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玄帝并沒有死,也沒有被他抓到,遠遠渡江與他隔岸相望,雖然他此次帶兵來勢洶洶,但畢竟連日奔波輜重緊張,又無法就地掠奪,再加上南安的兵士多不通水性,只得暫時放棄渡江的計劃。 誰知這一拖就是三個月。 起初是被他打了措手不及,如今反應過來,再想一舉覆滅玄王朝就沒那么容易了。 雙方達成了暫時的約定,隔岸各自為政。 可誰都知道這樣的平靜只怕連一年都難以維持。 推開書案上繁瑣的事物,季昀承微微后仰,閉上眼按住鼻梁。 屋中死寂。 然而一合上眼睛,女子的容顏便緩緩浮現在眼前。 他給了久離一直想要的名分,在她為了他死以后。其實對季昀承而言,這樣一個名分根本什么都不算,因為她已經死了,他不否認其中或許有幾分是想要做給慕陽看,可是她好像完全沒有發(fā)現。 是愧疚還是壓根不在乎? 他其實給她留好了位置,比王妃更…… 忽然心口有塊地方莫名痛了起來。 在聽見慕陽下令“放箭”的時候,這里也曾經這樣疼痛過。他一直沒有放在心上的久離卻在那一刻擋在了他的身前,用身體擋住了所有射來的箭。 牽動嘴角,他很想笑,那輛馬車雖然沒有特別加固,地板上卻鋪了一塊鐵片,只要用力一拉拉環(huán)使鐵片豎起,一樣可以擋住所有的箭,久離死的很不值得,甚至可以說是愚蠢的,可將一切顛倒過來,如果是他和慕陽在馬車里,也許縱身去擋的人就變成了他…… 真是愚蠢…… 即使在這個時候,依然無法放下那個女人。 甚至還反復說服自己,血濃于水,就算殺他也是為了她的親生弟弟,這么有什么錯。 有人進來。 季昀承的眸光一厲,隨即淡下來:“祭司大人有何指教?” 他的親衛(wèi)其實根本攔不住祭司大人的腳步,銀色祭司長袍的男人悄無聲息的走到他面前,面具覆蓋住臉頰,氣質清冷而神秘。季昀承其實怎么也沒想到會是他來告訴自己慕陽的秘密,更沒有想到他會為了慕陽甘心被自己囚禁幾個月。 “她不愿意跟我走?!?/br> 季昀承神色微動,勾唇冷道:“那是你的事情?!?/br> 毫不客氣的語氣并沒有讓祭司大人生氣,他的眼眸一如過往靜謐:“我之前說的是真的,她很在乎你?!?/br> 在這種時候聽見這樣的話,不諳于一種嘲諷。 “在乎怎么殺了我么?” 祭司大人動了動唇,似乎想要解釋,卻又不知道怎么解釋,終化作一聲嘆喟:“我試探過,她也許只能再活幾個月了,如果不去南陽就來不及了?!?/br> “你看她的樣子,像是要活么?” 根本像是就這樣死掉也沒什么關系。 她不在乎自己的命,更不在乎他,對任何事任何人毫無留戀。 ****************************************************************************** 遠遠有凌亂腳步聲。 “主上,慕姑娘,不見了!” 沒有人知道慕陽是怎么出去的,畢竟誰也不會防備一個虛弱到連站立都有些困難的人,于是竟就讓她這么混了出去。 發(fā)現她不見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時辰。 ……她竟然跑了。 在那一瞬間,季昀承有種被愚弄的憤怒。 他以為她也像他一樣矛盾掙扎。 可是…… “找!把整個南安城翻過來也要給我找到她!”字句從唇縫中一點點蹦出。 南安城是季昀承的地盤,要找一個人其實沒那么困難,可慕陽就像是人間蒸發(fā),任由他找遍每一個地方也沒有找到,他甚至派人去了葉良城找慕晴。 一無所獲。 她就這么走了么? 丟下這樣的爛攤子獨自逍遙了? 只剩下一個地方,季昀承去找了杜昱,敢在南安城為了慕陽和他對著干的人只有杜昱。 杜昱仍是一副儒生打扮,笑容恭謙有禮,看見他來,甚至還讓人沏了一壺上好的龍井,不緊不慢的態(tài)度。 季昀承卻沒有心思慢條斯理的喝茶,掃過茶杯徑直道:“慕陽有沒有來過。” 杜昱品了口茶,道:“侯爺何必這么緊張?!?/br> 冷冷揚眉,季昀承的話中帶著顯而易見的威脅與焦躁:“杜昱,本侯能容忍你在南安做大,一樣可以讓你在南安呆不下去。” “侯爺息怒。她的確是來過,不過畢竟是我的主子,她又去了哪里我怎敢過問?!倍抨盼⑿Σ蛔?,“侯爺若有心,不妨聽小人一句話:莫太高看他人,也莫太小看自己?!?/br> 若換一個人說這話,季昀承只當玩笑,可是杜昱的意有所指……不是他想高看慕陽,而是這個女人的冷酷不得不讓他高看…… 不總是說女子是柔腸如水的么,為什么他遇上的這個可以狠心若此。 