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想到這些,唐競只好嘆氣,心想君子就是麻煩,盡挑這些事來做。但反過來想,若不是盡做這些事,似乎也稱不上君子了。 轉眼便到了除夕,就連鮑德溫都是一副悠哉的模樣。西人在此地住得久了,也入鄉(xiāng)隨俗,這辭舊迎新也變得格外漫長,每年的節(jié)日氣氛總要從西歷十二月開始直到次年二月才漸漸退了去。 然而,入夜時分,唐競離開哈同大樓的時候,卻見吳予培寫字間的窗口仍舊亮著燈。他猶豫了片刻,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應該如從前一般走進去喊一聲:吳律師,吃飯啦!最后,還是作罷了。只等事情了了吧,他這樣想。 仍舊是往年的老規(guī)矩,他這頓年夜飯還是得去張林海那里吃。 走進錦楓里,哪怕是幫派的地界,過年的時候看起來也與平日不同。悠長的一條青石巷,左右一進進院子里都有不曾返家的門徒聚在一起吃飯。謝力也正與人圍爐,遠遠看見唐競,酡紅著一張面孔招呼一聲,又趕不及地回去喝酒。 唐競便也不礙他的事,徑直走進最深處張帥的府邸。 張府里情形也與往年差不多,請了堂會,擺了幾桌麻將,三個姨太太相約穿差不多款式一樣顏色的衣服,以免誰搶了誰的風頭。 張頌婷看見唐競,免不了嘲上一句:唐律師到底是大忙人,我們這兒都張羅一天了,就只等你。 唐競笑了笑,不與她多語。 倒是旁邊張林海罵了一句:他自然是忙的,你以為都像你和你男人?只消在這里抽煙賭錢一年年地混過去? 唐競還是笑,默默消受了這一句褒獎,心里知道親疏總是擺在那里,只是張林海年紀大起來,想到這些兒女事就愈加心急。 頌婷卻是有些不忿,把手上的骨牌摔得噼啪作響。唐競明白這是摔給他聽的,只得坐下陪她打牌,輸錢輸?shù)剿吲d為止。 終究不是自己家人,團圓飯之后,張?zhí)羲。€是如以往一樣婉拒,也沒陪著守歲。等到夜深了些,張帥去里面歇下,他就告辭走了。 才跨出外面一進的院門,有個孩子一頭撞在他身上,抱住一看才知是頌婷的兒子,手里正拿著拆散了的小炮仗在玩。孩子挺胖,長得不好看,一臉頑劣相。 可也是怪了,這全然不相干的一件事,竟然又讓他想到周子兮。 出了錦楓里,他駕車離開,車輪一路碾著鞭炮的碎屑過去。許久,他才意識到這是去周公館的路。 車開到公館門口,唐競按了按喇叭。負責戍守的門徒趙得勝正與值班車夫一道在屋里圍著一只暖鍋吃酒,聽見聲音出來,看見是他十分意外。 唐律師怎么這時候來了?趙得勝一邊開門一邊問。 才從錦楓里過來,有些急事。唐競也覺得不妥,只好這樣解釋,待車駛進大門,又遞了紅包過去。 那兩人得了好處自然高興,說了幾句吉祥閑話。 唐競隨口謝過,隔著車窗朝園子里看,正宅那邊沒有亮著燈,反倒是傭人住的偏屋還熱鬧些。 該是睡了吧趙得勝也跟著往那邊望了一眼。 里面只有她一個人?唐競問。 沒事,趙得勝笑著打包票,過年傭人走了大半,但前后都留了人,跑不了。 唐競不語,只點了點頭,繼續(xù)沿著車道開進去。 正宅三樓的臥室里,周子兮躺在床上,毫無睡意,聽到輕微的汽車引擎聲,便跳下床到窗口去看,恰好望見那一輛黑色轎車繞過噴水池在大門前停下。細節(jié)被夜色模糊,眼前的所見似乎與記憶里無數(shù)次的等待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唐競下車,推門走進去。室內無有燈火,借著一點天光,可見一個纖細的人影正從樓梯上跑下來。 周子兮亦看到了門口的男人,正站在門廳里摘掉禮帽,脫去大衣。大門仍舊開著半扇,男人被身后門廊上的燈光照亮,影子在拼花格子地板上拖得老長。 你來了?。克龑λ?,腳步卻未曾慢下來,迎著他跑過去,撞進他的懷抱。 周遭黑暗,唐競幾乎可以確定她并沒有看清楚來人是誰,也知道這句話多半不是對他說的。他只是關了門,下意識地展臂抱住她,像是怕她冷。起來得急,她身上只穿了一套月白色綢子睡衣褲,連晨袍都沒有披,一把纖弱的骨rou在他懷中,一呼一吸,以及每一記心跳都清晰可聞。 許久,他手上才松了松,她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仍舊埋頭在他胸前,仿佛已經做過許多次,既不需要前因,也不計較后果,一切自然而然。 似是心照不宣,沒人想要開燈,他們只是靜靜站在那里,直到客廳里傳來落地鐘報時的聲音,窗外遙遙有爆竹聲響起。 又長一歲了。 他低頭在她耳邊道。 我不想長這一歲。她輕聲回答,沒有動。 他拍了拍她肩頭,并不想解釋她的婚期是照著西歷算的。當然,她一定也知道。 而她如夢初醒,明白這是要她放手的意思,抬頭看著他問:你要去哪兒? 我得走了。他退開一點,伸手拉亮身邊一盞落地燈。 暖色的光在祖母綠燈罩下透出來,并不太亮,卻足夠驅走黑暗。只一瞬,魔障盡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