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覺得有理，便同她合計(jì)，最后由她做主邀請昔日交好的女伴，他則回去與兄嫂商量。

    兄長自是欣然應(yīng)允，大嫂也同意，并交由下人提前準(zhǔn)備，布置廳堂宴請賓客。

    自那日分別后，薛家丫鬟便常來邀他出去相會。

    薛琬琰也是極漂亮的，她有一張小圓臉，下頜微方，齊眉劉海下眼眸很大，笑起來時(shí)頰上有梨渦，尤為甜美。

    短圓臉略顯稚氣，加之嬌小玲瓏，看上去竟比常年幽居深閨郁郁寡歡的meimei還小。

    她性情灑脫不羈，毫不掩飾對他的好感，他并非真的榆木腦袋，怎會不明白？

    不覺想起有段時(shí)間，meimei總跑來鬧著要嫂嫂，追著問他何時(shí)成親，將他略有印象的女孩名字全問了一遍，最后又問琬琰如何？

    那時(shí)他只覺得她胡鬧，便不予理會。

    如今轉(zhuǎn)念一想，或許薛三小姐是最合適的。

    她與meimei交好，若能與她訂婚，日后她嫁過來meimei便有了伴，有她開解陪伴，總比現(xiàn)在一味消沉下去要好。

    有先帝遺詔在，云昰活著一天，她便一天不得解脫，看這情形還不知要拖到何時(shí)。無論兄嫂如何想，反正他愿意養(yǎng)她一輩子。

    只要薛三小姐嫁進(jìn)門，以后她便不會再孤獨(dú)了，說不定還能回到過去無憂無慮的日子。

    他始終想不通云昰為何拒婚，也曾問過父兄，皆無果，父親更嚴(yán)辭告誡不許他再過問，只說君心無常，做臣子的只需安守本分。

    這不像父親的為人，處處都透出不對勁，可他又實(shí)在想不出為何。

    他更想不通的是，meimei竟會被此事打擊的一蹶不振？

    本以為她聰慧堅(jiān)忍心如明鏡，絕不會被這種小事亂了心志，卻完全忘了她終究是個(gè)女孩子，有最脆弱不堪的一面。

    那次的生辰宴成了許多人的噩夢，年僅半歲的小侄子在混亂中喪生，無論乳母有多大過錯(cuò)，反正兄嫂皆將罪責(zé)推向了meimei。

    一夕之間，她幾乎得罪了所有人，將自己徹底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他安撫好受驚的薛琬琰，又硬著頭皮向薛家父母賠罪道歉，等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從管家口中得知父親大發(fā)雷霆，在祠堂請了家法，將meimei打了個(gè)半死。

    父親治家甚嚴(yán)，但從未打過meimei，也甚少打兄長，因?yàn)樾珠L從不會讓他失望，而他是祠堂?？停晟贂r(shí)隔三差五就要挨一頓鞭子，好在他皮糙rou厚，養(yǎng)幾天也就好了。

    他無法像樣那鞭子落在meimei身上會是什么樣子，父親暴怒時(shí)下手沒有輕重，如今母親不在了，偌大一個(gè)府邸又有誰能攔住他？

    他匆匆跑去探看，桑染正陪著醫(yī)女走出院子，他焦急詢問，醫(yī)女嘆息，說傷勢雖不致命，但也得躺幾個(gè)月才能恢復(fù)，又說她煙火熏壞了眼睛，以后就算痊愈，也無法恢復(fù)如初……

    腳底像是灌了鉛，他突然連步子也邁不開了。

    兄長陰沉著臉帶人走了過來，一把撥開他，命人將院門上了三重大銅鎖，‘從今日起，我就當(dāng)從沒有過這個(gè)meimei，阿曜，你但凡有點(diǎn)血性就該遠(yuǎn)離她，別忘了是她發(fā)瘋害死了我的孩子，壞了你的姻緣?！?/br>
    姻緣？他無力地跌坐在石階前，仰頭望著天邊殘?jiān)拢腥幻靼琢耸裁础?/br>
    可是，一切悔之晚矣。

