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李凹斗的腿就軟得站不住了,想回頭往外跑,竟不聽使喚。他站著篩了一陣兒糠,心里想,難道真?zhèn)€有鬼?這怎么可能呢?就是真的有鬼,我與花魚兒也無冤無仇,并幾次為她遮掩,她也不會害我。這時,他反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想看看花魚兒變成鬼是個什么樣子。他竟硬著頭皮向閣樓上爬去。 趴在門縫上,李凹斗看見,經(jīng)堂里垂著黃綾子帳幔,帳幔里坐著塌蒙著眼不忍看世界的觀世音菩薩、地藏菩薩、大勢至菩薩。一對龍鳳燭,3柱迦南香。沒有敲木魚念經(jīng)的人,只有一只雞站在蓮臺上啄食,啄得敲木魚的警山玉杵翹起,落下,翹起,落下…… 李凹斗一屁股墩在地上。 原來花魚兒家有一個極貴重的古物——明代銅漏。這是古人計時用的裝置,驅動計時的不是法條,而是水。讓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擊在一個杠桿上;杠桿的另一頭連著一個刻盤,只要控制水滴的勻速滴落,時間就基本準確的給記錄下來了。只是花魚兒家的這只銅漏現(xiàn)在不是用來計時,而是用來敲木魚?;~兒把它改造了,落下來的水滴擊動杠桿,杠桿一動,就有一粒高粱米滾出來。高粱米掉在一只小勺里,小勺的另一頭就是敲木魚的錘子。她養(yǎng)了一只雞,白天餓著,晚上抱出來讓它叨銅漏里掉出來的高粱米。它一叨,木錘就翹起來了,落下時,就“呱”地一聲敲響了木魚。 李凹斗看得目瞪口呆。他又問魯喜,你這娃子,騙舅哇?你媽到底上哪兒去啦? 魯喜說,我媽說她到普救寺放生去了。 “這香火是你點的嗎?” 魯喜說,我媽走時交待別讓菩薩斷了香火,別讓雞子晚上餓著。 原來花魚兒也是個大盜!她藏在木魚聲里,晝伏夜出,神不知鬼不覺,不知偷了多少人家,劫了多少商客!怪道她家僅兩畝薄地,日子卻滋滋潤潤,花衣裳一天一套。 更奇的還在后頭。1950年剿匪反霸,北山一股頑匪讓解放軍一個排全軍覆沒。后來把這幫家伙抓住了,一百多人。其中就有魯喜。魯喜被押回怪屯,開會公審,準備槍斃。正要綁縛刑場,農(nóng)會主席婁慶卻像個小腳女人一樣,腳后跟一擰一擰的,跑到臺上,抱住魯喜大哭,一面哭一面說:“兒??!兒??!我可憐的兒??!媽就你這一個兒?。∧悴荒芩腊。 ?/br> 土改工作隊的領導大喝道:“婁慶!你成何體統(tǒng)!” 婁慶乜斜了媚眼道:“我不是婁慶!” “那你是誰?” “我是花魚兒!” 村上的人看看婁慶的舉手投足,確實是花魚兒的做派;聽聽婁慶說話的腔口,也確實是花魚兒的聲音。人們都知道,這是鬼附身了,是花魚兒的鬼魂附到婁慶身上了,無不渾身起雞皮疙瘩。 工作隊的人拿根繩子要綁婁慶,說:“婁慶!你清醒一下,不要胡鬧!” 婁慶的身手竟顯出不可思議的敏捷,一蹦一蹦的,躲開幾個人的撕扯,把繩子也奪過來,扔到了臺下。他哭叫著:“你們不能殺我的孩子!他是烈士后代,我是為救工委趙書記才死的呀!” 人們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覷。 婁慶又說:“我有證據(jù)呀!不信你們到我家里去搜,在經(jīng)堂的后房沿處,從東往西數(shù),第七根椽子的竹筒里,有我的證件。” 工作隊的人就去搜?;~兒家的房子是竹竿椽子。他們找到了第七根椽子,用鐵絲彎個勾往里投,真?zhèn)€勾出來一張桑皮紙。但房子漏,被雨水浸泡幾十年了,桑皮紙上什么也看不清。 婁慶看把證據(jù)找出來了,就呼呼地睡去。他睡了兩天,睡醒后,對前面的事一無所知。 那張紙并不能證明什么,魯喜還是被槍斃了。 婁慶也因為那次鬼附身的事被懷疑立場有問題,農(nóng)會主席也被撤了;他只當了不到4個月主席,所以以后的婁慶身上看不到一點兒村干部的影子。 1987年11月,水北黨史研究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黨史辦在鄰省的檔案館里,找到了3份水北縣早期黨史資料,其中一份竟是一張黨員登記表,上面寫著: 申請人姓名:李華云。 曾用名:花魚兒、小三兒。 籍貫:水北縣安鋪鎮(zhèn)第三甲拐屯村。 入黨時間:民國十六年(1927年)六月二十一日。 黨內職務:中國共產(chǎn)黨水北工作整理委員會敵工部長。 …… 花魚兒——李華云,1997年7月1日,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她是大革命時期,水北縣唯一一位革命烈士。 第七章 樹怪人妖 山里老頭李來坐在公共汽車上,走一會兒就問,市委到?jīng)]有?5遍以后,乘務員便不再回答,只是翻翻白眼;又5遍以后,乘務員連白眼也不翻了,只裝沒聽見。