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奶娘雖不知自己方才哪里得罪了新夫人,只她也是個會看臉色的,見淡梅不大理會自己,便住了嘴小心領了慧姐下去。 淡梅隨意用了早點,帶著妙春幾個出了正房往前面正堂去里,見徐進嶸已在那里了,身邊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正指著個闊長的紫檀嵌螺鈿匣子對著他道:“文相生平所好,無過于奇石。這匣子里的靈璧石長高過尺,本就難得,且屬白靈璧類,形貌便似梅雪爭春,更是萬中無一,三爺你看如何?”說著已是打開了那匣子給他看。 淡梅昨日便見過這管家一面,知道是徐進嶸的一個本家,已經(jīng)跟隨他多年了,故而沒有像府中其他下人那般稱他為大人,而是仍照從前的稱呼。此刻聽他那話,便曉得匣子里的是備了要在今日送給自己父親的回門禮,忍不住好奇瞟了一眼,見是塊光滑雪白的石頭,點綴有粗糙的赭褐石體,瞧著確實便像早春時節(jié)瑞雪初融時露出的斑斑山體。 她從前對這些本是一竅不通的,只到這之后,因了自己父親的喜好,漸漸也有些耳濡目染,曉得這靈璧石自古就是名貴賞石,奇在音質堪稱獨步,無論是用小棒輕擊還是僅用手指微扣,都可發(fā)出琤琮之聲,余韻悠長,被美譽為“玉振金聲”。靈璧石天然成型,一般都以黑黃褐色為多,似這般大小又玉白之色的,應該非常難覓。 徐府管家見淡梅過來了,恭謹行禮后便退立到一側不再說話。徐進嶸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不出什么表情,對著管家說了聲“把東西都搬上去”,自己轉頭便朝大門去了。淡梅送他背影個白眼,便也跟了過去,見大門外已經(jīng)停了幾輛馬車,外面瞧著和普通人家里的也差不多,上了后覺著里面甚是華麗寬敞。 徐進嶸在前騎馬,馬車跟著轱轆前行,緩緩離了徐家大門。淡梅從身邊十字海棠式的廂窗朝外望去,見徐宅大門施了朱漆,門頂正脊兩端立了對相向的鴟吻,門扇正中一對獸面銜環(huán)鋪首,兩側各一只抱鼓石,如意踏垛盡頭左右一只石獅,兩邊是青磚圍墻。這一帶稍大些的宅子大門都是這般陳設,看起來十分普通。經(jīng)過開封府行了七八條街,那集賢相府就在面前了。 文相秦氏曉得女兒和新女婿今日一早回門,大門早洞開著等候,門房遠遠瞧見了一行車馬過來了,立刻一溜煙地跑了進去通報。淡梅出嫁也才不過兩夜,只回到了自家,竟覺著仿佛已經(jīng)過了兩月一般,待見到自己母親被嫂子和一干丫頭簇著從那照壁后匆匆趕了過來,把她一把摟在了懷里乖囡地叫,竟是覺著一陣委屈,眼睛都紅了起來,趴在了秦氏懷里擦拭了幾下。 徐進嶸被文相和他大舅子接了進去,淡梅跟著秦氏柳氏一道進了屋子。剛坐定,秦氏就拉著淡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個不停,一臉的歡喜。 原來秦氏自前日淡梅上轎被抬走之后,生怕又傳來新女婿熬不過夜的噩耗,一夜生生地睜眼到了天亮。昨日得知他兩個今日要回來拜門,喜不自勝,早早地就在外堂屋里候著了,待聽得家中小廝來報新人已到,腳底便似生了風般地迎了出去,接了淡梅到屋子里后,自是細細地問起了徐家種種,淡梅一一作答。邊上柳氏聽到他家連小妾吃飯也是這樣排場,眼里微微露出欣羨之色,笑嘻嘻道:“小姑總算是苦盡甘來,如今嫁了個這樣的得意郎君。