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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林海唔了一聲,沉思不語。 唐競便只得依著原本的打算繼續(xù)說下去:從去年起,日本紗傾銷,市面上的中國紗銷路不好,常年在紗交倉庫積著一萬多包的存貨。一包紗加上利息與棧租,一個月就是四塊錢的進出。投機商借著這個機會做長空頭,每月坐收其利。本地紗廠同業(yè)會因此聯(lián)合成立了一家貿易公司,專門收買交易所到期積壓的棉紗,自行銷往外地。這么一來,那些做投機的沒了拋空的籌碼,斷了條財路,這才有了這場官司。 吃交易所飯的怎么會想到告官了?張林海問。 的確,訴訟耗時漫長,費用也不低,一般只有實力雄厚的地產商、金融家與實業(yè)商人才會養(yǎng)著律師做法律顧問,交易所里那些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哪里會主動找上這種事。 所幸唐競早已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是如實回答:起訴之前,那邊已經來談過斤頭,可惜沒談攏。 他們要多少?張林海問。聽那意思,如果數(shù)目不多,他便是準備出手擺平了。 五十萬銀洋。唐競回答。 張林海罵了一句。 唐競也知道那些人獅子大開口,這個價錢遠遠超出了張帥的心理預期。一方面是真的沒錢,他繼續(xù)說下去,另一方面,紗廠同業(yè)會幾位挑頭的老板都是有些脾氣的人,他們不肯出錢買一個壟斷交易,cao控市價的名氣,寧愿打官司,也要把這件事說個明白。 張林海又尋思了片刻,才問唐競:那你覺得如何? 案子不算復雜,紗廠同業(yè)會贏面很大,唐競索性把最要緊的說了出來,只是在這訴訟期間,寶益肯定是不能動了。 張林海聽他說完,就看著他,看了許久。唐競并未回避那目光,只想著自己這么做是為了誰,便什么都不怕了。 原告請的哪位律師?張林海終于開口問。 一個叫陸榜生的,唐競如實回答,東洋留學生,聽說之前在蘇州那邊做過點小官職,才剛來上海執(zhí)業(yè),在本地沒有多少名氣。 張林海又唔了一聲,靜了片刻,這才揮手打發(fā)他出去。 唐競知道這事就算是過了,至少在今日。 他穿過張府的幾進院子,一路走出去,隔墻傳來陣陣仙樂與蘇荷油的氣息,是張?zhí)埩说朗窟^來,正在替兒子求簽問卦。聽著那樂聲,他不禁又想到那一夜的那張面孔,半開半合的嘴,以及潰散的瞳孔。只一瞬,心中已經沒有分毫的僥幸。只要他與周子兮還在此地,便有一只手籠罩在他們頭上,隨時都可能翻云覆雨。 離開錦楓里,唐競又趕回事務所。車子開出去,遠遠便看見小公館的院子,夏日里蔥翠的一片。雖然并不見人影,他心里卻還是有一時的柔軟,在腦中勾出她伏案讀書的畫面大約覺得功課艱深,午后又是昏昏欲睡,托著腮,蹙著眉,一幅極為難的樣子。就這么想著,他便笑起來。只要是為了她,什么他都做得。 說實話,寶益這官司并不難打,本來也是他自己惹上身的,難的是如何一堂一堂的拖下去,又拖得毫無損失,不著痕跡。而且,隨便什么官司,只要牽涉到交易所,便有成箱的買賣記錄與中外市況電報需要查閱。雖說已經撥出兩名幫辦過去初篩,留待他親自核閱的仍舊不少。 便是借著這遞送文書的因頭,謝力每日過來見他一次,不是事務所,便是紗交所,捎帶傳些消息,比如紹良生幾次請了趙得勝吃酒,又通過得勝去找了從前周公館的司機和用人。 而唐競這邊也沒閑著,蒲石路那條線,謝力一直跟著,卻不曾想越是查下去就越叫人意外。張頌堯在大華舞廳結識馮云,拿著假文憑出去招搖闖了禍,又被父親發(fā)配出去,乃至后來周子勛的橫死,如今看起來竟都不是毫無關聯(lián)的巧合。 起初,唐競還以為是自己小看了邵良生,可再細想?yún)s又不是這么回事。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小看了的其實是張頌婷。 當然,最叫人佩服的還是喬士京,始終一副置身事外態(tài)度,以不變應萬變。除了存心賣給他的那一些好,叫唐競有了一種模糊的推測,他在喬秘書找不到其他任何破綻。 一日,謝力過來,進了隔間關上門,開口便對他說:還好你一直關照我小心著,今天才發(fā)覺不光是我盯著那邊。 唐競聽見,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張帥那邊的人是在張頌堯失蹤之后才開始查的,雖說比他們晚了一點,但那樣鋪天蓋地的找法,盯上蒲石路也是遲早的事情。而張頌婷靠著邵良生行事,看兩人仍舊鶼鰈情深,如今不知道蒲石路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時至此刻,唐競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張帥或許還在幾方嫌疑人之間搖擺,而張頌婷與邵良生那一對賢伉儷卻是急于將他除之而后快的。 要不我們先?謝力已有些急了。 唐競想了想,卻還是搖頭,答:再等等,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他心里很清楚,蒲石路的事情由他這邊捅出去反倒叫人生疑,而他原本那點所謂的不忍其實根本就不是不忍,只是時機未到罷了。雖說早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但這念頭還是叫他有些心驚,自己是一直如此,還是一點一點變成這樣的,他不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