明明他們已經經歷過最親密的事情,卻還是無法控制的漸行漸遠。 也許她走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他下不了手殺她,也無法眼睜睜看著她死去。 偌大的侯府凄清沒有絲毫生氣。 季昀承回房經過慕陽曾住的院落,女子的音容笑貌依稀回溯,眉目清冷,唇薄而利,五官中透著漫不經心。 他看了一眼吩咐道:“鏟平這個院子,以后我不想再看到。” 到了書房,翻遍花樽也沒找到曾經放在那里的信箋,大約是什么時候被她拿走了,連點可以懷念的東西都不給他留下。 叫家丁從酒窖了搬了十數壇陳年佳釀來,在院中自斟自飲喝的爛醉一直是季昀承的習慣。 沒人再敢阻攔,他喝的很暢快。 喝一壇,摔一壇,很快地上已經滿是碎裂的瓷塊,他的眼中也是重影僮僮。 有一只白皙的手按上季昀承的酒壇。 “你想把自己喝死么?” 他挑起醉眸,笑意很是玩世不恭:“怎么,你還怕我死了?” 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女子奪過他的酒壇仰頭灌了一口,他的酒一向是極烈的,半壺喝下,女子雙頰泛紅,身子也搖搖欲墜,撐著院中的石桌,她似乎想說什么,但已經被攔腰抱住。 低沉而喑啞的聲音在耳畔魅惑浮現。 “別走,別死,陪我,好不好?” 每一個音都帶著顫,像彈在心尖的音符,讓人瞬間無力。 女子平平淡淡一笑,放下酒壺:“好。我不走,不過死不死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br> “我不許你死,你就不許死?!?/br> “我盡量……” 忍了忍,近乎無賴的話還是讓她輕笑出聲。 聽見女子的笑聲他皺了眉,接著用力箍住她,在她的唇印上酒氣濃重的一吻。 無法呼吸。 末日般的悲傷透過唇齒間蔓延而來,濃烈的令人窒息。 他們的吻總是激烈的像搏斗,很快有咸腥味彌漫。 刺激的氣味讓他略略清醒,淺灰色的眸被醉開一片氤氳,季昀承輕嘆:“是真的就好了……” 略顯冰冷的手搭在他的額上,頓時一個激靈。 他聽見慕陽的聲音清晰的透過耳膜傳進心里:“是真的?!?/br> 霎時清醒。 季昀承晃了晃頭,推開她,一手撐著額,聲音剎那冰冷下來,心卻亂如麻:“你怎么沒走?” “我沒要走過?!蹦疥栴D了頓,“我只是去處理些后事。” 比如讓杜昱送些銀兩給慕晴,問問她過去府上的人可好,又比如打聽如今的戰(zhàn)況,得知玄帝和長公主殿下都活得好好的,她的心徹底定了下來。 “為什么要留下來?” 慕陽反問:“你不想我留下來么?” 季昀承語塞。 慕陽用手遮住季昀承的眼睛,慢聲道:“季昀承,我欠你很多,甚至包括久離的一條命,我還不起,只好拿剩余的命跟你換。我很累,所以不想再跟你玩什么猜忌與傷害的游戲,最后的幾個月我陪你過,然后等到時間一到,我的靈魂徹底消散,也當是給久離報仇了。這樣,可以么?” 被遮掩住視線,聽得反而更清晰。 她一字一句冷靜的說,就好像在同他討論“今天晚膳吃什么”一樣。 良久,等不到季昀承的回答。 慕陽剛想將手挪開,季昀承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聲音沙啞的不行:“我沒意見?!?/br> 而后猛地站起身勒住她,像是用盡一生的力氣。 之后的日子,慕陽就住在了南安侯府,季昀承找了十來個丫鬟伺候她的起居,也給了她絕對的自由,只要她想去,哪里都行,只要她想要的,什么都可以。 慕陽卻只留在侯府,一步也未出過。 看起來似乎和之前并沒有什么差別,唯一的差別或許就是膩在院中的人由一個變成了兩個。 她下棋,季昀承陪她對弈,她畫畫,季昀承在一旁看文書,她彈琴,季昀承斜倚在榻上專注的聽,偶爾也動手撫上一兩支曲子。 以前沒有機會,現在才發(fā)現季昀承會的東西其實很多。 不動聲色便能殺掉她一片黑子,逼得她必須絞盡腦汁應對,在她的畫作上題字,并不咬文嚼字但連起來卻異常的貼切,只要是她感興趣的話題,季昀承都能聊上一二,他去過的地方比慕陽多,寥寥數語就能將景致繪聲繪色描述出來,只是素來懶得說罷了。 有時也會聊起過去相處的日子,那些雞毛蒜皮的爭鋒相對現在想來不過一笑置之。 一個人覺得難熬的日子,兩個人就變得好過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