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安平晞緩緩走了過去,望著面前那張陌生的臉容,竟有些難以開口。 風(fēng)漣那個名字對應(yīng)的是一張溫雅俊逸的臉容,即便知道可能是假的,但還是覺得說不出的親切,畢竟兩世相逢,他都是那張面孔。 而奉頡對應(yīng)的才是他真正的面容,五官硬朗,滄桑冷峻,眉宇間透出一股陰郁肅殺之氣,就連眼神也充滿威懾。 “聽說陛下昨夜去了朝華宮?”不等安平晞開口,他已經(jīng)率先發(fā)問了。 安平晞忍俊不禁,脫口而出道:“怎么,你很羨慕嗎?” 兩人都愣了一下,安平晞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正欲說些什么緩解尷尬,卻見他兩目低垂,神情蕭索道:“是?!?/br> 安平晞頓時啞然,又打了個寒顫。 “外面冷,進來吧!”他望向她道,隨后轉(zhuǎn)身往屋中走去。 正屋空曠如殿堂,中間空地上用山石累著一座池子,池中并未蓄水,而是用朱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最里邊靠墻處放著一架巨大的黃楊木屏風(fēng),其上空空如也,既無文字也無圖案。 屏風(fēng)前是低矮的案幾和座椅,案幾上堆著黃卷符紙及文房四寶和燈燭。 蠟燭是黑色的,安平晞心頭一悸,冷汗瞬間濕透了背心。 “徒兒,你怎么了?”奉頡冷冽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猛地回過神來揉了揉眼睛,卻見那案幾上并無燈燭,而是一盞青銅油燈。 她深深吸了口氣,搖頭道:“沒事,剛有些眼花?!?/br> 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了往生殿,她不由回身望了眼那個古怪的池子,道:“師父,那是什么?” “廢棄的法陣,”他不知從哪里搬出來兩個火盆,招呼她道:“坐這里烤烤手吧!” 安平晞走過去坐下,道:“謝謝師父?!?/br> “若還不夠的話,我讓外面的弟子再去燒點?!彼^蒲團在她對面盤膝坐下。 安平晞忙道:“夠了,夠了,不知師父找我來有何事?” “昨日宮宴陛下為何突然缺席?”他目光如炬,逼視著她道。 安平晞不由得苦笑,回望著他道:“這種事我哪里知道?你問錯人了?!?/br> 他像往常一樣穿著單薄的素錦暗紋長袍,那張本就孤冷清寒的臉容因為白發(fā)的映襯,更多了幾分慘淡凄苦。 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間那條陳舊褪色的宮絳上,心頭像是突然被蟄了一下。 “陛下讓你做什么,你都會去做嗎?” 他淡淡笑了,有些失落道:“那是自然。但她已經(jīng)很久不給我下指令了,想必早就不需要我了。” “徒兒,你知道國師是什么嗎?”他望著安平晞道。 安平晞?chuàng)u頭,只覺得心里無端地難受。 “國師是君王手中的劍,是君王身后的影?!彼麗澣坏溃骸翱伤B她的影子都不要了?!?/br>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陛下的事?”安平晞下意識問道。 他懊悔地點頭,道:“也許我殺了不該殺的人?!彼袷菢O其困惑,眉頭深鎖道:“可我實在想不通,這種事又不是沒做過,為何她突然就那么狠絕?” 安平晞隱約猜到了幾分,眸光不由得也暗了。 ** 兩年前的初夏,承寧帝微服私訪,回宮時帶了一個少年,據(jù)說是城中某個茶館的少東家。 當(dāng)時的后宮已經(jīng)許久沒有選過新的紅衣郎了,他很快成為承寧帝的新寵,卻一直無名無分的陪侍左右。 當(dāng)時宮里都在議論,說承寧帝并非不想給他封號,而是一旦封了職位就要分宮居住,再常留君側(cè)會招致非議。 也有說是因為前幾位有名分的皆離奇死亡,所以承寧帝為了保護他才他以末位紅衣郎的身份陪侍。 當(dāng)時奉頡出關(guān)已經(jīng)半個月了,但承寧帝卻將他拒之門外不愿相見。 十多年來,他們之間沒少鬧過別扭,他也不是沒遭受過冷遇,但因為一個無名新寵而被忽視甚至摒棄的感覺卻是完全不一樣的。 貪婪是人的本性,他也不例外。 他初入公主府時,駙馬如同一座大山般橫亙眼前,那是他畢生永難企及的高度。 那時他心中并無妄念,只想有朝一日也能成為駙馬那樣學(xué)識淵博豁達灑脫的人。 在后來的逃亡路上,那段相依為命的日子里,他心中的妄念不知何時如野草般滋生,最后侵占了整個心房,再難拔除。 劫后余生的他,把握住了難得的機會,用盡全身力氣說出了那句‘我想做陛下的紅衣郎?!?/br> 他幾乎就要如愿了,僅僅一步之遙,卻又跌入了無盡的深淵。 最終也沒能得到一襲紅袍,而是得到了一條紅絲絳。 她讓他跟國師讀書識字修身養(yǎng)性,他便也照做了,反正武功盡失形同廢人,不如棄武從文,興許還能有點用處。 書讀得多了,自然便會明白很多東西,比如他終于知道自己被拒的原因并非畸形的雙足,而是因為身體其他部位的殘缺。 原來他跟別人不一樣,他永遠沒有資格娶妻生子,享受天倫之樂,也不能戀慕誰。 一想到她曾看見過自己那般丑陋的身軀,便覺羞憤欲死。 