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我來!” 她剛俯身伸手出去,他也早搶上一步,兩人手便先后搭在了同個果子上,她的手被他的包住了。 喜慶啊了一聲,便似被蟲蟄了般地縮了回來,咬著唇眼睛看著腳背,那姜瑞更是面紅耳赤,愣在那里只是呆呆盯著她看。 喜慶抬眼掃了下對面這男子,兩人從前共事時的種種掠過心頭,突覺心中起了絲淡淡的甜蜜之意,低聲問道:“你既來了,大人想是也來了?” 姜瑞應(yīng)了聲道:“方才那馬車?yán)锏谋闶??!?/br> 喜慶這才醒悟了過來,慌忙道:“夫人和小寶還不曉得大人過來了,快些過去看下!” 姜瑞一怔,這才記起自家大人已是趕在前頭了,一下便撿回了果子放回籃里,自己提了過來道:“這就一道過去吧?!?/br> 因了此時正是村人歸家時分,村里一下多了陌生人的面孔,自是有些惹人注目。只喜慶掛著家中情況,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自己走在前面,那姜瑞牽了馬行在后,匆匆趕到了門口,剛一腳跨進去,便見到小寶正攔在了徐進嶸的身前,仰臉要趕他走,哪里還經(jīng)得住,已是脫口叫了出來:“大人!” 徐進嶸回頭,看了喜慶一眼,這才低頭輕輕撫摸了下小寶的頭頂,再次蹲了下去,看著他輕聲道:“小寶,我和你娘親從前很好很好的,我怎會嚇?biāo)课覍ち怂芫?,尋過來想和她說幾句話,你看行嗎?” 小寶回頭又看了下淡梅,遲疑了下,一張小臉上已是布滿了迷惑之色。 “喜慶!” 徐進嶸淡淡叫了一聲,喜慶這才如夢初醒,急忙走了過來,低聲哄道:“小寶乖乖聽話,姨姨給你買了頻婆果,咱兩個去井邊洗了就好吃了……”一邊說,一邊牽了他手,慢慢哄了出去。快到門口時,小寶卻又突然回頭道:“你要說話算話,真不能嚇?biāo)?!?/br> 徐進嶸轉(zhuǎn)身朝他笑了下,點了下頭。小寶這才朝淡梅揮了下手,喜慶抱了他起來,帶上門出去了。院落里終是只剩下了他兩個。 小寶剛出去,徐進嶸面上方才的那笑容便消了去,只剩一片冷肅。 他沒再過來,只是立在那里,盯著她看。 這個男人,這個四年之后從天而降,突然再次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他仍是舊日的模樣,寬肩挺背,只是,他眉間深刻難消的川字紋、陰鷙的目光,緊緊繃起的如刀鏤出般的下頜線條,還有他全身散出的隱忍的憤怒,是的,憤怒,他應(yīng)該在極力壓制了,但是她仍能明顯覺察得到。 他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他了,就像她一樣。時光已經(jīng)漸漸把天各一方的他和她,各自雕鏤成了另一個人。 兒子方才的天真舉動和稚言稚語讓她幾乎落淚,他對兒子的回應(yīng)卻叫她沒來由地更加難過。 ……他和她曾經(jīng)很好很好,他找了很久,現(xiàn)在只想和她說幾句話…… 淡梅的喉頭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掐住了,緊得她無法呼吸,再不逃離他帶給她的這種壓迫之感,她覺得自己真的會因為窒息而暈過去了,逃到哪里都行,只要不再這樣站在他的對面。 她猛轉(zhuǎn)身朝著屋子飛奔而去,砰一下關(guān)上了門,顫抖著手上了閂,靠在了門背上,腿軟得幾乎要站立不住了。 “你若不開門,我便立時將小寶帶走,往后你休想再見到他?!?/br> 良久,久到她以為他已經(jīng)消失了,她聽見外面響起了他的聲音。 冷淡,克制,仿佛不帶絲毫的感情。 她想他真的會這樣,如果她繼續(xù)用這樣一扇門隔開里面和外面的話。 她已經(jīng)在這里躲了四年。是習(xí)慣了把自己藏身在殼中,所以連現(xiàn)在,竟還會這樣無意義,甚至是可笑地繼續(xù)躲避? 該來的總會來。 她閉上眼睛,長長呼吸了口氣,等那陣焚心般的焦慮之感過后,終于朝門閂伸過了手去。 他應(yīng)該一直在聽她的動靜,她剛拔出了門閂,一只手就伸進了門縫隙里,然后,他已經(jīng)頂開了門,進來了,反身壓上了門。 