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那枚鉆石,李喜海賣了4萬元。他成了怪屯的第一個萬元戶??墒遣恢趺矗邮^那條胳膊從此整天疼,要命的疼。到上海、到北京,找哪兒的醫(yī)生都看不出毛病。兩年以后,病卻突然好了。晚上跟妻子雷大妮兒坐一起算算,不多不少,兩年治病整整花了4萬元! 第十三章 旱鷹 嚴格說,怪屯不能叫山村。它不在山里,而是在山邊。村子的南面一直到水北縣城,都是一道疊一道的丘陵,有些丘陵雖然很大,但沒有崚嶒的山勢,所以仍只能叫丘,叫嶺,或者叫巒,不能叫山。村子北邊一里,是陡峭的升龍崖,開始有點兒山的意思。過升龍崖2里,才有真正意義上的山,叫臥龍山。再往北5里,就是大山了,叫十八垛。 由于土地稀缺,且貧瘠,為了多謀生計,怪屯人自古就有打獵的傳統(tǒng),有些是半農(nóng)半獵,有些就是專門以獵為生。人民公社的時候,以糧為綱,讓所有的人都去掙工分吃飯,不興打獵了,誰再打就斗爭誰,只有農(nóng)閑時可以打。 但有一個人格外,他不聽黨的號召,非要打獵。他叫李子蟲。大隊支書谷保堂親自做他的思想工作,說:“蟲啊,你看人家都在掙工分哩,你怎么還打獵呀?”李子蟲說:“我不掙工分。我不要工分?!惫缺L谜f:“不要工分?那你吃啥?”李子蟲說:“我吃rou。”谷保堂心里就有點兒不美氣,他抬頭在屋里掃了一眼,果然看見李子蟲的方桌上放了一碗香噴噴的兔子rou,門旮旯里掛了一嘟嚕兔子皮。他沒有硬道理能夠說服李子蟲,就“嘿嘿”笑了一下,走了。 又等了幾個月,谷保堂又來找李子蟲,說:“蟲啊,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你看,大家都去修大寨田哩,李二槐一百多歲都去了,你一個人打獵,影響多不好。” 李子蟲說:“支書哇,世界上不是光糧食能養(yǎng)活人吶,rou、菜、羊奶、魚、核桃、梨,都能養(yǎng)活人啊?!?/br> 谷保堂說:“蟲,你要還這樣說,那你可別怪黨不關(guān)心你。從明天起,隊里就把免購點給你挖了?!?/br> 李子蟲說:“你請挖了,支書。拔個蘿卜地皮松,少我一張嘴,全村老少爺兒們每人能多吃4兩。” 谷保堂又“嘿嘿”笑了一下,走了。 這樣,在整個人民公社時期,李子蟲是水北地區(qū)唯一一個不掙工分、不領(lǐng)免購點、完全以打獵為生的人。他是一個真正的獵人。 其實,你要見過李子蟲,你根本就不會將他與獵人二字聯(lián)系起來。他長得黃皮瓜瘦,肋巴支楞著,兩條腿細的像锨把兒,走路一軟一軟的,像晃癱雞娃兒。再者,說是獵人吧,獵人所必需的工具,槍啊,弓啊,套啊,藥丸啊,他什么也沒有。他平常也不上山,只在屋里睡瞌睡。所以,在人們的印象里,他不過是個懶蟲,二流子! 但他確實是個真正的獵人!在整個人民公社時期,沒有第二個人敢說大話不要工分、不要免購點就能生存下去的;而且他果真頓頓吃rou,生活得很好。 奇怪了不是? 不奇。他狩獵的手段比較特殊而已。 李子蟲別無長技,只有一個訓(xùn)鷹的絕招。他就是靠訓(xùn)出來的鷹來替他狩獵的。 他訓(xùn)的不是魚鷹。魚鷹不是鷹,是鸕鶿,怪屯人叫黑鴨子。李子蟲訓(xùn)的是鷂鷹,又叫鷂子;訓(xùn)成后叫旱鷹,是針對魚鷹而言。 