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詢問鄢玉,他能否應(yīng)用他所學(xué)過的心理學(xué)和行為學(xué),將顧衍之的回憶從我高考之后的這段開始更改的時候，他沉默片刻,冷淡開口：“你也不一定要用這種方式。直接去告訴顧衍之你變心了，這樣不行？”

    “我不覺得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他，他就會相信。”我看著他，“我也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可以制造出讓他相信的感覺來。我只有找你幫忙。”

    “可你這是個荒誕的主意，杜綰?！臂秤裢屏送蒲坨R,慢條斯理地回答我,“我不否認(rèn)確實像我父親所說的那樣,我懂得心理控制術(shù)。但我這里要再真實地告訴你一遍,心理控制術(shù)跟單純的解離失憶癥完全不同。假如現(xiàn)在顧衍之是失憶的,我可以隨便編個故事告訴他你是變心的。我保證他可以篤信不疑。但是現(xiàn)在他的神智比誰都清明。所謂的心理控制術(shù)，并不能改變?nèi)说墓逃杏洃??！?/br>
    我停頓了一下，小聲說：“可是假如顧衍之現(xiàn)在是失憶的，我自己就可以告訴他我是變心了的啊。不必需要你來出馬。”

    “……”

    鄢玉神色冷峻地盯著我。鏡片上驀地刮出一道涼森森光線。

    “鄢玉哥哥，”我低聲說，“你講的這些我都是知道的?！?/br>
    “……”

    “心理控制的確不能改變一個人固有記憶?？墒撬梢詮囊粋€人最軟弱的地方著手，在不動聲色里改變一個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繼而影響一個人對自己經(jīng)歷和周圍事物看法的懷疑和改變?！蔽姨痤^來，“它是行為控制學(xué)的一種。并且我知道，你會這些?！?/br>
    鄢玉微微瞇起眼睛，隔著鏡片審視我。過了片刻，緩緩開口：“看來你的主意不是一時興起的。什么時候查的這些資料？”

    我如實回答：“昨天晚上。”

    在鄢玉決定進(jìn)行第二次復(fù)查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再抱有什么很好的希望。我從前天開始輾轉(zhuǎn)難眠，一直到診斷結(jié)果出來的今天。滿心想的都是未來會怎樣。假如我一定要再不久之后死去，我希望我可以走得悄無聲息。我想找到一個漂亮的善后辦法，讓所有人都沒那么悲傷。為此我忙碌到緊張，這兩天里甚至沒有空余的時間掉眼淚。在昨天晚上驀然想到這個主意的時候，我從床上霍然而起，搜索資料花去整個晚上。

    鄢玉深深看著我。不久之后，冷靜開口：“你說得對，我的確會。事實上這不是什么太難的東西，很多人都會。但是杜綰，我不是那些很多人之中的一個，我是個醫(yī)生。即使我不是很喜歡醫(yī)院那種地方，我也仍然是個醫(yī)生。跟社會上那些亂七八糟行走江湖的傳銷者不同。心理控制，再換一種名字，就是洗腦。這是非道德的領(lǐng)域，即使我會，我也不能輕易給別人施用?！?/br>
    我早有他可能拒絕的心理準(zhǔn)備。聽后紋風(fēng)不動，只是愈發(fā)懇求地望著他。鄢玉沉默了一會兒，繼續(xù)說下去：“另外，心理控制術(shù)也不是對所有人都能使用。傳銷者用這種手段，挑選的也是涉世未深，經(jīng)驗不豐富的人。很多是學(xué)生，或者老人。顧衍之心智堅硬，即使我來對他動用cao縱，也基本不能成功?！?/br>
    我繼續(xù)懇求地望著他，說得一字一頓清晰：“請你幫一幫忙?！?/br>
    他捏了捏袖口。身后是紛紛揚揚的桃花花瓣。暮春的日光和煦。而他神色冰冷，仿佛不留情面。我站在那里良久，想著是不是要哭一哭才能讓鄢玉松動。這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其實不是很難。忽而聽到他輕描淡寫地開口：“我可以答應(yīng)你?！?/br>
    我仰起臉，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知道你是怎樣想的。假如失敗，不過就是讓顧衍之知道你得了骨癌。這跟沒有實施心理控制的后果一樣。你也沒什么好再失去的。但是假如萬一能夠成功，我希望后果你也已經(jīng)自己準(zhǔn)備好?！?/br>
    “……什么？”

