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不去?！?/br>
    顧衍之一面切開削好的蘋果，一面問：“為什么？”

    “……”可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和葉尋尋曾經(jīng)討論過露怯這件事。葉尋尋說，膽怯固然人而有之，露怯卻是幼稚的表現(xiàn)。你見有幾個大人會真正把膽怯露出來？真正的強者都會像南非的一種蛙，在遇到敵人時把全身鼓起來，裝作好像比平時還要強大。這樣才能勝利。

    我說：“那后天體育考試考跳遠，你害怕嗎？”

    她說：“害怕呀。干嘛？”

    “你害怕跳遠，這時候你裝得比平時強大，你就會真的強大嗎？”

    “……”葉尋尋瞇起眼，深深地望著我，長久吐出一口氣，“我最討厭駁斥我語錄的人了?！?/br>
    我雖然沒有去過晚宴，卻遠遠地見識過。正因為見識過，才覺得在那種地方，我做不到葉尋尋那樣的境界。晚宴之類的地方，理應是大人們的世界，顧衍之最熟悉的地盤之一，至于我，我遙不可及，沒有關聯(lián)。

    我還在杜家的時候，一次司機承諾接我回家，下午來到學校的時間卻比放學的時間晚了兩小時。我凍得渾身僵硬，迫不及待跑到車上，正巧后座上坐著杜程琛。他穿著一件黑色晚禮服，身上每個地方都一絲不茍。我問他去哪里，他說得簡潔：“晚宴?！?/br>
    因為沒時間轉(zhuǎn)路回家，那天晚上司機先拐路去了晚宴大廳。遙遙便可以看出大廳內(nèi)的衣香鬢影。杜程琛踏出車子，很快便有個盛裝女子上來挽住了他的手臂，言笑晏晏：“哎呀你來得好晚，去哪里了？”

    “拐道先去接了堂妹下學。”

    “堂妹？哪門子的堂妹，怎么還用你接呢？”

    “說來話長?！?/br>
    那個女子往車子里瞥了一眼，很快又轉(zhuǎn)移視線，笑著同杜程琛說：“你看看你呀，自己穿得這么好，堂妹居然穿成這樣子，你們杜家也太貧富不均了吧？”

    杜程琛挽了挽袖口，沒有回頭：“進去吧?！?/br>
    我想了想，最后跟顧衍之說：“我肚子還是有點痛?！?/br>
    他說：“我不信。”一面將一塊蘋果遞過來，“你再找個別的借口試試?！?/br>
    “……”我只好放棄第二套所謂的“頭痛”說辭，改口，“晚宴上都有誰呢？”

    他將第二塊蘋果遞過來：“鄢玉，楚煜，江燕南。也還有一些其他人，但都可以忽略。”

    我一時沒有接，小聲問：“那，葉矜呢？”

    顧衍之微微一揚眉：“她去做什么？”

    他這樣說，第二天晚上去了晚宴的時候，便真的沒有看到葉矜。我的行頭是一件紅色連衣裙，右手手腕上套著一只手鐲，繪著婉轉(zhuǎn)舒展的花瓣圖案。頭上只綁了一根發(fā)帶，頭發(fā)長長垂在胸前。坐在車子里，眼睜睜看著它離晚宴大廳越駛越近，手指不由自主絞在身前，頭低得抬不起來。

    心跳越來越快，耳邊突然響起顧衍之的聲音：“綰綰?！?/br>
    我抬起頭去看他。他穿著一件深j□j禮服，坐在車子里，卻是最隨意的姿態(tài)。影影綽綽的燈光下，映出他深邃的眼皮，和好看的側(cè)臉來。

    他微微低頭，語氣平靜而溫和：“就是這樣揚著下巴。一會兒進去之后，挽著我的手臂。除此之外，現(xiàn)在你是什么樣，就還是什么樣?！?/br>
    我說：“……我覺得事情好像沒這么簡單?！?/br>
    “比如？”

    “比如，到時候我需要說話嗎？”