他極度厭惡丑陋殘缺的自己,忍不住去學(xué)駙馬的優(yōu)雅行止,也許氣質(zhì)可以適當(dāng)彌補些許身體上的不足吧! 那時他在九霄臺閉關(guān)苦讀,兩年未曾下去,因他無顏面對她。 沒想到有一日她竟自己來了,看到他時忍不住就笑了,戳了戳他的臉頰,“別學(xué)沈安那做派,別扭死了。” 他頓時羞得面紅耳赤,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 這那些時日她與望??ぢ?lián)姻,如今已經(jīng)生下了一個小公主,是來九霄臺報喜的。 他想起了被自己弄丟的小公主,不由滿心愧悔悲傷,于是不太喜歡新生的擷華公主。 當(dāng)然,擷華長大后也不太喜歡他,并且在得知他對自己母皇的心思后,沒少冷嘲熱諷。 國師逝世后,由他繼承了衣缽,從那以后他真的成為了承寧帝的左膀右臂。 權(quán)勢越大,深藏于心底的嫉妒也越強烈。 他并不甘心成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所以早在投入國師門下便暗中修習(xí)幽冥道,徹底背離了光明。 與他而言,想要不露痕跡地暗殺一個人何其容易。 所以接連幾年,后宮命案不斷,卻又毫無頭緒。他以為她是知道的,但卻沒有真的歸罪與他,于是愈發(fā)放肆。 他派人將承寧帝的新寵帶到了九霄臺,卻在看到那少年的臉容時大驚失色。 “陛下一直暗中叮囑,要我提防國師大人??晌倚闹惺趾闷?,國師大人究竟是何來頭,為什么要害我?” 那少年眼中有著他無法擁有的純澈與天真,還有著與他十幾歲時相似的容顏。 可他自己由于修煉禁術(shù)加上契約的效力,要承受她一半的災(zāi)劫病痛,因此未老先衰,不到三旬便滿頭華發(fā)形容枯槁。 對鏡自攬時,覺得自己就像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他心里無限痛苦無限妒恨,頃刻間便失去了理智。 “不用管我是何來頭,只需知道你過是我的替身罷了?!彼焓帚Q住了少年的脖頸。 少年不知死活道:“我若真的是您的替身,那國師大人不覺得悲哀嗎?您還活著,為何陛下寧愿專寵一個替身也不愿親近您?” 第51章 君臣(下) 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 少年的話字字誅心, 奉頡尚未開口便一敗涂地。 他心中越痛下手越狠,“陛下讓你提防我,你就該聽話。既然不聽, 那就是找死?!?/br> 少年先前以為他是虛張聲勢, 待感到恐懼時已來不及掙扎了,雙腳陡然離地, 身軀驀地騰空而起,像斷線的紙鳶般離開了高臺。 少年凄厲的叫聲響徹云霄,他心里卻沒有半分憐憫,只有說不上來的快意。 他在石欄前站了許久, 直到日落月升,星垂大地。 慢慢清醒過來時,他心中也不無后怕??捎执嬷鴰追謶c幸,也許她還會像以往那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后來阿煦來報, 說陛下聽聞俞郎之死后悲痛莫名, 不僅將他風(fēng)光大葬封賞全族,還輟朝三日以示哀悼。 他心里不祥的預(yù)感越來越強烈, 也許這真的是她最后一次縱容他? 除非祭祀或慶典,其余時候國師不用上朝伴君, 要么在九霄臺上清修,要么出宮去游歷,不外乎就是引導(dǎo)民心為帝王歌功頌德。 這些事情對他而言早就游刃有余, 甚至比先國師做的還要完美。 可圣心難測, 十多年盛寵也是說沒就沒。 以往他隨時都可以進出宮禁,可那件事之后,未經(jīng)宣召他再也不能面圣。 起初他以為只要假以時日,她終會原諒, 可等了數(shù)月,情況始終未見好轉(zhuǎn)。 ** “無論如何你都不該濫殺無辜,”安平晞皺眉道:“且不說那是陛下心愛之人,就算只是無關(guān)之人,也不能隨意置人于死地呀!” 奉頡沉默良久,道:“她也是這么說的,可她忘了我的出身,在我眼里只有她才是人?!?/br> 安平晞嘆了口氣,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究竟什么是愛?她曾經(jīng)也以為愛是征服和掌控,可到最后卻一無所有。 她不覺又想起了云昰,她心里始終耿耿于懷的究竟是前世負了她傷了她的云昰,還是今生這個變得不再像他的云昰? 如果愛不是征服和占有,那又是什么呢?她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去開解別人? “你便是因此才南下,想要以功抵過嗎?”她幽幽問道。 奉頡望著她,神色變得復(fù)雜起來,他又沉默了良久,安平晞以為他不會再出聲的時候,他卻輕輕道了聲對不起。 安平晞詫異道:“師父何曾對不起我了?” 奉頡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悲傷起來,“你以后總會知道的,但此事……未經(jīng)陛下許可,我也不能對你透露。終歸都是我的錯,你若有什么事,她也只會更恨我。” “我能有什么事?”安平晞苦笑道。 奉頡望著她,眼神中竟流露出幾分溫柔的慈悲。 安平晞有些失神,緩緩道:“你這樣子,像風(fēng)漣先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