    他淡淡說：“你過世那天，顧衍之不會知道。等你過世后，他也不會去你的墓地。你們那些過往回憶，從今往后只屬于你自己。顧衍之以后還很可能會另娶她人。如果你確定你能受得住統(tǒng)統(tǒng)這些，那么我可以試試幫一幫你?！?/br>
    他的話簡直字字誅心。

    隔了半晌，我終于哦了一聲。理智上我的下一步是很想有些無所謂地說一句沒有什么關(guān)系。然而事實證明這六個字在此刻竟莫名有千斤重。我張嘴很久，仍舊說不出口。所能做到的只有小聲回答一句：“可以?！?/br>
    我忽然想起葉尋尋在我讀大學(xué)后的某一日講過的一句話。那時一切仿佛已經(jīng)紛紛塵埃落定：李相南拿了t城當(dāng)年的理科高考狀元，不久離開t城，去了他心目中向往的a大念大學(xué)；葉尋尋和鄢玉第二次復(fù)合，不久過后又第三次分手，再不久她和我一樣讀了t大，而鄢玉獨自一人來到a城。我周圍所有的人都是單身一個人，唯獨顧衍之與我每次出現(xiàn)都成雙成對。終于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葉尋尋被刺激得受不了，用一種怨結(jié)的眼神看著我，幽幽說，杜綰，你幸福成這樣，上帝都會忌妒的。

    葉尋尋不慎再次一語成讖。

    現(xiàn)在想來，過去四年我的感受加總起來可以只概括為三個字，太美滿。每一件事拎出來都足以讓如今的葉尋尋與我絕交一頓。我還記得我自己悄悄溜去a城那次，在第二天醒來時，所感覺到被單下面的干凈清爽。以及顧衍之穿著藏藍(lán)色睡袍側(cè)躺在身邊，我們之間密密相貼，近到我可以看見他被睡袍松松掩住的鎖骨，和脖頸以下的皮膚。他的另一只手搭在我后背，卷著我的一點發(fā)梢，嘴角有些笑容。而后他慢慢挨過來，落在我額頭上的一點親吻。

    十年前顧衍之在庭院前種下的那棵銀杏樹，如今已長成亭亭模樣；在我十九歲那年，顧宅曾因迎接新婚而重新翻修，顧衍之的臥室依照我的心愿做成淺色素淡的裝潢；在我臨近二十歲生日的時候，t城媒體曾競相報道市中心一塊空置了半年的地皮，在一個月的動土施工后不見吊車磚瓦，而是建起了一座二層小樓高的玻璃花房。

    只是莫名地，竟沒有相關(guān)新聞將源頭尋到顧衍之這里。我曾覺得奇怪，向顧衍之詢問個中原因，顧衍之只輕描淡寫告訴我是新聞人員辦事不力。直到有一天江燕南找上門，將顧衍之辦公室的門一腳踢開，無視身后迅速捂住雙眼的秘書，以及被顧衍之迅速壓進(jìn)懷中裹上風(fēng)衣的我，暴怒到語氣甚至自帶了回音：“顧衍之你好意思！好意思！市中心那塊可是我的地皮！我的地皮！你從我手里買走的時候不是說要蓋游樂城的嗎！說好的以后分紅現(xiàn)在去哪里了！去哪里了！我的錢啊你賠我！你賠我！你蓋個破玻璃房子有什么意義！有什么意義！你給花住都不給人??！給人住！你簡直喪心病狂！喪心病狂！你說啊，你蓋座破玻璃房子圖的是什么！?。　?/br>
    顧衍之等他一口氣吼完，啊了一句，平靜道：“因為有人喜歡，加上我樂意?！?/br>
    江燕南說：“……”