    “這要看你自己?？倳腥藛栍嘘P你的問題。你喜歡說的話，可以去回答。不想說的話也沒有關系?！?/br>
    “我會有不得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嗎？”

    “沒有?！彼卮鸬煤芸隙?，“如果人家問你你又不想說，那就隨便看過去一眼，把頭扭到一邊不理就可以了?！?/br>
    “……”我看著他，默然了一下，“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沒什么不太好的。”顧衍之伸手過來，將我衣裙上的一根帶子擺了擺，仍然是再平淡不過的語氣，“杜綰，你只需要記得一件事——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站在我身邊，你可以比其他人都傲慢。”

    ☆、第 九 章、 你令我神魂顛倒。（一）

    車門被人從外面打開，顧衍之朝我伸出一只手，燦爛奢華的夜幕下，他的臉上有點笑容：“來。”

    我扶在他的手心上，如他之前教的那樣，提著一點裙擺，慢慢走出來。最后一步有點趔趄，向后倒的時候被他抓住手微微用力，最后合身撲在他懷里。

    我說：“……”

    功虧一簣的感覺特別不好，我埋在面前的絲絨禮服里，半晌抬不起頭來。頭頂有人輕笑一聲，慢條斯理地將我扶正身體：“下次努力。”

    進入大廳，一眼便看到遠處的食品區(qū)，以及已經(jīng)在食品區(qū)周圍徘徊流連的葉尋尋。舍棄顧衍之直奔過去，等走近了便看到葉尋尋正瞅著冰淇淋區(qū)兩眼放光，剛剛伸手過去，身后突然響起一個冷森森的聲音，一字一頓：“葉、尋、尋?！?/br>
    葉尋尋伸到半空的手僵了僵，靜止了幾秒鐘，還是慢慢地縮了回去。

    假如我是葉尋尋，這就已經(jīng)是故事的結(jié)尾。然而真正的葉尋尋總是比我要彪悍的，等身后的鄢玉一轉(zhuǎn)身，她的手立即以迅雷之勢卷土重來，卻在摸到冰淇淋碟子的那一刻，鄢玉的聲音又冷冷地響起來：“你敢吃一口試試？”

    我轉(zhuǎn)頭去看鄢玉，他連頭也沒抬，正往手里的碟子撿幾粒水果，又夾了一塊蛋糕。再轉(zhuǎn)過頭，葉尋尋的眼神迸發(fā)著強烈的憤怒火花：“我今天一定要吃！你敢怎樣！”

    鄢玉抬起頭來，推了推眼鏡：“那就老規(guī)矩。”

    葉尋尋的臉色變了變，咬牙切齒很久，終于還是把冰淇淋放回桌上。鄢玉把手中的碟子遞給她，葉尋尋一臉嫌棄：“你都挑的什么水果啊，我不吃蘋果，不吃你懂嗎？我也不餓，你給我撿蛋糕做什么！”

    鄢玉把碟子“啪”地往桌上一放，神色冰冷：“隨你便?！?/br>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我膽戰(zhàn)心驚地目送他遠去。一扭頭葉尋尋正端著那只碟子挖蛋糕上的奶油吃，間或吃幾塊蘋果片。我默默看了她一會兒：“……鄢玉他為什么不讓你吃冷飲？也是因為，那個嗎？”

    “哪個？”葉尋尋抬頭看我一眼，“我什么都沒有。只不過跟他打了個賭，說我這半個月一定能忍住不吃冰淇淋。做到的話他就把他手里那塊翡翠原石送給我?！?/br>
    “那他干嘛還提醒你別吃？”

    葉尋尋想了想：“可能是他神經(jīng)病吧。”

    “……”我說，“那要是你輸了怎么辦？”

    她的目光刷地掃過來：“開玩笑啊你，我怎么可能有輸?shù)臅r候！”

    我心想你要是連輸?shù)臅r候都沒有鄢玉為什么還跟你賭，難道他真是神經(jīng)病不成。一面問：“你今天怎么沒去學校呢？”

