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憑啥是我?!”他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 正在打打鬧鬧,手機忽然響起來。秦伶忠沒作出反應(yīng),蘇實真看著賀正群。賀正群低下頭掏出手機,是mama打電話過來。不知道為什么,得知他和誰一起出去,二老都緊張得不得了,簡直莫名其妙。 接了個電話,賀正群就提前回去了。 回到建筑里時和幾個護工打了照面,她們無一不投來微妙而戒備的注目禮,真是受寵若驚。平日里的賀正群根本碰不到這種待遇。一下子,他突然感覺回到從前。在令人安心的過去里,他就是這樣,但凡與秦伶忠和蘇實真在一起,他就也是受人關(guān)注的那一個。 穿過走廊時,賀正群忽然預(yù)見到自己今晚或許能早一點睡著。 陽光暖洋洋的,灑得到處都是。他們站在草地上,寶石一樣的湖面波光粼粼。 秦伶忠說:“我沒說過?!?/br> 蘇實真正在拈去衣服上的線頭,她抬起頭,咯咯咯地笑起來,問:“什么?” “我永遠愛你,我沒說過。”秦伶忠說,“你不是謊言曬的托法了?!彼胝f的是“黃顏色的頭發(fā)”。 蘇實真慢慢地走到他身邊,她靠近他的臉,鵝黃色的光依附在她狹窄的側(cè)臉上,如同波紋般起伏和蕩漾,鍍了金似的的發(fā)尾翕動著。她笑著說:“你頭發(fā)短了好多。 “我們都不是壞人。我只是很自私,你也是?!彼p輕地對秦伶忠說,“我們只想要能夠得到回報的愛,這有什么錯呢?我為了得到你的愛才愛你,你因為被我愛才愛我。你是因為我才被推下去的嗎?” 秦伶忠搖了搖頭。 她別過臉去看水面,即便那里除了刺眼的湖光外什么都沒有。但正因此也模糊了臉。她重復(fù)了一遍:“你是因為我才被推下去的嗎?” 他說:“假如我說是,你能不生我的氣了嗎?” 她笑出來,搖了搖頭,走上前,吻他的嘴唇。 他無動于衷,像被吻的雕塑。 然后,蘇實真垂下臉,覆蓋在他肩膀上。秦伶忠無聲無息地傾斜頭部,貼住她的耳廓。兩個人站立著,午后太陽炙烤過的湖水微微發(fā)燙,草籽的香氣膨脹,身體毛絨絨的很放松,他們依偎在一起。 他聽到她哽咽,又好像是錯覺。蘇實真有哭過嗎?至少秦伶忠暫時保留的記憶里沒有。 她說:“我再也不會來看你了?!?/br> 他說:“嗯?!?/br> 她又說:“我明天再來看你?!?/br> 他回答:“好的。” 蘇實真穿過郁郁蔥蔥的草地,不艱難,但也不流暢。她走回室內(nèi),拿起手提包,繼而往門口走去。秦伶忠站在原地,手僵硬地懸在身側(cè),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落地窗內(nèi)。 蘇實真從臺階下來,坐上車后往前開,景致不斷后退著消失。感覺胸腔里空無一物,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看,目視前方。 秦伶忠在護工圍上來之前回到屋檐下,先去上了個廁所,這對他來說有點花時間。出來時,他緩慢地坐下,畫裱了起來,很美,但已經(jīng)不再能吸引他。 他不疾不徐地從桌上拿起手機,翻了翻,然后停頓。 生機勃勃的綠蔭當中,蘇實真坐在車里,手機響了起來。她看了一眼,沒有接通,只是深吸一口氣,重新發(fā)動車子。 她向后倒車。 第32章 來說(4) 太陽下山, 轉(zhuǎn)眼間室內(nèi)就變得昏暗,勤勤懇懇照料傷患的護工默不作聲、有條不紊地完成日復(fù)一日的流水線工作。秦伶忠站在林林總總加起來數(shù)十幅的油畫間,突然間, 門外傳來不尋常的動靜。吵吵鬧鬧、翻天覆地過后,蘇實真闖進來,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毛毛躁躁, 鬢角汗?jié)窳?,鼻尖也微微泛紅。她什么都不說,只是牢牢地盯著他。 “不好意思, 請問您有什么事嗎——”護工皺著眉詢問。 她氣喘吁吁,而他朝她走過去。步伐不算很快, 但是很堅定。 秦伶忠說:“走吧。” 他穿外套的動作有點笨拙, 她主動伸出手幫忙。護工在試圖辯解, 卻被蘇實真強行隔離到臂彎外。他們顯得有些義無反顧,好像不會受任何人干擾似的。 護工以“這是我們的工作”攔截到跟前。 蘇實真說:“是誰雇的你們?”她自顧自掏出手機, 解鎖,撥通某一個號碼。等待接通的過程中, 她始終勉強自己微笑來安撫他,并且抽出多余的注意力交代“你先上車 ”。 從前的秦伶忠很少被忤逆,他總習(xí)慣擔任向他人發(fā)號施令的角色, 此時受傷了,意識也難免跟不上,即便如此, 早已形成面具的態(tài)度卻沒變。