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索性背起法條，試圖了了她的妄念：清末完成的第一次民法草案中明確寫著，結(jié)婚須由父母允許，1925年第二次民法草案中也還是如此，家屬為婚姻、立嗣或出嗣者，須得家長同意。

    卻不想?yún)怯枧酂岬檬懿蛔?，也趁機湊過來，開口便是火上澆油：但是自由婚姻的觀念也已經(jīng)有相當(dāng)?shù)挠绊?，并且還有判例，比如1915年大理院在解釋相關(guān)法律問題時提出，婚姻須得當(dāng)事人的同意。1922年1009號判例中亦有這樣一條解釋婚姻需尊重當(dāng)事人的意見，對于不同意的子女, 不能強制履行。

    唐競一時語塞，見周子兮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他，簡直要吐血。

    吳予培卻還沒完：我認(rèn)得一位鄭姓女律師，是我在巴黎念書時的前輩，她專門替女性打離婚官司，另在法政大學(xué)兼職授課，對包辦婚姻頗有見解，你若是有興趣，可以去聽聽她的講座。說罷便拿出自己的名片，在背面空白處寫了鄭瑜女士的姓名與法政大學(xué)的地址上去。

    周子兮連忙稱謝，一臉乖巧在旁看著吳予培寫字，又似有若無瞟一眼唐競。

    唐競只想冷笑，心想那鄭瑜常以滬上第一女律師自居，卻恰好是他眼中另一個假道學(xué)，果然他慧眼識人沒有看錯，這女假道學(xué)竟與吳予培系師出同門。

    不多時，汽輪靠岸。

    吳予培與寶莉走在前面，唐競下了船，回身欲攙一把周子兮，卻見她還在看那張名片。

    就那么好看？他冷嘲。

    周子兮不以為意，站在船上居高臨下打量他一番，道：同為律師，仿佛還是吳先生看起來更像樣一點。

    唐競氣結(jié)，礙著吳予培就在前面不遠，壓低聲音反問：他比我像？是因為臉比我白，還是因為近視眼？

    周子兮瞧著他笑而不答，只是收起名片，伸一只手過來扶在他臂膀上，輕捷地跳下船舷。

    待四人棄船登岸，謝力已在此處侯了多時，一張長臉在陽光下曬得緋紅。此時的他已算是鮑德溫事務(wù)所的雇員，替唐競辦事，每月領(lǐng)薪。

    這回來華棧碼頭，是謝力在此地第一趟出差辦事，倒是不負(fù)重望，安排得極其妥帖。

    只是那菜市街同人會中盡是浦東十八間本地人，少有會講官話的，就算會一點也帶濃重口音，與謝力這個廣東佬雞同鴨講，越說越不明白。反倒是巡捕房與華棧碼頭管事的英國人倒還好溝通一些。

    謝力于是先將四人帶到水巡捕房，青幫在滬上的老頭子本就是租界華探長出身，這捕房里自然是幫派的天下，此處的值班巡長對錦楓里來的人也是另眼相看。

    寶莉與吳予培來碼頭數(shù)次，這還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手的查問筆錄。她拿出照相機想要拍照，身旁一名西捕看見，意欲阻止，唐競已示意謝力塞鈔票過去。西捕于是笑納，轉(zhuǎn)身出去抽煙，只作不知。

    然而再看這份筆錄，不過區(qū)區(qū)幾行字，其中所述也都與檢察廳的報告一致孫桂行竊被抓，畏罪逃亡，不慎自傷致死?？傊禽p描淡寫，得過且過。

    正覺失望，吳予培伸手指出報案人一項，竟是空缺。

    唐競已然會意，幾步走出去，叫了那巡長進來，問：你們當(dāng)夜登船，是因為接接到晴空丸上的船員報案？

    不是，巡長搖頭，見他們注意到筆錄中的疏漏，也不著慌，只是隨口解釋，那天夜里是棧房的岸巡報告，當(dāng)時匆忙，不曾記下報案人。

    報告的是何事由？唐競又問。

    說是晴空丸上私藏軍火。巡長似乎也覺得有些滑稽。

    軍火？吳予培意外。

    對，連藏在哪里都說得有模有樣。巡長說下去，倒像是起了興致。

    說是藏在哪兒了？唐競便也跟著表示驚奇。

    火爐間，巡長回答，還說要防日本人湮滅證據(jù)拋入黃浦江，叫我們先調(diào)兩只劃子過去守在船頭船尾，再派人上船搜查。

    敘述得如此詳細，那岸巡卻不曾記下報案人嗎？吳予培蹙眉質(zhì)疑。

    巡長沉下臉搖頭，覺得此人甚是不給面子，揪住一點錯漏不放。

    都是小事，唐競趕緊解圍，又看謝力一眼，示意給錢，當(dāng)日值班岸巡是哪一位？我們過去問一聲就知道了。

    巡長撓頭，還沒想出個所以，身后已有人道：753號，嚴(yán)五。

    聲音細嫩，唐競回頭，果然見是周子兮探進頭來。

    這丫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跑到外面去看墻上貼著的排班表，案發(fā)那天夜里華棧碼頭的值班岸巡確是一個警號753名叫嚴(yán)五的華捕。

    再看今日排班，那岸巡嚴(yán)五輪休，不在棧房。

    唐競便向巡長打聽住址，也是巧，此人住在十八間菜市街上，恰好就是他們原定要去的地方。

    孤島余生 3.3

    離開水巡捕房，謝力叫來幾輛黃包車，載著一行人去往菜市街。

    周子兮與寶莉同乘一輛，唐競不肯跟別人擠，獨自乘一輛，后面跟著謝力和吳予培擠著坐第三輛。

    彼時的浦東連一條官建的馬路都沒有，與江對岸西洋建筑勾勒出的城市天際線截然不同。也只有碼頭附近熱鬧一些，河道密織，沿岸皆是棧房，間或有些個自發(fā)而成的市集。再遠處便是農(nóng)田，一眼望去，似是漫無盡頭，只見野鳥撲翅騰空，飛向水霧浩茫的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