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張林海顯然沒想到會是這要求,既出乎意料,又根本沒當回事,笑了聲道:這都是小事情,她要讀就讀吧。反正就在上海,也說不定讀了幾天又不想讀了。 唐競點頭,心想自己答應周子兮的事就算是已經(jīng)做到了,這恐怕也是此刻唯一可以向張林海提出的條件。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覺得安慰,一點都沒有。 就是嘛, 張頌婷在一邊聒噪,罔顧自己中學肄業(yè)的文憑,等有了小孩子,哪里還有讀書的心思???說完便扭頭看了一眼外面,似是為了自證其言。她那個胖兒子正在院子里扯竹葉子玩,身后跟著一個保姆亦步亦趨地喂飯。 唐競看著那個小胖子,也是覺得怪了,除夕那夜見著這孩子,竟會想到周子兮。準是眼睛上的毛病,他自嘲,可腦海中卻又是那個白色的身影漸漸浮現(xiàn)。 家宴散了之后,張頌婷照例拉他打牌。唐競實在沒有心思,便推說還有事,又找了謝力過來湊數(shù),這才得以離開錦楓里。 他開車往華懋飯店去,行至中途,方才想起剛剛當作借口的那件事。夜色下的霞飛路上,他將車子調(diào)頭,去了電報局。 到那里時,夜已經(jīng)深了,只一個夜班窗口還亮著燈。 唐競站在柜臺外填單子,填完一張又團了扔掉,重新寫一張才隔窗遞進去。 里面的電報員接過單子來看,頭也不抬地隨口問:正文就一個詞? 對,唐競回答,就照這么發(fā),多謝。 一個詞,三個字母,YES,他如此回復。本來也是想說的長一點的,比如:等你回來,我們一起離開這里。但寫完了讀起來,卻又覺得不對。他并沒有考慮那么多,只是想離開此地,僅此而已。 孤島余生 10.1 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唐競并沒有把張頌堯的船期告訴周子兮。 之后的那幾個禮拜,他對她很好很好,是過去幾個月里從來沒有過的好法。比如時常去學校看她,給她帶去書、雜志和報紙;比如禮拜六提早一些去接她出來,帶她去吃飯看戲;再比如,每個禮拜的滬上大學一日游。 接連幾周的禮拜天,他總是一早把她從周公館接出來,入夜直接送到弘道女中去。他沒再顧忌過趙得勝會怎么想,也不管那些傭人又會怎么看,似乎在知會過張林海,并且答復了寶莉之后,他便沒有什么需要避嫌的了。 與此同時,周子兮也似是與從前不一樣了。她真的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好好讀了一陣書,話里話外也不再提起那樁婚約,哪怕那已經(jīng)是近在眼前的事情。而對于唐競的變化,她欣然接受,從沒有問過為什么。 有時候,唐競覺得她其實是知道的,他只是一個懦弱而卑微的市儈,求一個好聚好散,沒有良心負累罷了。他甚至可以看到她在心里譏誚地笑他,但她并不準備說出來。這策略,倒是同他一樣的。 又一個禮拜天,他們?nèi)シㄕ髮W參觀,吳予培恰在那里演講。兩人坐在臺下,唐競看到臺上那條寫著國民大律師的橫幅,以及周遭年輕學子的熱血與義憤,有種恍然回到人間的感覺。 這些外面的事,他似有許久沒去想過了。 就是在那段時間,新興號慘案的公斷會已然有了決議,如他們所預料的一樣,兩名英美仲裁員最終站在了新興號這一邊。事故的責任被歸咎于吉田丸違反航章,侵占他輪航道。仲裁書上也明明白白地寫著,吉田丸船方需得賠償新興號的一切損失,包括船體及貨物損失,以及船員和乘客的撫恤金。 但最終的結(jié)果卻仍舊叫人失望,這份仲裁書上只列明了共計二十七萬余元的船損與貨損,亦只有英、美、中三方仲裁員的簽字,日方對生命損失拒絕商談,干脆退出了公斷會。 公共租界臨時法院的民事官司也隨即宣判,原告勝訴,被告通達輪船公司需支付船難家屬會共計三十六萬一千元,也就是每個罹難者一千元的撫恤金。 又如晴空丸案一樣,這勝訴來得猶如敗訴一樣慘淡。再加上北方戰(zhàn)區(qū)的那場屠殺,日方已然沒有了粉飾太平的必要。果然,就如寶莉提醒過的,如果要利用輿論,行動一定要快。而他們,還不夠快。 如今,最有可能結(jié)局就是起初考慮過的最壞的結(jié)果通達公司破產(chǎn),無力支付哪怕這僅僅每條命一千元的代價。 回到此刻,唐競聽到吳予培在臺上這樣講:法政,法政,我越來越覺得法與政其實是息息相關(guān)的。經(jīng)過這一年以來在上海執(zhí)業(yè),我有時候的確在想,我們這些法政科學生與其執(zhí)著一柄木劍困斗,還不如再進一步,從更根本之處改變此地的司法環(huán)境 聽到這些話,臺下的學生或許還有些困惑,但唐競卻絲毫不覺得意外。因為他知道,早在去年晴空丸案之后,這位吳律師就已經(jīng)動過這樣的心思。而且,他也已聽到一些傳聞這接連兩樁涉及日本人的案子叫南京的新任外長十分頭痛,被報界痛罵,被政客彈劾,指責他治下的外交部交涉署在這些涉外案件中懦弱優(yōu)柔,處置不力。那外長若要繼續(xù)心安理得地在這個位子上坐下去,勢必是要想出一些辦法來的。比如,啟用一個被報界冠以國民大律師頭銜的當代圣賢。若是這圣賢做事得力,便是外長慧眼識才。但更有可能的結(jié)果是這圣賢也做不好這件事,那外長正好可以說:你們看,并不是我無能??傊?,是筆包賺不賠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