鷂鷹是食rou動物,兇猛梟厲。它翱翔在藍天上,“毆吼吼”一叫,百鳥禁聲。若要撲食的時候,它就不叫了,連翅膀也不扇,靜靜地滑翔,像飄在天上的一片樹葉。它的眼睛在百米高空能看見地上一粒豆籽的滾動。當它瞅準襲擊的目標后,就將翅子一夾,像一枚空對地導(dǎo)彈似的射下來,伸出銳利的爪子,抓住獵物就又飛上了藍天。然后找一塊清雅的巖石坐下來,一邊觀賞四周風(fēng)光,一邊慢慢享用。比我們的達官貴人費盡千方百計找一處高檔賓館去消費,風(fēng)流瀟灑多了。 想捕捉這桀驁不馴的鷂鷹當然不易,既要有巧妙的方法,又須有很好的耐心。李子蟲這兩樣都不缺。他在升龍崖北邊的山坡上搭了一個人字型草庵,躲在草庵里,一躲就是好幾天。草庵的房頂上豎一根竹竿,竹竿上張一副笸籮大的網(wǎng),網(wǎng)里邊放一只鵓鴿,鵓鴿腿上拴一根細繩,細繩通到草庵里,握在李子蟲的手中。草庵上的草繕得窟窿豁瞎,坐在里邊能看見外面的天空。當看見天上有鷂鷹飛過的時候,李子蟲就拉動手里的繩子,拉得網(wǎng)里的鵓鴿“撲撲楞楞”地飛。如果這時在天上飛過的是一只正在覓食的鷂鷹,它就會撲下來捉那只鴿子。就在它撲向鴿子的一瞬間,李子蟲猛地拉動了另一根繩子,這根繩子是通著那張網(wǎng)的搐口的。這樣,這只貪婪的鷂鷹就被抓住了,就像正在吃花酒的官們撞上了紀委一樣,再能撲棱,他也百口莫辯,先雙規(guī)了再說! 這鷂鷹就被李子蟲“雙規(guī)”了。他釘了一個木籠,把鷂鷹囚在木籠里,不給它飯吃,餓它;不給它覺睡,困它。鷂鷹很恐懼,抵觸情緒很大,亂撲棱,把白唧唧的稀屎拉得滿籠子都是,看見李子蟲,就伸著頭往籠子上撞,想沖出來叨他。李子蟲就笑笑,輕輕地吹一聲口哨,就像紀委的人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急,你再好好想想,?。咳缓缶捅吵p手走過去了,然后繼續(xù)不給他飯吃,餓他;繼續(xù)不給它他覺睡,困他。 后來鷂鷹就不撲棱了,也不敵意了,蔫蔫的,野性而凌厲的眼珠子變得暗淡無光。再后來,鷂鷹也不拉屎了,它肚里沒屎了,能變屎的東西都變完了。從不拉屎開始第五天,李子蟲用竹簽扎了雞蛋大一塊兔子rou,從籠子縫里塞進去。鷂鷹看見rou,“梆”一聲就叼走了,然后用爪子摁住,用它尖利的、彎彎的喙,撕,啄,加工成適于喉嚨吞咽的體積。它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當然是杯水車薪。它貪婪地望著李子蟲,目光里,已經(jīng)毫無敵意,而是充滿了乞求和哀憐。 李子蟲當然不會再給它了,繼續(xù)餓它。等餓得它又不會拉屎了,李子蟲才又用竹簽子扎了一疙瘩兔子rou塞給它。這次鷂鷹的目光里就充滿了對李子蟲的感激,頻頻地點著首,鋒利的喙里傳出呢喃細語,一臉的巴結(jié)諂媚。十次之后,鷂鷹就把獵獲它的敵人當作自己恩重如山的主人了。 但李子蟲仍不相信它。他在三四丈遠的樹枝上掛塊rou,將鷂鷹從籠里撒出來。饑餓的鷂鷹看見rou就撲了過去。它抓住rou就想往山上飛,想去找一塊清雅的巖石,重溫往日的盛宴。但它飛不走了,它的腿被主人用一根長繩子拴著。李子蟲一扯繩子,哧哧楞楞就把鷂鷹扯了回來,重新裝入籠內(nèi)。鷂鷹在籠里吃rou。