīng)。楊尚書既是王家故交，必定向著祁玉，要想不明不白的接回女兒、妻子，怕是要費(fèi)些功夫。

    來者是客，正事說定之后，楊尚書少不了要留鄧麒飲宴。鄧麒還存有妄想，想要打動(dòng)楊尚書，除訴說自己的無奈之外，一再聲稱，“沈氏極賢惠大度，她和祁氏原是閨中好姐妹，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著祁氏回京，好姐妹團(tuán)聚。”

    正室的名份，鄧麒是鐵定給不了祁玉的。他和祁玉是悄沒聲息成的親，沈茉是三書六禮、八抬大轎進(jìn)的門，拜過公婆，拜過祖先，上過族譜。朝里也好，老親舊戚人家也好，都知道沈茉是他的妻子。

    鄧麒這種人，楊尚書實(shí)在懶怠搭理他。不過鄧麒總是青雀的親爹，楊尚書想著青雀可愛又倔強(qiáng)的小模樣，微笑問道：“兩人是閨中好姐妹，沈氏可知道鄧家和祁家曾經(jīng)彼此有意？”

    兩位小姑娘，一位姓祁，一位姓沈，都是武將家的女兒，從來要好。祁家姑娘和鄧家小子快要定親了，沈家姑娘能不知道么。后來祁家遭了難，祁家姑娘回了鄉(xiāng)，沈家姑娘便嫁給鄧家小子了，還對(duì)鄧家小子說，“快把我的好姐妹接回來呀，咱仨一塊過日子。”

    呸，騙鬼呢。

    鄧麒紅了臉，含混道：“她本不愿意的，卻不敢違了父母之命?！被槭掠植皇巧蜍哉f了算，沈父沈母硬要同意，她有什么法子。

    楊尚書舉起手中的雞缸杯，悠悠道：“想成就一門婚事，頗難；想毀掉一門婚事，還不容易么?！?/br>
    她是沈家嫡長女，備受父母寵愛，她若真不想嫁，能毫無辦法？

    鄧麒忙舉杯敬酒，岔了過去。

    沈茉常常含情脈脈的看著他，見了他便臉紅害羞，為他寫過情詩，生過相思病。玉兒的這位好姐妹早已對(duì)他心存愛慕，他自然是知道的。從前祁保山還在世的時(shí)候，和祁玉的親事是板上訂釘，他雖覺著心中竊喜，并沒生出什么綺念。等到祁保山父子陣亡，祁家迅速敗落，鄧麒的祖母、母親執(zhí)意不接受祁玉，卻都喜歡沈茉，鄧麒也便生了享齊人之福的心思。

    祁玉固然是風(fēng)華絕代，沈茉也是姿色過人，能夠兩美并收，哪個(gè)男人不樂意呢。

    “沈茉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可以服侍公婆、應(yīng)酬親朋。玉兒秀色可餐，可憐可愛，可以和我朝夕相對(duì)，溫存繾綣?！编圇柘氲暮苊馈?/br>
    可惜，沈茉肯，祁玉不肯。才得了一點(diǎn)風(fēng)聲，祁玉離家出走，跑云南了。

    “玉兒你真是的，難道我會(huì)舍得委屈你？”鄧麒酒入愁腸，滿懷哀怨。

    趁著酒勁兒，鄧麒撲到楊尚書面前求懇，“骨rou分離，實(shí)為人世間至為慘痛之事。求大人垂憐，許晚輩抱走小女，父女團(tuán)聚?！?/br>
    楊尚書打個(gè)哈哈 ，“世孫喝醉了。”命人扶起他，強(qiáng)送到廂房歇息。自己對(duì)著一叢花樹，滿目美景，心境蕭瑟的獨(dú)自又飲了數(shù)杯。