他和她站得這么近,四年來,這是他們最近的距離了,近得她已經(jīng)聞到了他身上的氣息,一種熟悉的干爽而醇厚的男人氣息,叫她再次起了一陣輕微的暈眩。 “為什么不說話?” 他低頭看她,逼近了她。她后退一步,后背已經(jīng)抵在了門上。 “你想我說什么?” 她盯著他的肩膀,聲音低啞地擠出了見到他之后的第一句話。 “說你為什么前一刻還好好地對我笑著,轉(zhuǎn)身卻不知去向?說你為什么明明已經(jīng)懷了我的骨rou,卻還這般帶了他去,叫我和他生生分離了許久?這些年你曉得我是如何過來的?如果不是叫我無意得了你的消息,你還是要藏下去,就這般躲著我一世,是也不是?為何這般對我……”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猛一拳砸了出來,擦著她的臉頰砰一聲落在了距她耳邊不過幾寸的門板之上,震得門框之上的細(xì)小泥沙撲簌簌一陣抖落了下來。 淡梅一個激靈,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半天沒再見他有響動,這才又微微睜開了眼,卻正對上他望著自己的眼。 外面已是夕陽西沉,屋子里光線更黯。一片昏暗中,他不再像片刻前那樣激憤難平,目光暗沉而平靜。 “從我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一刻起,你便十分害怕的樣子,連兒子都瞧出來了。你到底怕我什么?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不堪?” “我尋了你將近四年,也想了將近四年,有朝一日我若是尋到了你,你會如何對我?現(xiàn)在我曉得了,你仍是不愿見我,想必也是不愿跟我回去的?!彼斐鲆恢皇郑笞×怂南掳?,抬起了她的臉,盯著再次細(xì)細(xì)地看了片刻,這才搖了搖頭,聲音里帶了絲疲憊和隱忍的痛楚,“只我既曉得你有了我的兒子,便是為兒子著想,也斷然再不會由你這般飄零在外。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這就跟我回去了。”說著便松開了她下巴,開門叫進了姜瑞和喜慶幾個,讓去村口把停著的那輛馬車叫進來。 “小寶,方才和你娘親說好了,你與她一道隨了我去個新的地方住,那里有許多你沒見過的新奇東西,你可愿意?” 等著馬車的功夫,徐進嶸抱著小寶,看了眼坐在屋里正怔怔望著他兩個的淡梅,笑著問道。 小寶眼一亮,突然歪著頭看著他,問道:“你是誰?我和娘親為何要和你住一起? “我是小寶的爹爹。從前一直不知道你在這里?,F(xiàn)在知道了,你們自然要和我住一起了。” 徐進嶸毫不猶豫道。 小寶愣了一下,突然扭頭看向了淡梅,小心翼翼道:“娘,他說的可是真的?他真的是我爹爹?” 淡梅的兩只手緊緊扭在一起,望著小寶一雙閃著希望的明亮的眼,勉強擠出了絲笑,僵硬地點了下頭。 “我有爹爹了!我也有爹爹了!”小寶一下緊緊抱住了徐進嶸的脖子,像平日親淡梅那樣地重重親了下他的臉,歡天喜地道,“你會把我抱得高高的,帶我去玩,是嗎?” 徐進嶸胸口一熱,緊緊抱住了他,用力點頭。 他的兒子,流著他和她共同血脈的兒子。 四年以來的第一次,他突然覺得胸中所有難平的意氣都平了下去,所有難消的憤懣也都消失無蹤了。 就算她的心中沒有他,從這一刻開始,她這一輩子也永遠(yuǎn)無法再這樣逃離開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趕著發(fā)文的滋味真吐血~雖然知道大家等文的感覺也是吐血~~~ 但是還是求明天請假,后天一早再更~ 球批準(zhǔn)。 八十一章 淡梅獨自靠坐在館舍房間里的榻上。夜已是有些深了,隔壁屋子里卻仍不時隱隱傳來小寶發(fā)出的各種叫嚷聲。從入了這館舍的門起,徐進嶸就一直在陪著他,再未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小寶很快樂,從上了馬車坐上他的腿開始,就一直興奮地在說笑個不停,一晚上已經(jīng)不知道叫了多少聲的“爹”,甚至完全忽略掉了她這個坐在對面的母親。 