    我說：“……”

    我從顧衍之捂在我身上嚴(yán)嚴(yán)實實的衣服里扒出一條縫隙，看到江燕南顫巍巍地指著顧衍之，嘴巴氣得哆嗦半晌，又驀地把手指遙遙戳到我身上。

    江燕南氣震山河一聲大罵：“你昏君！”

    我后背一個顫抖，把縫隙猛地拉上。感覺到昏君的手撫上我的后背，在那里緩緩摩挲安撫，而后漫不經(jīng)心道：“綰綰，你看，離婚的男人可怕到這種地步?！?/br>
    江燕南說：“……”

    我說：“……”

    我也記得在我二十歲生日的第二天，我與顧衍之一起去民政局。至今記得那天日頭輕暖的樣子。我們坐在登記室，窗外有薔薇花開得正好，隔著一張桌子的工作人員打量我半晌，又看一看顧衍之，最后視線仍然停留在我身上，有些猶疑地對我講：“小姑娘你究竟成年沒有？這是婚姻大事，不是開玩笑。你一個未成年人別來這里胡鬧好不好？”

    我嚴(yán)肅說：“我沒胡鬧啊。”一邊把戶口頁雙手遞過去，坐得端端正正又補充一句，“您自己看，我已經(jīng)二十歲了好不好？”

    他挑高眼尾不信任地看我。終于將戶口頁接過去。一面問：“名字呢？你叫什么？”

    我啊了一聲，認(rèn)真道：“顧杜氏?！?/br>
    “……”

    一旁始終含笑不發(fā)一言的顧衍之終于輕輕嗆了一聲。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發(fā)頂，然后將我的肩膀隔空一攏，笑著道：“杜綰。顧衍之?！?/br>
    ☆、第 三十 章、 顧杜氏。（四）

    我還記得這樣很多美好的事。也記得這樣很多美好的對話。美好到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可以像上癮一樣不能停止。葉尋尋曾就時間和金錢的歸屬問題將男人分四等,最低一等的男人不會把精力與金錢的任何一項用在你身上，所謂的娶妻生子不過是成年后的本能生理反應(yīng)而已,因此這樣的丈夫不如不要；稍高一等的男人肯將他空閑精力和空閑金錢的一小部分花在你身上，所謂的婚姻敷衍大于愛情；再高一等的男人將空閑精力和空閑金錢的一大部分花在你身上，這樣的婚姻認(rèn)真甜蜜；當(dāng)然最極品的男人是肯將他所有的空余精力和金錢都花在你身上，挖空心思討好你。然而這樣的男人在這世上百年難遇。

    末了，葉尋尋瞅我一眼,補充道：“你看,顧衍之既然肯在你身上花不少的精力和金錢,就代表顧衍之是中間第二等的男子。所以你才能這么甜蜜?！?/br>
    我低頭翻看了一下手背,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努力克制住嘴角向上翹的沖動：“可是，顧衍之在我二十歲生日當(dāng)天，就把他名下所有不動產(chǎn)和現(xiàn)金儲蓄還有他手中掌握的所有股權(quán)的一半都轉(zhuǎn)到我名下了啊。并且轉(zhuǎn)讓協(xié)議里還寫著這么一句，如若離婚，則此協(xié)議中所有財產(chǎn)歸杜綰一人。他說這也算一份婚前協(xié)議，擁有法律效力?！?/br>
    “……”葉尋尋瞪著我，像是喉嚨被人掐住，張口失聲半晌，才找回聲音，“顧衍之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啊了一句，看著窗外，有些若無其事地：“也沒什么啊。就當(dāng)時他說了九個字，增加我的安全感而已?！?/br>
    “……”