    “啊，”葉尋尋神色淡然，“我發(fā)燒了。有人小題大做，非告訴我媽不讓我上學。我就沒辦法了。本來今天晚上也不可能來這里玩的，但是我偷著跑出來了，鄢玉沒辦法，只好跟著我了?！?/br>
    “你讓人省點兒心行嗎？”

    “一個嬌弱矜持的女孩子，本來就是不能讓人省心的。我要是老讓他們省心，萬一哪天我死了，他們轉(zhuǎn)眼就忘了我怎么辦?！比~尋尋說得一本正經(jīng)，好像跟真的一樣，“再說，我今天要是不來，就錯過了你的勁爆消息呢。我聽說昨天晚上你跟顧衍之你倆大陣仗地私奔去了？”

    “……”我一口葡萄差點嗆進喉嚨，“這誰造的謠言??！”

    葉尋尋朝我背后努努下巴：“鄢玉啊?！?/br>
    正好顧衍之走過來，隨手撿了塊我盤里的蘋果吃下去，漫不經(jīng)心說：“說些什么呢，眼睛瞪這么圓?！?/br>
    葉尋尋說：“鄢玉剛才告訴我說昨天晚上你跟杜綰私奔了?！蓖ｎD一下，滿眼期待地看著他，“這是真的嗎？這可真是個普天同慶喜聞樂見的事啊?！?/br>
    顧衍之的動作停了停，看了看正在走過來的鄢玉。后者一扶眼鏡，說：“葉尋尋你搞清楚，顛倒是非的事別栽在我身上。我可沒說是私奔，我只說杜綰離家出走，顧衍之追到機場去了。”

    葉尋尋啊了一聲：“這不就是私奔嗎？電視劇里都這么寫的啊。這要是香港tvb劇呢，那就是男主角把女主角攔下了，兩人緊緊擁抱，然后大團圓結(jié)局。要是韓劇呢，那就是女主角走了，男主角跪下來痛哭流涕以頭搶地，悲劇結(jié)局。要是我來編電視劇呢，那就是女主角要走沒有走掉，男主角出現(xiàn)，突然摸出來一把槍，把女主角一槍殺了，眾人尖叫……”

    鄢玉無聲偏過臉，全是不忍直視的表情。身后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來一個江燕南，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說：“哎我就跟你說過么，葉尋尋這樣的小孩，你不慣著她她都能自己興風作浪，你要是慣著她，她遲早得騎到你頭上去。教育小孩要講究方式跟方法，我覺著要不你跟顧衍之你倆換換角色得了，你看杜綰現(xiàn)在給他教得多乖巧啊?！?/br>
    我的肩膀突然被人攬住，顧衍之順手捏了捏我的耳垂，笑意微微地開口：“你說換就換了？換別的還能考慮，杜綰想都別想?！?/br>
    江燕南說：“開個玩笑么?！?/br>
    “你問問鄢玉，叫他把葉尋尋丟給其他人管教，他肯不肯。”

    “我有什么不肯的?！臂秤駬崃藫嵝淇?，慢悠悠地說，“我都有這個想法很久了。”

    顧衍之好看的眉尾微微一挑，仍然牢牢摟著我，笑著說：“可是我不行。我可舍不得。”

    葉尋尋終于找到一個空當，抓過一塊蛋糕，朝著鄢玉狠狠砸過去。后者躲閃不及，眼鏡上驀然多了塊黏嗒嗒地東西。

    葉尋尋瞪著他，大聲說：“好啊這可是你說的！你以為我還喜歡被你管著！誰求著你了！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再來找我你就去死！去死好了！”

    鄢玉把眼鏡摘下來，摸出手帕，低頭慢慢擦干凈。葉尋尋扭頭就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人群中。江燕南啞然了一會兒，推了推鄢玉：“還愣著干什么啊，趕緊去追??！”

    “不是你說別讓我再慣著她？”

    “……我以前還說讓你珍愛生命遠離葉尋呢，你難道聽過嗎？你不是照樣讀了醫(yī)學院?。俊苯嗄险f，“你看我都給你找臺階下了，你想下就趕緊啊。一會兒尋尋真要跑丟了，我看你得哭幾天?！?/br>
    鄢玉把眼鏡重新戴上，抿著唇僵持一會兒，終于還是跟了出去。