    從那以后他暫離冶鑄局，回來接手家中事務(wù)，雖萬般不愿，但想著有他在一天，便能照應(yīng)她一天，心中又覺得值了。

    世人只知安平家父子是朝中肱骨，自打先帝去后忠心輔佐太子，鎮(zhèn)守邊境，是南云最堅(jiān)固的后盾，只要他們在一天，北云就休想打過來。

    可是誰也想不到，安平家二公子日夜都在等待北云打過來，連做夢都盼望著戰(zhàn)事起，這樣他便能趁亂砸開那道門，名正言順得帶meimei逃出來。

    除夕前一天，他帶人給她送新制的首飾和衣裳，府中人人都有份，自然也不會少了她。

    他們許久不見了，距離上次被她趕出去已經(jīng)兩月有余。

    她坐在窗前看書，青絲逶迤直拖到榻上，并未梳髻，僅用一支素釵將鬢發(fā)挽起，烏蓬蓬的發(fā)鬢上綴著一朵娟秀的小白花。

    聽到腳步聲時(shí)，她從書卷中抬起了頭。

    她天庭光潔瑩潤飽滿，幼年時(shí)曾得高人占卜，說她命相貴不可言，如今看來終不可信。

    “陰天看書傷眼睛。”他鬼使神差般說了一句，話一出口便后悔了。

    “趁我沒瞎之前，多看兩眼又如何？”她放下書卷站起了身，徐徐走了過來。

    他將托盤放在案幾上，“年關(guān)將近，這是為你添置的衣裳首飾，你看看若不合意我再讓人去換?！?/br>
    她身上穿著極素凈的苧麻布袍，因身量比同齡少女高，即便大袖寬袍也不見臃腫累贅，反倒愈發(fā)秀逸出塵。

    一套嵌珍珠水玉的簪環(huán)首飾，一套水綠色襦裙配羅襪絲履。都是極其淡雅的顏色，甚至略顯寒酸。

    其實(shí)已經(jīng)出了孝期，但她執(zhí)意居喪，安平曜猶恐她永遠(yuǎn)走不出，總覺得她實(shí)在為自己服心喪。

    一念及此，他便愈發(fā)痛恨云昰。他毀了這世間最好的女孩兒，毀了他最心愛的人。

    他正自柔腸百轉(zhuǎn)痛不欲生，卻突然聽到珠玉落地之聲。

    轉(zhuǎn)頭去看，就見她正拼力掰折珠釵首飾，一件件皆大力摜在地上，像是惱恨極了。

    “晞兒，你這是何意？”他上前欲攔，卻被她狠狠推開，雪玉似的臉上滿是痛苦屈辱，咬牙切齒道：“你送這些是存心羞辱嗎？明知道我這輩子就只能這樣了，你還送這些來？讓我打扮好出去給別人看笑話？讓人人指著我脊梁骨，罵我是個(gè)怨女瘋婦……”

    “我沒有。”他本就不善言辭，遑論與她爭辯？

    “我知道你恨我，”她忽然嘶聲喊道：“你們一個(gè)個(gè)都恨我，巴不得我趕緊死了，我偏不，我就要活著氣死你們，哈哈哈哈……”

    她突然揚(yáng)手將其余首飾皆拋落，笑得花枝亂顫。

    “安平曜，”她已經(jīng)很久不喚他二哥了，而是毫無感情地叫他名字，“你知道我喜歡什么顏色，卻偏偏挑來我不喜歡的，存心作弄我是吧？”

    她抓起一件衣裙，在他面前晃了晃，猛地回身抄起一把剪刀就絞，頃刻間便將其絞成了碎片，雪花般散落一地。

    也許發(fā)泄一下會好受點(diǎn)吧？他如今完全不懂她了，也不敢去回想她昔日明媚可親的模樣，回憶如刀，刀刀致命。

    但他卻又說了不該說的話，“我知道你心里苦，也不介意你這般待我，無論如何，我都會把你當(dāng)最親的人，愛護(hù)你一輩子?？赡悴荒芤恢边@樣自苦自囚，如何是個(gè)頭？若你不愿低頭，我替你進(jìn)宮去問，就算拼了這條命也把他帶過來，讓他……”

    她忽然尖叫，聲振屋瓦，面色蒼白而猙獰，抬手就往自己身上扎去。

    他心頭狂跳，頓時(shí)嚇得魂飛魄散，忙沖上來掣住她手腕，制住了她的瘋狂行徑。

    可她還是拼力掙扎，直至鬢發(fā)散亂玉釵委地，才勉強(qiáng)安靜下來，依在他懷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將她打橫抱起，放到了窗前羅漢床上，又拿來水讓她潤嗓子。

    她許是鬧得累了，竟顯得難得的乖順，依在他手臂間小口啜著盞中茶水，睫毛濕漉漉的，溫馴的像晨霧中的小鹿。

    他鬼使神差般抬起手指，為她拂去了唇角的水漬，她微微一驚，眸光轉(zhuǎn)過來訝異地瞧著他。

    她的眸中似漾著薄云輕霧，讓人一眼望不到盡頭。

    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1

    他忽覺目眩神迷，恍然想起日間在外應(yīng)酬曾飲了幾杯酒，突然便有些酒意上頭，似要醉倒在她幽夢般的清眸中。

    “哥哥，親親！”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幼年時(shí)的安平晞，小手中舉著臨摹的字帖，跑過去揚(yáng)起雪團(tuán)似的小臉要獎(jiǎng)勵(lì)。