但它將rou加工好后卻咽不下去,rou塊子卡在喉嚨里,憋得它出不來氣。正在不知所措的危急關(guān)頭,主人來了,在它的脖子上摸了摸,它的喉嚨馬上就寬松了,香噴噴的rou一下子就滑到了胃里。原來李子蟲用竹筒鋸了一個一指寬的竹環(huán),套在鷂鷹的脖子里,竹環(huán)上鉆兩個孔,孔里穿根繩子,繩子一緊,就把鷂鷹的脖子勒住了,一松就又放開了。 3個月以后,那鷂鷹再叨著rou就不飛走了,而是主動地飛回來。它也不再擅自吃rou,而是把rou丟在籠子里,坐在一邊守著,等著主人回來摸它的脖子,摸了以后它才敢吃。 這樣,一個旱鷹就訓(xùn)成了。李子蟲把一根鐵釬子燒紅,在鷂鷹脖子上的竹環(huán)上烙上一圈字:“天雷勿擊,君子勿取。李記旱鷹xx號?!比缓缶桶阉隽顺鋈ァ?/br> 李子蟲一共有4只旱鷹。他每天早上把旱鷹撒出去,然后就睡覺。睡餓了吃rou,rou吃飽了再睡。鷹倒是非常勤謹忠誠,每天都給他叼回來一兩只兔子,或一兩只山雞。有一回2號鷹和4號鷹竟給他抬回來一只小獐子。李子蟲不僅有吃不完的rou,還有花不完的錢,因為每隔十天半月,他都會背幾張兔皮到水北縣城的皮毛收購站里變幾張錢,然后在縣城里逛一天,大開洋葷。 你說,在所有人都揮汗如雨、沒日沒夜地修大寨田,卻又整天餓斷腸子的時候,李子蟲的日子,不亞于神仙?這家伙的優(yōu)越感就不免油然而生,屋里盛不下他了,拉張新買的蘆席,鋪到村頭李二槐家的大槐樹下去睡覺。睡就睡吧,可他心中得意,又睡不著,就左腿蹺到右腿上,唱自己胡編的二黃: 我本是臥龍山散淡的人, 不戰(zhàn)天不斗地不與人爭。 山為朋水為友樹是我妻, 孝順兒是我的四個旱鷹。 朝看日暮看月我仰球曬蛋, 打個嗝放個屁一身輕松! 你說這啥影響這!背著鐵锨鈀子上工的人打他身邊過,都忍不住唉聲嘆氣,革命斗志一下子就垮了,上工的步伐無精打采起來。 谷保堂忍無可忍,就干脆讓革命隊伍停下來,就在那棵大槐樹下召開批斗會。 那時的批斗會,除了掛牌子、戴高帽以外,一般都要與被斗對象相關(guān)的實物對應(yīng)起來。比如批斗作風(fēng)有問題的女人,就會找兩只破鞋掛在她的脖子上;批斗貪污的會計,會把他平時用的算盤掛在他的脖子上。批斗李長樹時,在李長樹的脖子里挎了兩個擂臼(見《鬼搗蒜》)。現(xiàn)在批斗李子蟲,當然少不了他的鷹。谷保堂先把李子蟲的4只鷹捉來,用繩拴著,套到李子蟲脖子里。4只鷹就昂昂然地站在李子蟲的肩膀上,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然后,谷保堂又讓人用報紙糊了一頂高帽子給李子蟲戴上,上寫:壞分子李子蟲。那時,農(nóng)村的階級敵人有5種:地(地主)、富(富農(nóng))、反(反革命)、壞(壞分子)、右(右派)。其他4種是國標,需要經(jīng)過有關(guān)部門的審查和定性,比較正宗。只有壞分子涵蓋十分寬泛,界限模糊,爛破鞋、貪污犯、四不清、偽人員、勞改釋放犯、二流子……都可以叫壞分子。如果當權(quán)人對你不滿,以革命的名義斗你一場,以后你就可以被稱為壞分子了。因此,壞分子絕大部分都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轉(zhuǎn)化而成,很多時候就成了各級領(lǐng)導(dǎo)專門整治異己的尚方寶劍。