    我看著有點憂心，旁邊顧衍之說：“張嘴?！?/br>
    我不明所以地張開嘴，很快被他丟了一粒葡萄進來。我咬了兩下，顧衍之慢悠悠地開口：“不用理會他們。他倆一直這樣?！闭f完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對了，明天我得去公司一趟。你跟著我一起。”

    “去做什么？”

    “我去公司處理點事情。至于你，先去那里做作業(yè)?！鳖櫻苤挚次?，氣定神閑道，“等我把事情處理完，就開始給你補習功課。明天補數(shù)學。后天補英語。你的語文成績還可以。就先補這兩門?！?/br>
    “……”我頓時覺得頭皮發(fā)麻，掙扎說，“不補行不行？”

    “可以?！彼f，“那就明天補英語，后天補數(shù)學?！?/br>
    “可是，你不是說明天還要在院子前種棵銀杏樹……”

    顧衍之拿一種“你敢再找個借口試試”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瞧著我：“種樹用不了多久時間?！?/br>
    “……”

    我正要絞盡腦汁與他討價還價，一旁忽然有人叫了顧衍之的名字。我扭過頭，一個四十出頭的成年男子和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男生站在面前。

    我看到顧衍之拾起一邊酒杯，笑微微地稱呼那人為“王董事”。兩人客套一番，后者把視線降下來一半，落在我身上，又看了看顧衍之：“衍之，這個小姑娘是……”

    我的手被人不動聲色握住，顧衍之淡淡開口：“我meimei?！?/br>
    “我知道你的名字?！睂γ娴哪泻⒅惫垂吹乜粗?，突然有點傲慢地開口，“你姓杜，叫杜綰。根本不姓顧，怎么可能是顧家的meimei。衍之哥哥，你不要被她騙了。這個人讀我們學校四年級二班，也不知道是誰家的，長得這么瘦還這么矮，在學校穿得也不好，平常也不說話，但莫名其妙地就是特別討他們班男生喜歡。衍之哥哥，你要留心才對?！?/br>
    顧衍之聽完，抬手理了理我的頭發(fā)，漫不經(jīng)心說：“王董事，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孩子？”

    “我也認識你?！睂γ娴某赡耆瞬林~角正要說話，被我截斷話茬，“你是隔壁班三班的男生，具體叫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半年來一直在追葉尋尋，只可惜一直沒追到。每天一封情書，筆耕不輟，葉尋尋說她丟起來都嫌麻煩。上星期給葉尋尋買了一盒巧克力，被她丟掉了。前天還給葉尋尋送了西餐廳的餐券，也被她丟掉了。你這么瘋狂，你的爸爸mama還不知道吧？”

    對面的男孩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四十多歲的成年男子臉色鐵青，眼中盛怒，大概是想凌空變出一條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周圍靜寂了片刻，顧衍之突然慢吞吞地開口：“綰綰?！?/br>
    我抬起頭去看他。他說：“你王叔叔有些事，我們先離開一下。”

    接下來沒有再呆多久便離開。大廳之外夜涼如水，我心不在焉地低頭走出來，沒過片刻，便打了一個寒戰(zhàn)。總算回過神來。下一秒便有件衣服披在肩膀上。

    我摸到一點絲絨衣料的質(zhì)感，是顧衍之的西裝禮服。正要抬頭，忽然覺得身體一輕，已經(jīng)被抱起來。

    我的視線與顧衍之平齊，看到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地面。我攬住他的脖子，橫在腰際的手臂輕松而沉穩(wěn)，完全沒有可能掉下去的顧忌。耳邊淡淡響起近在咫尺的聲音：“杜綰?！?/br>
    我扭頭。顧衍之的身后燈光熠熠，他抱著我，眼中溫柔，意蘊清華：“長得瘦小有什么不好？至少我可以這樣抱起你，讓你看一看和平時不一樣的東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