再者,他畢竟也是秦家正兒八經(jīng)的兒子,理所當然有人身自由。走出去,幾個護工因一時的猶豫而沒能表態(tài)。 “喂?是我, ”蘇實真邊說邊走到門口,停留在臺階上方,她好像從聽筒中得到什么訊息,面色不善地轉(zhuǎn)過身,目光死死鎖定走廊盡頭那幅描繪神明與門徒渡河的畫作,“嗯嗯,對不起啦——”說最后一句時,她和護工對上視線。 說時遲那時快,電閃雷鳴間,她將手機砸向遠處。 而在眾人注意力轉(zhuǎn)移的瞬間,蘇實真已經(jīng)翻越石欄,從高處一躍而下,幾乎沒有停留就上車。她說“系好安全帶”,以撞到人也在所不惜的架勢飛馳而去。秦伶忠面色凝重,半天也沒如愿以償,急得滿頭大汗。 她瞥了一眼,看到他無法系安全帶的窘態(tài),一言不發(fā),只是在開到路邊后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她替他系好安全帶,靠近時甚至親了一下他面頰。“我手機算是沒了,你找個誰聯(lián)系一下吧。不要讓大家難辦?!彼f。 秦伶忠掏出手機,試圖發(fā)短信,但拼寫錯誤層出不窮,越著急錯得越多。 蘇實真剛從便利店回來,左手拿著冰奶茶,右手是常溫的礦泉水,靠到窗邊問:“怎么不打電話?” 他流露出煩躁的表情:“還不是因為你。之前我罵了他一頓?!?/br> “就一句而已嘛?!彼杨^發(fā)梳成馬尾,“來,我跟他說?!?/br> 先斬后奏,真是妙手。 秦伶忠自己接聽,秦伶碌好像在沖浪,他喜歡光照強的季節(jié),對他來說娛樂活動的區(qū)別似乎僅僅只有位于北半球還是南半球。冰奶茶從喉嚨眼流下去,蘇實真伸長脖子,用頭頂去夠秦伶忠的肩。她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一副墨鏡,不緊不慢給自己戴上。受傷后的他看起來那樣陌生,一言一行都顯得新鮮。可是,每當她快以為他是另一個人時,又會突如其來出現(xiàn)一些細節(jié),仿佛昭告著這個人就是秦伶忠。 那個和她相互熱愛、相互傷害的秦伶忠。 他說話的語速變得很慢,失去了以前那種咄咄逼人、針鋒相對的感覺,恰恰相反,溫柔到乃至于好像會被欺負。 望著他的側(cè)臉,蘇實真不由自主伸出手,將講到一半的電話拿過來。 她用英文打的招呼,但對方似乎很有紳士風(fēng)格地換成了中文,之后交談起來也順利許多。蘇實真禮貌得讓人起雞皮疙瘩,說了幾句后把電話還給秦伶忠。那時候通話已經(jīng)斷了。她停頓了一會兒,說:“你哥哥以為你精神出問題了?!?/br> “……”他有點懵懂,“為什么?” 她說:“因為你罵他是‘傻逼’?!?/br> 他們看著對方,其實是很好笑的事,但誰都沒有笑。只不過,她松了一口氣,整個人癱軟下來:“太好了,他不打算報警抓我……”而他則苦澀地勾起唇角:“你也會害怕啊?!?/br> 秦伶碌最近對秦伶忠的確有些過度擔心了。然而即便被迎頭罵了那樣不客氣的話,他也一點沒往自己弟弟是個壞孩子的方向考慮過。有些滑稽的是,他認為那是秦伶忠的情緒問題,以至于揣測起他墜樓是不是也跟精神問題有關(guān)。這件事,蘇實真沒告訴秦伶忠。因為她覺得知道了對他沒多大好處。 她發(fā)動車子,又開回剛剛他住的地方。這一回,剛剛還嚴陣以待、像兵馬俑一樣的護工們已經(jīng)換了態(tài)度,雖說也不熱絡(luò),但至少放他們出入自由。她讓他在車上,自己去取了一些東西。 再離開時,蘇實真問:“你為什么討厭你哥哥?” 窗外是碧綠的陰影,秦伶忠端正地坐著,不經(jīng)意地注視擋風(fēng)玻璃外。他遲疑了一會兒,隨即才說:“我不記得了?!彼喙馄骋娝男?,那種譏誚的笑,他再熟悉不過。可惜,他一直很擅長應(yīng)對。 前邊的路延綿不絕,好像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他不知不覺感到身體變沉,慢慢地睡著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久。 秦伶忠順理成章地夢到過去。 他無法判斷那是不是真實、百分百還原的記憶,或許也有臆造的成分,只是現(xiàn)在的他無法辨別。秦伶忠夢到自己和蘇實真在冬天手牽手走路。下雪了,他們像是剛結(jié)束什么麻煩事,握著對方,明明不交心,卻又好像一生都不會跟彼此分開。 夢里,她說:“我給你做飯吃吧?” 他想了想,笑著說好。 就是這樣的夢。 胸腔里的燈盞明明滅滅,他恍恍惚惚醒來。 車內(nèi)外徹底黑了,看了一眼車上的時間,已經(jīng)是第二天凌晨。蘇實真的側(cè)臉沒有絲毫疲倦,照舊在哼著歌開車。車燈照亮前路,到處是密密麻麻的樹林,他們像是在深入迷宮,卻沒有人感到害怕。 