你娘兩個說些體己話,我去廚下瞧著些,好留新女婿用飯?!闭f著便帶了自己丫頭出去了。 秦氏見柳氏走了,便把丫頭們也都遣了出去,這才坐到了淡梅身邊,湊到她耳邊低聲問了幾句。她不問倒好,淡梅聽她問起新婚之夜,方才從進門起便涌上了心頭的那絲委屈之意再冒了出來,眼圈又紅了,倒把秦氏嚇得不輕,摟住了連連追問。淡梅早把秦氏當自己親母,見她這般愛憐自己,恍惚間便覺著自己真就是她那個十六歲的嬌嬌女兒,終是忍不住,委委屈屈地撿著說了些。秦氏聽罷,竟是噗一下笑出了聲,這才又嘆道:“男人家大多都是如此不知道體貼的。也怪娘粗心,以為從前跟你提過,這回也忘了再細細跟你說。男人家再硬似鐵,女子自當軟成水,任他再剛硬也包容了,這才能魚水兩相歡。似你這般硬挺著,哪里會不疼呢?可憐我的女兒……” 淡梅未料秦氏會說這樣的話,一時沒有回過神,連眼眶里出來的淚光都忘了擦。秦氏憐愛地拿帕子給她擦了下,這才又湊到了她耳邊低聲傳起了閨房秘技。淡梅雖從前大多都曉得,只這回聽秦氏這般面授機宜,還是有些不適,但等秦氏說完,心中卻極是感慨。 最好的女人,在家是主婦,在外是貴婦,床上是□,這話她最早知道是錢鐘書先生大約和友人玩笑時提過的,自有這話后,便被無數(shù)人奉為經(jīng)典。只她萬萬沒想到,如今這個比錢先生早生了幾千年的自己宋朝的母親竟也是深諳個中道理。見秦氏笑瞇瞇望著自己笑,突然想到應用的對象是那個徐進嶸,一張臉一下漲得通紅,也不想再說這事了,正要換個話題,外面響起了叩門聲。 秦氏應了聲,見是自己身邊的大丫頭福兒手上捧了個錫匣子笑容滿面地推門進來,將手中東西小心放在了紅木香幾上,這才笑道:“老夫人瞧好了,這可是新女婿特意敬獻給丈母的回門禮。” 秦氏笑呵呵起身,過去開了匣子仔細端詳。淡梅曉得徐進嶸送給自己父親的是塊奇石,卻不曉得給秦氏送什么,便也湊了過去瞧一眼,見紅絨匣子里放了塊很大的黑漆漆的東西,瞧著便似個土疙瘩。 那徐進嶸既是拿了送給集賢相府誥命夫人的東西,想必也不會真的是個土疙瘩。只淡梅對那男人極沒好感,對他的東西自然也是帶了偏見,便哼了一聲道:“黑漆漆的土疙瘩也拿來送人,虧他出得了手?!?/br> 邊上秦氏聽罷,卻是笑著搖頭道:“你從前在家中我雖請人教過你書畫刺繡,只這上頭的卻未教過,也難怪你不識。這東西你瞧著黑漆漆的,它卻是個難得的稀奇東西,你聞聞看味道?!?/br> 即便不用秦氏說,隨著那匣子的蓋被揭開,淡梅很快便已經(jīng)聞到了股沁人心脾的異香,這才曉得應是塊香料。香料中她所知的最好的不過是那龍涎香或沉香,只都要焚燒后才有香氣出來,似這般天然散香的,從前確實沒有見過。 秦氏見她不識貨,便笑著教導道:“這雖是沉香,只卻是沉香中的極品,名為迦南,又名奇藍,有‘糖結’‘金絲’二種,糖結最是貴重,瞧著漆黑,堅硬如玉,鋸切開后里面便似有飴糖一般的油脂,金絲又次了些,只也是難得。此香絕不可焚,焚了倒有膻味。大的直接放在盤上,滿屋就可生香了,小的做成扇墜佛珠,也是最好不過的。似這般大小的糖結迦南,娘從前也就在進宮賀太后娘娘壽的時候見過。” 淡梅見這不起眼的黑不溜秋的一坨東西竟有這樣的來頭,便笑答道:“既是這樣的稀罕東西,他又是送你的,娘你拿去用便是?!?/br> 秦氏瞧她一眼,見她仍是不大以為意的樣子,忍不住又道:“他既送我這東西,想必自家也還是有這東西的。娘還是趁早教了你儲放之法,免得日后萬一不知被人笑話了。