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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競知道,此時的吳予培確是需要這樣的排遣,而不是糾纏在已然結束的庭審里,反復猜測輸贏的可能。有周子兮這么一個好學的學生,讓他過過當先生的癮,也是正好。 餛飩鋪的老板卻從沒見過這樣的客人,只買三碗餛飩便占著位子這么久,眼看著晚市將近,忍無可忍,過來連收碗帶抹桌子,示意他們差不多也該走了。 最后,還是唐競把這二位拉出了餛飩鋪。 周子兮卻還沒完,站在街邊左右看了看,問:此地離你們辦公的寫字樓是不是不遠? 唐競不知她什么路數(shù),但總覺得沒那么簡單,一時未有開口。 吳予培卻是直腸子,已然回答:是啊,走著去也不過十分鐘。 我可不可以去看一看?果然,周子兮開始提要求。 吳律師即刻點頭笑答:好啊,只當是消食了。 唐競扶額,只得跟在這兩個人身后,步行去南京路。 到了哈同大樓,先去三樓吳予培的事務所參觀,所里的幫辦尚在工作,吳律師也是事務繁忙,一坐下就起不來了。唐競陪著周子兮轉(zhuǎn)了一圈,待兩人告辭出來,他便去撳電梯,是要送她回去的意思。 周子兮卻不罷休,道:還有你那里。 唐競見混不過去,也不與她多費口舌,又上了一層樓,帶她去鮑德溫事務所。 照他本來的打算,進了門四處看上幾眼也就可以了??伤锏膸娃k與秘書見他帶來這么一個小姑娘,全都投來好奇又好事的目光。連鮑德溫都開了隔間的門,出來看熱鬧。 唐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也有覺得尷尬的時候,立時把周子兮帶進入自己的隔間里,反手關上了門。 周子兮卻渾然不覺,只環(huán)顧四下,問:吳律師那里擺了整整幾個書架的書,你這里怎么一本都沒有? 唐競好笑,心想大約又是那句話同為律師,還是吳先生看起來更像樣。他于是兩指并在一起,碰了碰太陽xue,隨口回答:都在腦子里。 周子兮卻不屑也不信,輕哼一聲道:Show off! 唐競果然被她激出一點不服來,說:你現(xiàn)在就到吳律師那里去,六法全書隨便挑一本,回來考我。 周子兮卻不語,也沒動地方,只是在他桌邊的扶手椅上坐下,抬頭看著他笑。 你笑什么?唐競問,心中竟生出一絲惶惑,像是被她看穿了一樣。 我高興,笑都不行???她又反過來問他。 一時間,他又想起方才餛飩店里的情景來,曉得這是在笑他。 其實,聽見吳予培說自己在法國已有未婚妻,他也是意外的,倒不是看死了這位正人君子只能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而是因為周子兮的反應。他已經(jīng)知道,她對何世航只有鄙夷,甚至很可能從沒動過真心,如今看起來,對吳于培也只是單純的欣賞與尊敬。 那她的心思究竟又在何處呢?他不禁猜想,哪怕結果毫無意義。 兩人并未逗留太久,不多時便又離開哈同大樓,回到租界法院開了汽車,再往周公館去。 就算是應了她的激將吧,唐競一路說起會審公廨的變遷,以及那些久遠的判例來。 比如清帝治下的時候,最早是洋涇浜北首理事衙門,后來才變成會審公廨,常年有一個隸屬于知縣的七品官員擔任中國法官,英美領事分了一三五二四六擔任陪審官,禮拜天休息。當時所審的案子有許多都是古怪的瑣事,常有中國人因為在窗口掛著風雞風鴨,有礙觀瞻,或者當街給馬換籠頭,阻塞了交通,被帶到那里受審。 再到后來,會審公廨遷至現(xiàn)下這座西式公堂里,主審官也變成了外國領事。 那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曾有一樁舊案,一家中國商號向某洋行訂購歐洲產(chǎn)紅狗牌面粉若干噸,海運到貨時發(fā)現(xiàn)面粉發(fā)紅變質(zhì)。商號于是向會審公廨提起訴訟,要求退貨退款,洋行卻辯稱合同中所寫的紅狗粉就是這種發(fā)紅了的給狗吃的面粉,貨物對版,恕不退換。而會審公廨偏袒洋行,最后竟真的判商號敗訴。 大約是他故事講得不錯,周子兮聽得入迷,仿佛一晃神就已經(jīng)到了周公館。 車在正宅門口停下,傭人過來開門接她進去,兩人同時收了笑,回到原本疏遠的表情,竟然十分默契。 唐競沒有下車,隔著車窗看著她消失在大門后面,才駕車離開。院門口,趙得勝向他揮手致意,他點了點頭,心里卻還在想方才那個紅狗粉的案子。 說出來難以置信,第一次聽到這笑話一般的案子,竟是小時候母親說起的。究竟是當作笑話來講,還是作為理想的敦促,他已經(jīng)記不太清。之所以今日還能復述出其中的細節(jié),是因為后來當真在一本舊案卷里看到了這個判例。 那時,他就覺得奇怪,與母親口口聲聲希望他成為律師一樣奇怪。唐惠如這么一個書寓里的妓女,是從哪里聽來這些的呢?又為什么偏偏記住了,再一遍遍地講給他聽? 只差一點點,唐競忽然想,方才的某一刻,他幾乎就要把這判例背后的故事也告訴周子兮。比如他生在哪里,如何長起來;比如那個容不得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書寓,比如淳圓里的那場槍戰(zhàn),還有他走著去學堂的漫長的路,以及后來大學里那一間小到不夠他展開雙臂的宿舍,書堆滿每一處,只一雙皮鞋亦寶貝地擱在書架上面。甚至還有他已經(jīng)對她說過,卻又被她不屑那件事圣誕節(jié),人都走光,暖氣停掉,他獨自裹著一條毯子在爐邊燒著卷子和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