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丘縣署，慶功酒宴之上，捕賊總攝望云驃振聲而談。

    所謂賊路，視其發(fā)端、手段、欲求等項，可分為五等。

    第一等賊，爭奪天下。發(fā)端于世暗。天下結盟，東征西討，所求者多。賢士、猛將、土地、兵馬、寶貨，此五者皆求。賢士襄助計策，猛將攻城略地，土地足資糧草，兵馬足資戰(zhàn)陣，寶貨足資賞罰。史稱王朝。

    第二等賊，割據稱雄。發(fā)端于時勢。親友結黨，主宰一方，所求族貴。求猛將、土地、兵馬、寶貨。賢士不多求，略有一二。所求猛將、土地、兵馬、寶貨四者。猛將守關，土地產糧，兵馬攻守，寶貨賞信。世稱諸侯。

    第三等賊，占山為王。發(fā)端于冤苦?；蛴性┣?，或因窮苦，結義猛士，所求解恨。賢士無用，猛將略可。只求土地、兵馬、寶貨。土地限于數(shù)山，兵馬足以成陣，寶貨足以用度。皆曰草寇。

    第四等賊，以權為禍。發(fā)端于積怨。譬如于桓崔祚。賢士、猛將、土地皆不求。只求兵馬、寶貨。以權掌兵，四處劫掠。逞一時之威，無四方之志。此為兵禍。

    第五等賊，以利為擾。發(fā)端于極貧。賢士猛將不知何用，土地兵馬不曾妄想，只求寶貨。見利而動，無利即走，瞬忽縹緲。謂之飛賊。

    于桓崔祚，無謀之輩，起亂而不開倉，倉猝逃于野外，暫時還做得了第四等賊。假以時日，個個都要淪為第五等賊。

    此輩下等賊，巨餌可釣，聚而圍殲。由是，方能畢于一役。

    書中代言，望將軍非飽學之士，焉有如此宏論？望霄所云，乃其一生販夫經驗之大要。將五等販夫胸懷，套用五等賊，妙不可言。

    便是飽學之士，作此總結，絕無可能。炎朝以降，且問哪本經書哪位先哲有此謀略？斷然無有。皓首窮經，囊螢映雪，吐血而求，亦不可得。

    曹刺史又問及販伎為兵，亙古未聞，緣何出得此計？

    望霄曰：

    販者，無不胸懷天下。爛熟國情，深知民心。用之為兵，無論何處諸等賊眾，皆頃刻熟絡。乘間用謀，陷賊不覺，戰(zhàn)必全勝。

    伎者，無不諳熟人情。交結官俠，周旋盜匪。以其為兵，無論何等jian詐險惡，皆應付裕如。借其歌樂，大亂賊心，戰(zhàn)必倍功。

    此二者，官兵無從學到，仕宦嗤之以鼻。是故，古來為將，皆懵懂不知。癡呆于兵書戰(zhàn)策，耽迷于名將先賢。枉費多少心機，戰(zhàn)死多少忠魂，戰(zhàn)功不大，奪土不廣。

    此番以竹代糧，一旦開戰(zhàn)，拋竹于湖，無毫發(fā)之損。急切有事，又可結以為筏?；厥赵儋u，好笑依舊等價。他物少了這些優(yōu)點，不堪為用。

    望霄說罷，坐滿縣署的將士交口稱贊，一時掌聲雷動。將官們宴飲竟夜，好不熱鬧。

    望霄所談，被曹繼本當即命人記下。再由曹刺史親筆謄寫，添頭加尾，寫成《五賊論》奏章一道。由望霄署名鈐印，表奏當今天子。亦奉為潁州治政之圭臬。

    次日又要宴飲，昨日太累，又兼飲酒過量，多數(shù)將官皆不能起。

    望霄、萇度畢竟年長，早早醒來。兄弟二人在縣署后邸掄拳拽腳，就近日擒賊之戰(zhàn)，回味無窮，邊說邊笑。原來苦爬苦熬于販途，封侯拜將卻是這等輕巧。看得出，世之所謂猛士名將，與販夫相較，不值一提。