    葉尋尋幽幽看我半晌，陰沉沉道：“我最討厭秀恩愛的人了?！?/br>
    假如我沒有在三天之前來a城復(fù)診，假如我人現(xiàn)在還在t城，那么在這個有些暖洋洋的暮春時光，按照原定的行程計劃，我本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和顧衍之一起去婚紗店試穿完了婚紗。

    婚紗在三個半月之前開始挑選，在米蘭手工制作花費三個月的時間。我歷歷清楚那件婚紗的樣子。白色的絲綢手套，朦朦朧朧至曳地的頭紗，窈窕曼妙的魚尾裙擺，以及細(xì)致到一針一線，通身繡著的舒展繾綣的百合花鏤空圖案。統(tǒng)統(tǒng)美得讓人迷戀。

    我還記得那一天顧衍之將婚紗圖冊一頁頁翻過去的姿態(tài)。他始終翻得漫不經(jīng)心，修長瑩潤的手指按在插頁上，微微勾曲，再隨意不過的模樣。仿佛每一張費盡設(shè)計師心機的婚紗都不能入他的眼。明明我已經(jīng)覺得任何一件拎出來，都足夠好看。一直到他把圖冊丟掉，翻起另外一本，開始的第一篇就是這件婚紗的樣子，顧衍之的手指才算停住，微微坐直身體，偏過眼來，含笑看我：“綰綰，這件好不好看？”

    自小到大，他為我挑選的每一件衣服和每一件珠寶，都是這樣不動聲色的精貴。

    在這個六月份，我就要從大學(xué)畢業(yè)。這個九月份上旬，我本應(yīng)與顧衍之舉行婚禮。請?zhí)呀?jīng)制作好，只等我回去t城，在每一份請?zhí)虾皖櫻苤黄鸷灻?。請?zhí)厦孢€有顧衍之親手勾畫的我的頭像，正是四年前他出差a城，在電話里告訴我他畫的那顆所謂“挺好玩的球”的模樣。

    我絞盡腦汁地討好一個人，費盡心思地想讓他喜歡上我。我努力了這么久，終于拿到一個好分?jǐn)?sh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可能會與顧衍之離婚。可能被他懷恨。被他拋棄過往。與他形同路人。

    自昨天晚上開始，這樣想的每一次，我都心如刀割。

    我一個人回到酒店。晚飯時候接到鄢玉的電話，不緊不慢道：“我突然想起來，你怎么跟顧衍之說是三天之后才回去？你怎么不今天晚上就走？你就還剩下四個月時間的生命，三天就是四十分之一，與其呆在這里無所事事，你不如盡快回去t城，跟顧衍之再好好相處幾天。等我準(zhǔn)備好材料回去t城幫你，那時你可就沒什么時間再話別了?！?/br>
    我對著手上無名指的戒指沉默半晌，說：“鄢醫(yī)生，你有情商嗎？”

    “什么？”

    我一口氣說下去：“你覺得一個剛剛得知自己得了絕癥的病人，有可能立刻就開啟歡天喜地模式，在她最喜歡的那個人面前隱瞞住所有真相，當(dāng)成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嗎？你以為我是外星人??？你以為人人都能跟你一樣初戀女友結(jié)婚了還可以云淡風(fēng)輕西裝革履地前往婚禮談笑風(fēng)生到最后歇場并慷慨寬容地寫上五萬現(xiàn)金的紅包啊？你難道一直以為你才是正常人??？你的邏輯一直不正常其實你根本沒情商鄢玉醫(yī)生你自己知道嗎？”

    “……”鄢玉被我噎了半晌，再開口時，依然是冷靜理智到天地難容的鄢氏水準(zhǔn)，“既然你這么舍不得，那就不要再動什么亂七八糟的心思了?？倸w那東西成功的概率很小，還耗費我的心力。你還不如直接現(xiàn)在跑回去告訴顧衍之，你患了骨癌晚期，還剩下四個月生命，連全國醫(yī)術(shù)最高明的醫(yī)生鄢玉都幫不了你。我相信他一定會當(dāng)場心疼得加倍呵護你?！?/br>
    我被他說得沉默下去。