徐進嶸不知道做了什么,小寶突然發(fā)出了一聲尖叫,然后就是兩人壓低的格格笑聲,稚嫩的童音和著他低沉的聲音,一陣陣鉆進了她的耳朵。 小寶一直是渴望像別的孩子那樣,有個可以讓他叫“爹”的人的,這一點她早就知道。只是直到現(xiàn)在,這孩子一晚之間迸發(fā)出的仿佛沒有盡頭的無限熱情和快活,才第一次讓她深刻地感覺到,獨獨只有來自自己這個母親的愛,對小寶來說,或許真的遠(yuǎn)遠(yuǎn)不夠。除了她這個母親,他還需要山一般偉岸的父親。 就和喜慶說的一樣,他終于……還是找了過來。 驟然的這樣一場相見,叫起初毫無防備的她狼狽不堪,瞬間像是被抽離了所有的思想,唯一剩下的感覺就是逃離,逃離他的視線和存在。但是現(xiàn)在,在黑暗中側(cè)耳聽著隔壁他的笑聲,她本早已刻意不再去碰觸的許多記憶,現(xiàn)在仿佛像被觸動了坎位的機關(guān),正慢慢地從她心底最深處浮泛了上來,齊齊堵在了她的心口之上,心底里卻只剩下了空落,空得叫她茫然無措。 ……照亮了半個夜空的那場烈火、烈火中傳來的似泣似訴的女人絕音、歇斯底里的周姨娘、望著她的來自于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的冷淡憎恨目光、那位郡主、那個有著白月光的靜謐夜晚,他對她說過的話:往后你要都這般露出笑臉,往后我兩個也要都這般快活地過下去…… 她知道這些都過去了,他也找到了她,要帶走她和孩子,她無法再繼續(xù)躲避下去。只是,如今的兩人,能像他從前說過的那樣,一直快活地過下去了? 這真的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在見到了小寶和他相處時的天性流露之后。 她撇下了他,偷得自己的浮生幾年閑,現(xiàn)在也該到頭了。 他對她一直很好,好到讓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離開他就無法存活下去。只是現(xiàn)在,在經(jīng)歷了這樣一場自己加諸在他身上的尋常無論哪個男人都無法忍受的極大恥辱之后,他心中就算還殘留了些感情,那幾分也不過是因為小寶而存的吧?這般回去了,兩顆都已蒙塵的心,再次朝夕相對,還有什么?真的或許就只剩下了她從前曾一心相求的“相敬如冰”。 “這些年你曉得我是如何過來的?” 他責(zé)問她的聲音猶在耳畔。 她過得可算很好。但是他呢,他真的到底是如何過來的? 心口堵得無法呼吸,喉嚨干得甚至發(fā)痛。淡梅不想再去想了,只是下了榻,趿了鞋朝桌子方向去。那里有個茶壺,里面有水,能解她的痛。 屋子里有些黑,只從窗戶處映進了些許外面走廊上懸掛著的燈籠的光??烀阶雷舆厱r,她踢到了一張凳腳的邊棱,一陣銳痛從腳趾傳了上來,一直延伸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蹲了下去,揉著自己的腳,那痛漸消,眼中卻是慢慢墮出了淚。 上次像這樣流淚是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她現(xiàn)在只是需要流淚,似乎只有這樣,她堵得幾乎要爆炸的心口才能找到紓解的出口,而踢腳的痛不過是個恰好到來的契機而已。 淚越流越多,她已經(jīng)坐在了桌邊的地上,弓腿把臉埋在膝上,無聲地流淚。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聽到自己面前響起了一個聲音:“你在哭嗎?” 淡梅猛地抬頭,淚眼朦朧中,看見徐進嶸手上舉了盞燭火,隔了一步距離,蹲在她的面前,正在看著她。比起白天,安靜的燭火光中,他面容上的棱角看起來柔和了許多。 淡梅急忙抹了下臉,想把面頰的淚痕擦干。只是尚未擦干,新的淚水卻又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