    鄧麒去而復(fù)回，“晚輩這便前往云南，接回祁氏。小女年幼不懂事，求大人多加看顧?！?/br>
    楊尚書涼涼看了他一眼，“莫怪老夫沒有提醒你，王堂敬素來睥睨塵俗，這會(huì)子，他外孫女許是已出嫁了，也說不定?！痹颇虾苓h(yuǎn)的，大老遠(yuǎn)的你白跑一趟，我老人家不落忍。

    鄧麒失聲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王家是什么門風(fēng)，怎么會(huì)容許女孩兒二嫁呢。

    楊尚書悠閑的自斟自飲，“老夫和王堂敬，都做過多年地方官。我們判案之時(shí)，常判寡婦改嫁?！?/br>
    做官員的人，地方上男無曠夫女無怨婦便好。有執(zhí)著于貞節(jié)牌坊的，由她；有要改嫁的，也由她。守節(jié)？別扯了。芳齡少婦，青春年華，以后的幾十年教她怎么過？

    鄧麒額頭出汗，一揖到地，“晚輩就此別過！”匆匆出門而去。

    鄧麒帶著一隊(duì)家丁，騎上快馬，直奔官道。王老大人可能會(huì)讓玉兒改嫁？這怎么能成，一定要趕去阻止。

    到了一個(gè)三岔路口，一輛馬車攔在路上，車上走下來一位體面講究的中年嬤嬤，面色惶急，“大少爺！京中傳來急信，世子夫人患了心口疼的老毛病，臥床不起！”

    此時(shí)已是日暮時(shí)分，夕陽西下，景色美麗中又帶著一抹凄艷。鄧麒騎在高頭大馬上，心中蒼涼。

    向南，取道云南，追回心上人；向北，取道京城，到慈母床前盡孝。南邊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可人，北邊是受恩深重的母親。

    家丁、嬤嬤全都摒聲斂氣，低頭無語。

    鄧麒木木的怔了許久，長嘆一聲，向著北方馳去。玉兒，玉兒，我不相信你會(huì)背夫另嫁！咱們是打小的情份，你一定舍不得我！

    玉兒你等著我，待母親病好了，我便去云南接你回來，咱們和媛兒一家三口，團(tuán)圓美滿。

    楊宅，青雀沉睡許久，終于醒了。

    睜開眼，面前是一張熟悉的慈愛面孔，仿佛顯著比之前蒼老。

    “爺爺！”青雀喜悅的叫道。

    “叫太爺爺！”楊尚書氣哼哼說道。

    我和王堂敬是同年，你是王堂敬的曾外孫女，怎么能叫我爺爺呢？亂了輩份了。

    青雀居然叫了我這么久的爺爺！楊尚書撫額，我老人家吃虧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舊小說，不管哪個(gè)階層，寡婦再嫁都是常事。一個(gè)最簡(jiǎn)單的道理，人口比例，成年男女是有一定比例的，如果個(gè)個(gè)女子都要“守節(jié)”，一定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成年男子娶不到媳婦，那會(huì)是很嚴(yán)重的社會(huì)問題。

    ☆、楔子 遺棄 13、三年（一）

    青雀異常乖順，半分沒打別，甜甜叫著“太爺爺”。

    “今兒個(gè)青雀真成好孩子了?！绷謰邒咴谂钥粗?，心里納悶，“這般聽話，我都不大敢相信。”

    林嬤嬤這廂納著悶，楊閣老已親自看著人替青雀梳洗了，牽著她到園中看花。夕陽下，花叢旁，小青雀安靜甜美的面容如詩如畫。

    仆役來報(bào)，“會(huì)亭鄧家來了位吳嬤嬤，說是來給老爺請(qǐng)安，給媛姐兒請(qǐng)安?！睏铋w老不經(jīng)意道：“讓林嬤嬤出面待茶?！逼鸵鄞饝?yīng)著，去了。