    我怎么可能沒有想過這么做。這世上沒有人愿意把痛苦承受得更多。我巴不得現(xiàn)在就跑回t城，撲進(jìn)顧衍之的懷里大哭一場。把最近偶爾骨痛的原因，以及鄢玉的最后診斷結(jié)果都告訴他。我巴不得被他立刻抱在懷里輕輕安慰。就像過去經(jīng)歷過的每一次困難，解決的辦法無一不是當(dāng)即告訴顧衍之，將所有仿佛不可能戰(zhàn)勝的難題統(tǒng)統(tǒng)丟給他。

    我從沒有經(jīng)歷過現(xiàn)在的狀況。一個人住在酒店里，四周靜得沒有聲音。而我在上午剛剛得知自己身患絕癥并最終確診的消息。

    我其實現(xiàn)在很害怕。

    我多么希望顧衍之這一次也可以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漫不經(jīng)心地擺布掉所有的事。然而他終究不是神明。

    他沉穩(wěn)從容，波瀾不動。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被業(yè)界奉為圣經(jīng)，他的一個小動作讓媒體蜂擁而至，他曾經(jīng)在十一年前將一個小孩從山區(qū)帶回t城，從此讓她的生活天翻地覆一般變動。

    他做得到所有的事?？伤魏尾坏蒙?。

    如果這件事發(fā)生在三十年之后，我一定毫不猶豫告訴顧衍之。然而現(xiàn)在，我終究不能。

    一年前我的生日，顧衍之帶我去了寺廟，將今年的婚禮日期敲定。開車下山已經(jīng)臨近黃昏時候，有淡金色的光線漫過車床，撫在他淺色的襯衫和好看的眉眼上。我托著腮看他挽起袖口專注開車的模樣，仗著那一天是我的生日，一口氣問了他許多刁難的事。

    明明我自己都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可他仍然耐心將每一個問題回答得很好。而我在當(dāng)時提出的最后一個問題是：“假如我比你先死，你會再喜歡上別人嗎？”

    我以為他會答一句“不會”，可他只是不置可否的模樣。并且反問我：“綰綰，生老病死四個字，每個人總會遇上最后一個字。輪到我們身上的時候，你是希望你比我活得久一些，還是反過來？”

    “……”

    在那之前，我從未考慮過這樣的問題。我以為生死離我很遠(yuǎn)。所謂的假設(shè)，也不過就是隨口一講罷了。然而顧衍之這樣反問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根本不知怎樣回答。終于意識到剛才我提出的假設(shè)對于顧衍之來說有多殘忍。忽然聽到顧衍之接著柔聲開口：“我希望不管怎樣，我都能比你活得久一點，只需要幾天時間。等我辦好葬禮，然后去陪你?！?/br>
    我心頭大震，猛然抬頭。

    山邊慢慢浮出云蒸霞蔚。我眼前的這個人他始終眉眼沉靜，像是在講述一件最正常不過的事。我隱隱懷疑他已經(jīng)將這個問題考慮過很久。我的喉嚨里說不出話，過了半晌，才小聲問：“可是，假如，假如我過世很早，也許三十歲就怎樣怎樣了。你難道也要這樣嗎？”

    他微微偏過頭來看著我。目光里有點溫柔。聲音緩緩低回：“綰綰，我至少得要你知道，你既然嫁給了我，不管到什么時候，我總不可以讓你吃虧。”