這把劍就懸在每一個人的頭上?,F(xiàn)在,大隊支書谷保堂就將這把劍砍到了李子蟲的頭上,把李子蟲打成了壞分子。 4只鷹對革命行動不理解,驚慌地站在主人肩上。直到谷保堂將高帽子給李子蟲戴上,并使勁往下摁著讓他老實低頭時,鷹們才覺得不太對勁兒,sao亂了一下。3號鷹性格比較暴,把尾巴使勁一翹,“撲!”地一聲,就從屁眼兒里嗞出一股膿白的稀屎,不偏不斜,正射在谷保堂的面頰上。老鷹的屎溫度是很高的,且有腐蝕性。谷保堂捂著臉大叫,回頭就往大隊衛(wèi)生所跑。跑到衛(wèi)生所,赤腳醫(yī)生給他擦了擦,臉上紅了一片,出了幾個燎泡,抹點萬金油,仍然熱疼難耐。 谷保堂離開后,其他人繼續(xù)批斗李子蟲。4只鷹炸著翅膀,骨碌著玻璃球似的黃眼珠子,挺著鋼鉤似的喙,看見誰的手伸過來,“梆”一下就叨過去,輕的起個青疙瘩,重的就出了血。人們不敢近前,就用一個長把鐮刀伸過去,把4只鷹腿上的繩子割斷,放了。但那鷹竟不跑,就在會場上空繞圈飛,“歐吼吼”地叫著,像4架戰(zhàn)斗機似的,看見有人來推搡李子蟲,就俯沖下來,在人的頭上亂啄,啄得好幾個人鮮血直流,不得不抱頭鼠竄。把個李子蟲樂得“嘿嘿”直笑。 谷保堂臉上抹了一片紅汞水跑回來了,手里掂了根櫟木棍子。他看見4只鷹在天上飛,就吼起來:“咋咋咋?咋叫跑了?”人們說,剛才把它放了,要不斗不成。谷保堂就跳著罵起來:“混蛋!把它打死算了,放跑干啥?你們上天給我逮去!”他是下決心要把這4只鷹打死的,立即命令民兵回家cao家伙。那時階級斗爭的弦繃得緊,民兵們發(fā)的都有槍,而且每支槍還配了10發(fā)子彈。不一會兒,4支老漢陽、3支老土裝就背來了,推上子彈,喂了槍藥,一齊向天上瞄。 李子蟲急了,在地上蹦著,揮手大叫“快跑!快跑!” 砰砰砰!咚!咚!槍就響了。 但是,鷂鷹的目標很小,又是活動的,不是那么好打的。老土裝是霰彈槍,覆蓋面大,但鷂鷹在百米以上,它的威力達不到。所以一連放了幾排子,也沒打著。 但這不等于永遠打不著。只要下了決心,總有一天會把4只鷂鷹打下來。李子蟲就給谷保堂跪下了,說:“支書,別打了,求求你別打了?!?/br> 谷保堂說:“不打可以,你得給我修大寨田去。” 李子蟲為難起來,說:“支書哇,你看,我渾身沒一把力氣,連個老虎鈀子都扛不動,搬石頭,我只能搬一二十斤重的。啥勝我一年給隊里省240斤免購點兒?” 谷保堂說:“扛不動鈀子你扛鐵锨,扛不動鐵锨你拎個鏟鍋刀!搬不動20斤的石頭你搬10斤的,搬不動10斤的你搬5斤的!只要你到了大寨田工地,就是個革命態(tài)度。你說,你去不去?” 李子蟲有些猶豫。他沒干過農(nóng)活,沒下過力氣。他覺得那是個很可怕的事。 谷保堂大聲地命令:“預(yù)備——開槍!” 有一只鷹翅膀仄歪了一下,掉下兩片羽毛,從空中一下栽了下來。但它栽到半腰又飛跑了,并有幾滴鮮血滴落到李子蟲面前。 李子蟲再次跪倒在谷保堂面前:“支書哇!我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我現(xiàn)在就跟你上工去!千萬別打了,那是我的命?。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