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景似的，下面臺上正唱著那一句兵是匪，匪是兵。

    雖然穆驍陽今日的坦白叫唐競意外，但任何時候的坦白總是有原因的。而且，他知道有些事穆先生還是沒說出來。留著他不光是為了一條虛無的干凈退路，除此之外，還有更加實際的作用。他曾是錦楓里的人，知道錦楓里的一切，以及張林海的所有底細(xì)。雖然他的那一次背叛讓張林海失去了許多，卻還不是全部，穆驍陽也知道，他有所保留。

    挽留他，就是為了控制錦楓里。

    這許多年相安無事，直到這一次，穆先生繼續(xù)，我知道張林海還存著這份心思，卻沒料到他真能投了日本人。張帥到底還是張帥，空城記唱得徹徹底底，只剩下面零星幾個門徒，什么都沒問出來?？蛇@生意做起來，不是我的初衷，若說是就此不做了，也不是我能做主的。

    星洲旅社的顧景明大約就是那幾個門徒之一，也許就是因為一個女人，落在了后面，被這一邊處決，或者那一邊舍棄。

    但穆先生說沒料到，唐競卻并不太意外。他知道這種事張林海完全做得出，而穆氏宗祠在華界浦東，航線也在人家的艦炮底下，張帥遞出的這份投名狀實在豐厚，一次五百架飛機(jī)那樣的豐厚。大戰(zhàn)在即，官家絕不會同意。而既然禁煙局的位子既然授予了穆驍陽，壓力便都在穆先生這里。

    唐競琢磨著許久不語，心中倒也清明。當(dāng)年挽留他，就是為了控制錦楓里。而如今，錦楓里是要反了，用他的時候也就到了。

    可穆驍陽卻不明說，又話起當(dāng)年來：想我十幾歲的時候從浦東鄉(xiāng)下出來，在碼頭賣水果，從早晨起來就得跑到街上去，一站站到天黑。那個時候，眼睛總是盯在那些開汽車的小開身上，心想要是有一天能變成他們那樣就好了。后來卻又反過來了，隨便看著一個平安喜樂的普通人，哪怕只是街上推獨(dú)輪車的小販，心里就想要是有一天可以變成他們一樣就好了?？墒沁@種念頭，想想也就罷了。這年月根本就沒有平安喜樂的普通人，要保家人平安，你也只有朝上面爬上去，一直爬上去。可結(jié)果到了上面一看，比下面還要齷齪。而且就好像印度人舞蛇，不管它樣子再兇，牙齒再毒，總歸是跟著人的笛子走，世道就是這樣。

    唐競聽著，辨出這話里的意思。穆先生都自比是蛇，那他更不可能置身世外。所有的底細(xì)都已經(jīng)跟他交待了，他也就等著聽下面的吩咐，如何保他的家人平安。

    如此想著，竟也十分平靜，不管要他去做什么，他去做就是了。

    但穆驍陽接下去說的話卻是他完全沒想到的：小犬即將出發(fā)去美國，你們夫婦也同船走吧。艙位已經(jīng)留出來，你今日即可去國泰辦妥船票。維宏他年輕莽撞，又是頭一回遠(yuǎn)行，到了那邊天高皇帝遠(yuǎn)的，我管不了他，所以還請你們務(wù)必替我照應(yīng)一下。

    唐競大大的意外。黑暗中，他看著穆驍陽，一時語塞。

    穆先生卻任由下面臺上唱了幾句，才又問他：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yīng)？

    多謝先生了。唐競頓了頓，終于說出話來。

    謝就不必了，穆驍陽還是溫和地笑著，而后添上一句，如今外面這個世道，離開船還有幾日，又要看戰(zhàn)事如何發(fā)展。我也不知道是否能保你們成行，各自小心吧。

    許是昨夜淋了雨，又或者是因為失眠，一整個上午，周子兮都在房間里睡著。

    昏沉之間，她腦中又出現(xiàn)那個地方碼頭，棧房，遠(yuǎn)洋貨輪。忽然間，就想起來了。多年以前，她就是在那里被送上永固號，一路去往馬賽。

    真的想起來又覺得難怪，之所以在記憶里遍尋不得，是因為這部分往事屬于一個特殊的時期，長久以來一直被她封存在那里，卻又從不忘記。

    她蜷在被單下面，揉著右手的無名指，仿佛看見自己身在拘留所的囚室里，于亦珍就坐在對面，而她正對她道：記著我們今天說的話，我會再來看你。

    中午，隔壁鮑太太派人過來敲門，說已經(jīng)叫了午餐上來，請她過去一起吃飯，一起聽無線電里播報的戰(zhàn)事。她開了門，客氣婉拒。她與鮑太太幾乎不認(rèn)得，只有個潦草的印象，對方是個挺高傲的白人女子。許是男人都不在，外面又要打仗，才想到要她做個伴。但這共進(jìn)午餐，兩人都難受，大可不必。

    關(guān)了門，便了無睡意。她回到臥室里，看到自己的筆記本還在茶幾上擱著，看了許久，終于還是走過去，找到于母留給她的電話號碼打過去。

    那邊是一家煙紙店，接電話的是店主人。

    于家?guī)熌?？人家回答她，不用去叫了，剛才她在此地接了一個電話，就趕到巡捕房去了。

    周子兮心里一震，問：您知道是什么事嗎？

    作孽啊，那邊語氣夸張，她聽完電話當(dāng)場哭出來，是她女兒在拘留所里上吊死了。

    23.3.1

    唐競回來的時候，周子兮仍舊坐在電話前面于亦珍死了。她對他說。

    唐競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沒有問是怎么回事。他只是開箱子拿了現(xiàn)鈔與旅行證件，轉(zhuǎn)身又要出去。對于亦珍的死，要說意外，一點(diǎn)都沒有。他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但他什么都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