秦伶忠說:“你在唱什么?” “‘love stupid,i know it!’” 她繼續(xù)碎碎念著歌詞,回過頭來邊看向他邊按播放器。音響里播放起堪稱噪聲的音樂,他蹙眉,盡管清楚自己身處高速公路上,卻無法阻止眼前出現(xiàn)彩燈與光圈中扭動的男女。 視野交疊和扭曲,秦伶忠甩了一下頭,忍不住問:“這是以前去玩過的店的曲子?” “不是吧,是嗎?不是電影插曲?”蘇實真居然也不清楚,在屏幕上移動指尖去確認。 他說:“算了?!?/br> 她換了一首交響樂。 “要上洗手間嗎?”快到服務(wù)區(qū),她這么說。 他頷首,順便問她:“你不用睡覺?” 蘇實真不吭聲,抵達目的地后就停車,飛快繞過來給他開門,解開安全帶。 服務(wù)站的衛(wèi)生不怎么樣,但秦伶忠現(xiàn)在各方面感官都遲鈍,蘇實真又不在意,所以并不特別。她左顧右盼一陣,沒有找到無障礙廁所,只能由他一個人進去。 “不要緊的,”他沒什么表情地說,“應(yīng)該吧?!?/br> 蘇實真沒有阻攔,但也不走開,只是站在人來人往的男廁所,接受著迎面走出的各個男性眼神奇異的打量。 秦伶忠走到小便池旁,腦內(nèi)按照順序一條條列出流程。首先解開褲子,手貼到身前,試了好幾次才辦到。截至目前都還算順利??墒?,系上就沒那么簡單了。他費了很大的勁,手依舊不聽使喚,本應(yīng)該那么簡單的事,這時候那么困難。他折騰了半天,這種時候也不能請其他人幫忙,神經(jīng)因排斥控制而的痛感、著急出去的焦躁以及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的羞恥心宛如火山爆發(fā),巖漿填滿了太陽xue。 旁邊有個貨車司機注意到異樣,不由得看過來。旁觀者只不過增加心理負擔,好在秦伶忠臉皮也沒薄到這種地步,以早就死亡的麻木目光看回去。他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類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是,所以,秦伶忠僅僅不帶感情地選擇了溝通:“可以幫我叫個人嗎?” 他不知道她就在門口,描述蘇實真的特征時,秦伶忠言簡意賅,沒用太多形容詞:“女的,挺顯眼的。應(yīng)該一看就知道。” 貨車司機跑過這么多公里,大約也是頭一次收到這種模糊不清的請求。但當他走出去,一切又那樣明了。的確太顯眼了。她頭發(fā)有些凌亂,急迫望著男廁所的神色陰郁而脆弱,美得有點不合乎常理。 而本人也的確有點不合乎常理。 得到消息之后,蘇實真什么都沒說,不假思索就沖了進去。 直到這時候,秦伶忠才感覺到尷尬。周遭的司機紛紛回頭。反應(yīng)激烈的已經(jīng)罵罵咧咧,就要指著鼻子大罵一通“神經(jīng)病”,可才看到神經(jīng)病的臉,臟話活生生轉(zhuǎn)化成葷話,怒氣沖沖也被飽含深意的笑替代。蘇實真好像聽不見似的,俯下身給秦伶忠系好皮帶和紐扣,旁若無人地拉著他出去。 大家都喜歡評價他人。尤其拋頭露面的漂亮女生,得到的judge更是到了翻倍的程度。偶爾也有人拿“沒禮貌”來攻擊蘇實真。但其實秦伶忠見過她很多有禮貌的時候。人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面?他以前很少去想其中緣由,只考慮實際情況,因為對自己以外的人漠不關(guān)心。 她駕駛車子。 他又問了一次“不用休息嗎”。她說:“以前我們都經(jīng)常一玩一整夜,天亮還能上班和上學(xué)。不過現(xiàn)在,你有點不舒服。”說這話時,蘇實真沒表現(xiàn)出任何挖苦,周到而甜美地微笑著,好像他真的只是“有點不舒服”,就像《馬丁的早晨》中7歲的小男孩,等睡醒就能恢復(fù)原樣。 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一邊覺得好笑,另一邊又受用,就算沒吃藥,也還是再度睡著。 在冷卻系統(tǒng)和發(fā)動機出現(xiàn)故障前,他們還是到了。 他們到了比當?shù)剜l(xiāng)政府更氣派的醫(yī)院。 蘇實真接了個電話,領(lǐng)著秦伶忠進電梯。她說:“你不會裝嗎?那等我來吧……師傅已經(jīng)來過了?那不挺好嘛。嗯,你用啊。” 掛斷后對上疑問的目光,她補充解釋:“我阿姨。我買了一些病人用的東西?!?/br> 他不說話。 過了幾秒,秦伶忠才問:“花了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