    楊宅后廳，吳嬤嬤端莊得體的坐著，等著拜見楊閣老，拜見鄧家的媛姐兒。“不知媛姐兒性子如何?！眳菋邒擢?dú)自坐著，心中犯愁，“在鄉(xiāng)下長大的，想必好不到哪去。夫人有令，務(wù)必要教出知禮懂事的姐兒，不能給鄧家丟人現(xiàn)眼，這可費(fèi)事了。”

    兩盞茶后，廳門打開，一位年近半百的女子走進(jìn)來，穿戴雖樸實(shí)無華，卻是氣度不凡，儀態(tài)優(yōu)雅。

    聽說楊宅并無女眷，這位是？吳嬤嬤忙站起身，滿臉陪笑，卻不知該如何稱呼。侍女笑道：“這是我們府上的林嬤嬤，內(nèi)宅事務(wù)，都是林嬤嬤調(diào)度。”吳嬤嬤便知兩人身份是一樣的，忙客氣的行了禮，問了好。

    林嬤嬤讓著吳嬤嬤坐了，命侍女捧上茶吃著。吳嬤嬤哪是來喝茶的，抿了兩口，便即說明來意，“媛姐兒能做楊閣老的小學(xué)生，那是她的福份，鄧家求之不得。不過姐兒年紀(jì)尚小，日常起居需要親近之人照料。不如姐兒暫且回鄧家祖居住著，每日我們送過來上學(xué)，如何？”

    林嬤嬤淡淡一笑，“媛姐兒是哪位，尚請(qǐng)明示?！?/br>
    吳嬤嬤老臉微微一紅，“便是府上老爺?shù)男W(xué)生，名喚青雀的那位小姑娘?！?/br>
    林嬤嬤端著茶盞，慢條斯理撥著茶葉梗子，“青雀怎成了媛姐兒，我卻是不懂?！?/br>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吳嬤嬤頗覺惱火，待要說什么，卻又不好說，只能忍氣道：“青雀原名子媛，是我家的姐兒，不幸流落在外。還請(qǐng)嬤嬤行個(gè)方便，交還我家?！?/br>
    林嬤嬤失笑，“貴府世孫今日來做客，竟沒提此事。倒是嬤嬤這般說，好不令人詫異。”

    你家正經(jīng)主子今天才來過，都沒帶走青雀。你這做奴才的臉好大么，竟一口一個(gè)“媛姐兒”，理所當(dāng)然的要帶走孩子，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回事！

    吳嬤嬤本是斯斯文文坐著的，聞言漲紅了臉。她自恃是京城顯貴家中的嬤嬤，是夫人信得過的老人，沒想到會(huì)在楊集吃這么個(gè)掛落。

    這楊家真是不知所謂！你若不疼孩子，多管什么閑事？你若真疼孩子，憑白替她得罪鄧家，究竟是意欲休為。媛姐兒她遲早要回鄧家，遲早要聽命于寧國公府的夫人太太們。

    我雖不濟(jì)，也是寧國公府世子夫人的陪房，不給我顏面，就是打了世子夫人的臉！媛姐兒還沒回府，先把親祖母得罪了，這是作死呢。

    吳嬤嬤心中忿恨，發(fā)作也不好，示弱也不好，臉色由紅轉(zhuǎn)白，由白轉(zhuǎn)青，很不好看。

    林嬤嬤好像沒有看見似的，客氣周到的讓著她吃點(diǎn)心，“這是敝鄉(xiāng)的桃花酥，形如桃花，味道香甜，您嘗嘗。”

    吳嬤嬤枯坐片刻，挺直腰身，莊重說道：“既是貴府不肯放人，也罷，媛姐兒便暫且寄養(yǎng)貴府，勞嬤嬤多費(fèi)心?！彼?zèng)]眼色，也知道孩子是接不走了，再說下去，不過是自取其辱。

    林嬤嬤半分不肯吃虧，“您客套了。貴府的姐兒，自有貴府夫人太太管教，我這外姓旁人可說不上話?！?/br>
    誰是你們鄧家的媛姐兒，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老爺教了個(gè)小學(xué)生，小學(xué)生是莫二郎家的青雀，可喜歡人了。