    她每回新學(xué)了字，都要拿去給看，一面炫耀一面求夸贊。

    小孩子的心思簡單明快，不外乎就是親親抱抱舉高高。

    想到如今她待他形同陌路，便覺錐心刺骨般的痛。

    “晞兒……”他喃喃低喚了一聲，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吻住了她柔軟的唇。

    腦海中‘嗡’一聲響，那一瞬間似乎連靈魂都在震顫，內(nèi)心深處遙遠(yuǎn)而隱秘的角落，有什么東西越來越清晰……

    ‘噗’地一聲悶響，臂上忽然傳來一陣劇痛，他猛地醒過神來，驚駭?shù)赝鴮γ嬷?，她也是滿面驚惶，手中鋒利的剪刀劃破了他的手臂，鮮血頃刻間便染紅了衣袖。

    “我……”他疼得冷汗直流，面紅耳赤地瞧著她，不知該說什么。

    “禽獸，”她握著剪刀的手抖個(gè)不停，縮在角落怒瞪著他道：“你就算再恨我，也不該如此欺侮我。安平曜，你走，我永遠(yuǎn)也不想看到你了?！?/br>
    他心神巨震，捂著受傷的手臂呆呆瞧著她，胸中涌起巨大的哀慟，不知該如何辯解，只得垂下頭默默離開了，從此再沒有勇氣面對她。

    他從未想到自己會生出如此復(fù)雜背德的感情，深悔一時(shí)沖動，又暗暗慶幸，覺得這樣撕破了臉皮也挺好，總好過壓抑一生。

    若她平安長大風(fēng)光大嫁，他又怎會生出別樣心思？只因她淪落到如此凄慘的境地，他才會由不平不忿而滋生出不甘不忍。

    第33章 番外二   前世篇·安平曜

    安平曜自感罪孽深重, 為了不再刺激到她，此后再未登門。

    他依舊在等，等著天市城破, 等著兵荒馬亂, 等著名正言順打破那道門。

    院門很容易打開，如今他掌家, 什么鑰匙拿不到？可她心中的那扇門呢？非大動蕩大刺激，恐怕終生都打不開。

    可是安平曜沒等到戰(zhàn)事，等到了安平晞的死訊。

    那日是她十九歲生辰，他早上要出門, 提前讓人將鑰匙送去給杏姨，囑咐她去探望，若可以的話帶meimei出來走走。

    原本他正與太仆商討軍馬事宜，突然接到隨從密報(bào), 連忙拋下手頭事務(wù)便奔了出來。

    她早就該進(jìn)宮去質(zhì)問, 可她一直沒有去，他以為這輩子她都不會去了, 若是早知道她今日要進(jìn)宮，便是天大的事他也會推到一邊, 然后護(hù)送她去。

    他比想象中冷靜的多，總覺得一切應(yīng)是誤會。

    她才不會跟別人爭吵，更不會在外人面前失態(tài), 她只會和他爭吵。否則何至于等了兩年多才進(jìn)宮？

    安平曜飛馬疾馳到宮門外, 看到桑染正伏地慟哭，他跳下馬一把抄起癱在地上的桑染，沉聲喝問道：“究竟怎么回事？”

    桑染抬頭看到他，當(dāng)即如遇救星, 上氣不接下氣道：“二公子，小姐……小姐……”一句話尚未說完，卻因?yàn)樘^激動猛地暈了過去。

    “阿暉，將她先帶回去好生照料，我進(jìn)宮去問個(gè)明白?！彼麑⑸Ｈ就平o身后黑袍銀甲的英武青年道。

    朝暉一把接過來，將桑染橫放在自己馬背上，面露擔(dān)憂道：“二哥，一切小心。凡事等家主和大公子回來再做打算?！?/br>
    安平曜沒有說話，大步往宮門口走去，呈上腰牌道：“煩請通稟東宮，云麾將軍安平曜求見！”

    “將軍稍等，末將這就去通傳。”值守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不敢怠慢，忙接過牌子道。

    他沒有見到太子，只見到了侍讀學(xué)士風(fēng)漣。

    她并未去東宮，而是只覲見了皇后?；屎笤跅P閣設(shè)宴，為其慶生。

    “安平小姐心情還不錯(cuò)，和娘娘有說有笑，其后同登沐風(fēng)樓，奴婢們未曾跟上，只隱約聽到發(fā)生爭吵，隨后便是娘娘驚恐的尖叫，等奴婢們趕過去，就看到欄桿前只剩娘娘一人，正哭地幾乎昏厥，待她平靜下來后才說出安平小姐癔癥發(fā)作，一時(shí)失控竟越過欄桿跳入了碧靈江……”

    這是安插在皇后儀仗中的宮女口述。

    宮里已經(jīng)安排人手去打撈，他也派出了所有能調(diào)動的人手。等回到家時(shí)天色已晚，他徑直去了別院。

    桑染依舊昏迷不醒，他便站在黑暗里等。

    她醒來時(shí)看到他，猛地坐起身哭出了聲。

    “事發(fā)之前你讓人回去傳話，可是有所察覺？meimei她……早就有此打算嗎？”他頹喪而絕望地問。

    桑染撲下地膝行過來，抓著他的袍角泣不成聲“二公子明鑒，事情絕非傳聞中那樣，什么突發(fā)癔癥失足墜江都是騙人的……小姐不會去尋死的，絕對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