    ☆、第 三十一 章、 顧杜氏。（五）

    六年前,顧衍之的父親因病去世時,我正專注于和他的冷戰(zhàn)，這個消息過去很久,我才得以知曉。而那時再小心觀察前來給我開家長會的顧衍之的表情，他早已變得云淡風(fēng)輕。然而我卻能記得三年前時，顧衍之的母親因哀悼丈夫郁郁而終，顧衍之去國外料理完后事回來，他神色平淡之下多日不發(fā)一言的樣子。我不是很會安慰人,看到他這個樣子就更加擔(dān)心會說錯什么話。有人講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順變之類,但這種話其實說與沒說沒有兩樣。正是因為人死不能復(fù)生,人才哀慟不止,難為順變。顧衍之的母親郁郁寡歡三年，也沒能從丈夫去世的影響下走出來。我覺得要是有人跟我講這種話，八成我會轟他立即離開。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究竟要怎樣安慰，但同時又很擔(dān)心顧衍之會不會也憂思成疾怎樣怎樣，他一直都是個孝子，如今卻父母雙故。我躊躇了一兩天，最后抓了只桃子走到他面前，對他說：“那個，你真的不需要我來安慰安慰嗎？”

    我預(yù)先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zhǔn)備，心想要是他還像兩天前一樣告訴我不必，我就哦一聲把桃子遞給他，說一句管家叫我給你的然后轉(zhuǎn)身就走。然而這一次顧衍之抬起眼看了看我，微微露出一點笑容來。接著他朝我伸出手：“來?！?/br>
    我向前走了一步，被他抱在腿上，攬得很緊。發(fā)頂上感覺磕著他的下巴。眼前有他灰色開司米毛衣的細(xì)膩紋理。腳踝也很快被他收進(jìn)懷里。他的手指在我的腳心勾了兩下，我哎了一下，他笑了兩聲，整個人都被他收攏進(jìn)懷抱里。這樣的姿勢有些隱隱的熟悉，我暢想了一下，覺得很像嬰兒還未出生時蜷縮在肚子里的樣子。這個想法讓人臉頰有些熱，然后聽到他在頭頂上的聲音：“那么你想怎么安慰我呢？”

    我定了定神，說出準(zhǔn)備了很久的話：“啊，你想想看，阿姨和伯父如果在天有靈的話，也不會希望你一直憂思不止的啊，對不對？”

    他嗯了一聲：“還有嗎？”

    “還有，你難過的話不要全埋在心里啊，這樣對身體不好。”

    他又嗯了一聲，這次好像有點笑意地：“還有嗎？”

    “還有，你還有公司啊。還有你待處理的那堆事務(wù)啊。然后，你要是愿意的話，”我有些若無其事地，“你以后一直都還有我啊?！?/br>
    他輕笑出聲來。胸腔有悶悶震動。我終于意識到他其實根本沒聽進(jìn)去，根本就是在捉弄我。一下子惱羞成怒，立刻要從他的膝蓋上跳下去，被他眼疾手快緊在懷里，懷抱牢固，掙扎不得。我說：“你放手放手放手！”

    耳邊的頭發(fā)被密密親吻。顧衍之笑著喚我的名字。室內(nèi)漸漸寂靜，聽到窗外有悶悶雨點敲打玻璃的聲音。他輕描淡寫地開口：“沒有別的。我只剩下你。”

    我徹底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小聲說：“我也是啊?！?/br>
    ————

    我亂七八糟想到這樣很多的事，一直睜著眼到第二天天亮。鄢玉前一天晚上在電話里特地囑咐我要按時健康三餐，否則死的速度會更快。他把話說得這么直截了當(dāng)，我無語半晌，說：“鄢醫(yī)生，你一直這么講話，有些病人嚇也能被你嚇?biāo)赖哪阒绬?？?/br>
    鄢玉平淡回答：“可是嚇?biāo)廊擞植粌斆?。不關(guān)我事就可以了?！?/br>
    “……”

    我下樓去餐廳，只一抬眼便看到鄢玉坐在最近的一張桌子上，面前一堆盤碟杯筷，神色淡然地朝我招了招手。我呆滯一下，走過去：“你怎么來了？”

    他說：“我今天早上良心發(fā)現(xiàn)，覺得你好像還挺值得同情的。就過來可憐你一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