    吳嬤嬤咬咬牙，勉強(qiáng)福了福身，告辭離去。

    出了門冷風(fēng)一吹，吳嬤嬤懊悔不迭。好好的在京中享福豈不好，巴巴的討了這差使上身，出力不落好。唉，原本還笑話胡mama陰溝里翻船，大半輩子的好名聲都?xì)У较囊亓?，敢情到了到了，自己也是一樣?/br>
    吳嬤嬤沉著臉回到鄧家祖居，尋思了半晌，點(diǎn)齊四名小丫頭、兩名教養(yǎng)嬤嬤，另外裝了兩大車綾羅綢緞、精巧器物、各色吃食，命人送到楊宅，“媛姐兒在府上，多有叼擾。些須微薄之物，不足掛齒?！?/br>
    當(dāng)晚，連人帶東西，全給退回來了，楊宅統(tǒng)統(tǒng)不肯收。

    吳嬤嬤氣的砸了一個(gè)茶壺、四個(gè)茶碗。

    一個(gè)姐兒罷了，還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好大的架子！

    吳嬤嬤氣歸氣，氣完之后，還是要沉下心思，好生鋪排。前思后想了一夜，次日她起了絕早，梳洗過后，命人把英娘帶上，又去了楊宅。

    楊閣老當(dāng)然沒空見她，還是林嬤嬤出面接待。

    “這位是英娘，是媛姐兒親生母親的婢女?！眳菋邒叩溃骸斑@個(gè)人，想必貴府信的過?！?/br>
    林嬤嬤不動(dòng)聲色打量著英娘：眉清目秀，舉止端莊，看樣子是個(gè)忠厚老實(shí)沒城府的。臉上依稀還有傷痕，難不成在鄧家竟受過刑？

    林嬤嬤命人傳話進(jìn)去，過了沒一會(huì)兒，侍女回來了，“老爺命您帶英娘去書房?！绷謰邒呖蜌獾母媪俗?，帶著英娘走了。

    英娘來了，楊閣老肯見；我來了，就是林嬤嬤出面待茶。吳嬤嬤憋著氣，喝了一肚子茶水。

    書房里頭，青雀正坐在窗戶旁的小桌子上專注練著字，英娘走進(jìn)來，她根本沒察覺。楊閣老坐在闊長的桌案旁，執(zhí)筆寫著書信。

    “小小姐?！庇⒛锼票焕讚袅艘话?，傻傻看著眼前花朵一般的小女孩兒。這是小姐的親生女兒，跟她娘親一樣?jì)擅啦豢煞轿?，光彩照人?/br>
    英娘對(duì)楊閣老和林嬤嬤視若無睹，慢慢走到青雀身邊，蹲下身子癡癡看著她，淚如雨下。

    林嬤嬤有些發(fā)急。這女子看著倒也清秀斯文，怎的如此不知禮？也不拜見老爺，就這么沖著孩子哭上了？

    楊閣老做了個(gè)制止的手勢(shì)，示意林嬤嬤不用管。林嬤嬤雖不服，卻是順從的垂手侍立，并不敢說什么。

    青雀聽到身邊壓抑的哭泣聲，轉(zhuǎn)頭看了看，放下筆，好奇的看著英娘。你怎么了呀，哭的這么傷心？

    淚水，從英娘清秀消瘦的面龐上不停滾落。

    青雀不由自主伸出白嫩的小手掌，替她擦著眼淚。英娘失聲痛哭，起身把青雀緊緊抱在懷里，再不肯放開。

    青雀沒有躲開，沒有掙扎。

    楊閣老嘆了口氣，“青雀這孩子，認(rèn)人?！庇譀]人告訴過她英娘是誰，她卻天然的知道親近。青雀，小可憐，你娘親的婢女來了。

    楊宅留下了英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