    一些話的奧妙，也只有他們兄弟一點就透。斷不可與他人講起。仕宦庸人來聽他兩個議論，要么一頭霧水，要么恥笑胸無點墨，不合經義。

    哪知道，他們說的，句句都是經義。只是迫于生計，一生東奔西走，無暇用墨。待到用墨之時，垂垂老矣，一笑而過，寫他作甚。

    故而，商經自古無有，販經自古無有。只好輩輩口傳，與廟堂仕宦那些害人的經義格格不入。

    他們在石縣令官邸用過早飯，相攜來到大堂。三天大宴期間，并無公事可理。眾將一起閑坐半時，相約去蓮池釣魚。

    正要打馬蓮池，縣署門衛(wèi)帶了一人，飛奔而來。

    來人到了近前，向望霄等“呼通”跪倒：“大伯，三叔，大哥，四弟，救我父子?！?/br>
    細打量，卻是金檀二十四驃兩刃銅刀范職范擔驃?？此麧M臉血漬，一身泥灰，兩腿瘸拐，盔甲歪扭，戰(zhàn)袍撕裂，戰(zhàn)馬受傷，兵刃豁口。

    驚得望、萇二老將和大哥陳哲、四弟牧雨，連忙扶起他：“擔當，你們父子怎么了，快說?！?/br>
    范擔驃看到親人，頓時泄氣，渾身癱軟，休克過去。

    石縣令、陳哲、牧雨及眾將連忙過來，將他抬入后邸。望霄指揮人，給他熬姜湯，掐人中，清面龐。忙活了好大一陣，范職醒來，睜眼看到望霄、萇度、陳哲、牧雨。撲入大伯懷中，淚如泉涌。

    范職對望霄、萇度的稱呼，是從朝歌三販論起，也可以是從禮山五雄論起。對陳哲、牧雨的稱呼，是從安唐十虎論起，陳哲為長兄，范職是二哥，牧雨乃四弟。

    范職這是從曹州考城而來。他們父子率一團義成軍兵，扮作流民，于考城欲斬李師道部將鈕丈山，苦戰(zhàn)不得脫。因屬于密計，不可求救薛尚書，只好來搬征剿在外的大伯、三叔等。

    李師道數(shù)世獨立于朝廷，家族世襲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乃有唐一代最大的藩鎮(zhèn)。采取兩面手法，表面臣事朝廷，內里勾結吳少陽吳元濟父子以及范陽、成德、魏博等河北三鎮(zhèn)，另立制度，自設將佐，賦稅自用。

    平盧淄青節(jié)鎮(zhèn)西鄰即是義成軍、魏博軍。其下轄區(qū)域至為廣大，計有青、淄、齊、沂、密、海、曹、濮、兗、鄆、萊、登十二州。還曾一度領有徐、德、棣三州。元和年間，領十二州。治所在青州。

    考城所在，恰控汴水之北，此乃隋唐大運河，東南漕運要沖。

    也就是說，薛尚書所在的鄭滑地面，恰在武陟到黎陽一段隋唐大運河的沿岸，屬于鄭州往東北去的運河。而這一段州縣皆是國之糧倉，義成軍保障著這段運河的漕運暢通。

    但是他的西岸卻是魏博節(jié)度地面，東面又是平盧淄青節(jié)度地面。夾在這種惡鄰之間，勢必時刻防范惡鄰的明爭暗斗。

    平盧淄青節(jié)度這邊，對外擁有廣闊的海面，對內陸路當然不用多說，四通八達。但水路通往東都洛陽及首都長安，就靠白溝和汴水，皆在考城縣內。因而考城就是平盧淄青向西進京的門戶。

    鎮(zhèn)守考城的守將，當然既要忠誠，又要智謀，更要勇猛，屬于百里挑一的文武雙料大將。這個鈕丈山就是這樣一個人物。

    鈕丈山，乃現(xiàn)任平盧淄青節(jié)度李師道之父李納撿到的孩子。據說撿到時，嬰兒肚兜里有一封乃父遺書和一方私印。私印自然是其父姓名。李納將其養(yǎng)到十二歲，臨死前不久，交出乃父遺書及私印，將身世給他說明。

    繼而作李師古衛(wèi)士，一直跟隨李師古十四年。因戰(zhàn)功，從最低品階的陪戎副尉，一直到昭武校尉。

    后李師道接任平盧淄青，派其出鎮(zhèn)州縣軍府，至今八年。輾轉到考城，也已三年。此時的鈕丈山已三十四歲，善使丈八烈焰蛇矛，正值能征慣戰(zhàn)的威猛之際。

    鈕丈山被父子三任平盧淄青節(jié)度恩養(yǎng)、栽培，自然不是一般的忠誠。

    李師道很喜歡威脅式的辦法為人處世。背地里往往使陰招整人，制造暗殺、恐怖事件。因田弘正控制魏博軍之后，不再奉行先前田家背離朝廷的做法，忠誠于朝廷。李師道對田弘正公開表示不滿。

    這引起田弘正警惕，并告之義成軍薛平加以警惕。

    薛平不動聲色，只管治河，暗中觀察李師道動靜。

    卻派出密使，于臨近的曹州、濮州，搜集其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