一個剛上車的退休干部坐在李來身邊,有些過意不去,就搭訕說,老人家,到市委干什么呀?李來說,我去上訪。老干部問,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上訪???李來說,人家都說年輕人來上訪,門衛(wèi)拉進大門就打,打得什么時候說不再上訪了,才把你放出來。所以家里人就商量叫我來了……老干部笑起來,說前幾年是這樣,現(xiàn)在哪還有這種事?。‖F(xiàn)在都講和諧哩。老先生,可別聽有些人瞎說,現(xiàn)在的領導都很親民的……哦,到了到了,老先生快下車!你看左邊那個大門就是市委。 李來趕忙起身,拉著那人的雙手,熱乎地說,謝謝!謝謝!娃兒,你閑了到家去坐啊,城北怪屯的,離城45里,臥龍山南半坡。路不好走,上級說明年修柏油路哩,修6米寬。鄉(xiāng)長說……乘務員啪啪拍了兩下引擎蓋吼起來,這老頭!你下不下車啊?不下走了,開車!汽車就哼了一聲,渾身一抖。李來這才慌忙松了手,連說下下下!下到車底下,又一腳踏著車板,扒著車門往里伸長脖子交代說,娃兒!怪屯!好找的很!村頭有棵大槐樹,10里開外都看得見;樹上住的有仙家,夜里會放光;老爺兒一下山,三五十里內的鳥兒都往那樹上飛,跟著鳥兒走就…… 乘務員又拍打引擎蓋,哎呀!你煩人不煩人??! 閨女,不煩不煩!李來點頭哈腰地說,把頭縮了出來。可他的手卻向車里禮貌周全地擺了擺。只聽“哐哧”一聲響,車門合上了,一下夾住了他的手脖子,疼得李來尖叫起來。女乘務員這下不厲害了,慌忙跑過來,對不起對不起,老大爺,咋樣咋樣?傷著沒有? 李來向乘務員擺擺手,說,沒事兒閨女,沒事兒!其實手脖子上已經(jīng)流血了。 李來向前走了幾十米就到了市委門口。大門右邊的圓木礅上站著一個戴大檐帽穿紅筋制服的保安,手拿紅綠小旗,在指揮小轎車進出。李來湊上去問道,同志,人讓進不讓進?保安聚精會神,不理他。這時從左邊跑來另一個保安,攔著他問,干什么的干什么的?李來說我來找高書記。保安再問,啥事兒?李來摸摸索索從懷里掏出一張報紙,說,我想問個事兒。他把報紙抖抖索索地打開,擩到保安面前,用手指著說,你看,這個,這個…… 保安在寒酸的老百姓面前很像個領導,老百姓越寒酸,保安就越像個領導。他并不接報紙,反而把胸脯挺了挺,把雙手背到后頭,歪頭向報紙上斜了一眼。只見報紙上的頭版上登了一幅大照片,彩色的,高書記正在跟一個白發(fā)老人握手。高書記彎著腰,一只手撫在老人肩上,極親切的樣子。老人滿臉雞皮,一頭白發(fā),張著大嘴,不知是笑是哭,嘴里不見一顆牙齒;由于太老,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旁邊的黑體字大標題寫著: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敬老愛老動心腸——市委高書記步行20里到深山看望百歲老人。 保安翻翻眼皮,看到照片上的老人并不是眼前這個老頭,說,你要問什么事啊?李來又用手向報紙的下端指了指,這兒,這兒。保安的目光又向下斜了斜,看見了另一篇放在二題位置的新聞報道:記者從市政府有關方面獲悉,經(jīng)市委市政府研究,今后我市百歲以上老人,將獲得每月300元的壽星贍養(yǎng)費。這是我市創(chuàng)建和諧社會的又一重大舉措…… 保安又翻翻眼皮,問,你到底要問什么事啊?李來很口吃地說,我想問……我想問……這300元錢在哪兒領,縣里和鄉(xiāng)里都說不知道……老頭難為情死了,平白無故的,為什么問人家要錢呢?歲數(shù)大?歲數(shù)大是你自己長的,又不是人家政府讓你長的,算個屁理由嘛!可是家里老老少少都讓他來上訪。嘖! 保安又看看他,問,你今年多大了? 李來答,81歲啦。 保安說,上邊說的是百歲老人啊。 李來說,我是給我爺領的。 “???”保安一下子就不像個領導了,政治上很不成熟地瞪大了吃驚的眼睛,“都81歲了,你還有爺爺?。俊?/br> 李來說,我爺今年126歲了,高書記看望的那個老太太比我爺小20歲哩! 保安也就二十來歲吧,聽到這里趕緊攙著老頭的胳膊,說,哎呀!奇跡,奇跡!我爺爺今年才73歲,你都81歲了還有爺爺!快進來喝點茶??柿税衫蠣敔敚?/br> 李來一下子眼淚汪汪的,說,娃兒,我渴。我在車上站了一晌,到城里才有人給我讓個座,城里人文明。你看這天熱的……說著腿一軟,就暈倒在保安的懷里。保安把他扶到警衛(wèi)室里,放到椅子上。屋里開著空調,涼颼颼的,李來打了個激靈就醒了過來。 保安在飲水機上接了杯水,一手撫著老頭的背,一手喂著老頭喝水。人老了也會撒嬌的,并不推辭,就讓人家喂他。喝完一杯又說,娃兒,再給我來一杯。保安就又喂了他一杯。這次,保安一邊喂,一邊低聲地說,老爺爺,我給你說啊,這事兒啊,你不能到這里問,你要到市政府去問。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