似這等奇香,平日須得用錫盒貯存,盒子分上下兩格,下層放蜂蜜,上層擱香,中間隔板鉆數(shù)個龍眼大小的孔,這般蜂蜜氣味上通,香就經(jīng)久而不枯。別類龍涎沉香也是這般放置的,你可記牢了?!?/br> 淡梅第一次聽到這個,倒覺得新鮮有趣,見秦氏諄諄教導自己,便乖巧地應了下來。秦氏滿意,蓋攏了匣子。福兒又湊趣道:“除了老夫人和相爺,連東院那也都備了禮,姑爺當真是個有心的呢。” 東院住的便是淡梅的兄長文瑞博和嫂子柳氏。秦氏來了興趣,自是問了一聲,福兒卻搖頭說不知何物。惹得秦氏笑個不停,罵她也不打聽清楚便過來學舌。 正午時分,文相和淡梅長兄設宴請了徐進嶸,坐上陪著的都是些朝中素日與文相交好的臣僚。淡梅雖出嫁才不過兩日,只如今已是徐家人了,秦氏自也是設了另桌筵席相待,柳氏作陪。席間聽那柳氏提起,說新姑爺送了方手掌大小的壽山芙蓉凍玉章給自家丈夫,她卻是得了整套的首飾頭面,言談間笑語晏晏,很是滿意的樣子。淡梅暗自揣度,那徐進嶸今日這趟的回門禮,竟似都鉆進了她家中各人的心,從今往后只怕提起此人,闔府上下沒有不喜歡的了。心中不禁有些郁悶,連面前放置的平日最愛吃的素粉羹也是嚼之無味了。 酒宴過后略事歇息,便要離去了。淡梅心中極是不舍,被秦氏柳氏送到了大門口的照壁前,聽秦氏口中絮絮叨叨念著往后與女婿恩愛和好早給她生個外孫的話,忍不住又是紅了眼圈,慌得秦氏急忙擦她眼睛安慰。淡梅吸了下鼻子,下跪了到了她面前給她叩了頭,這才戀戀不舍地被送上了馬車。 淡梅坐車上,一直行到了徐宅大門,這才穩(wěn)住了心神。見馬車停穩(wěn)住了,便推了廂門出去,卻是愣了下。候在馬車旁伸手要扶她下來的不是妙春幾個,竟是徐進嶸。 淡梅看他那伸到了自己面前的大手,猶豫了下,終是把自己手放了上去。 徐進嶸捏住她手,幾乎是將她抱下了馬車。待她在地上站穩(wěn)了,冷不丁卻聽他在自己耳邊低聲道:“我這里當真便是龍?zhí)痘ue?瞧你今早竟是進去了哭,被送出來又哭。” 第十章 淡梅一愣,稍一抬頭,面前便是他微微繃緊了的泛了些許青色的下巴,再往上,黑沉沉的一雙眼正俯看著自己,似是調(diào)侃,又似在探究。 自己老大不小的人了,在新婚丈夫這里受了些不如意,一回到娘家見了娘面,竟弄得當真就像個十幾歲的小蘿莉一般動不動就紅眼圈掉眼淚,淡梅回來的路上也正一直為方才的矯情后悔。竟是越活越小的樣子了,又不是真的水深火熱過不下去,這樣只讓秦氏徒增牽掛罷了。所以突然被他戳中心事,一時有些惱羞,連臉都微微飛起了紅暈。只她畢竟不是真的十六碧玉,很快便定了下心神,心知與他多糾纏自己只怕也是難占上風,干脆充聾作啞,只從他掌中輕輕抽回了手,微微低了頭,自己提起裙幅上了階梯便往大門里去了。 徐進嶸見她方才揚起一張臉與自己對視,兩頰起了淡淡紅暈,分明是惱羞了。他起先說那話,不過是方才回來路上時,腦子里突然現(xiàn)出了早間落入他眼的一幕,也不知怎的,竟覺著心中不大痛快,這才在她下馬車的時候自己上前去扶了,那話便也隨口而出。本以為自己既然問出了口,她總要應對幾句,或矢口否認,或解釋個中緣由,不料她竟很快便似個沒事人般地低了頭抽手而去,倒把自己撇在了腦后,一時有些回不過味兒來,站在了原地。 幾個早間跟了出來現(xiàn)在爬下了車馬的丫頭下人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見夫人已經(jīng)進去了,自家大人卻仍是杵在那只盯著她背影。他既不動,他們自然是不敢打頭進去的,也只能呆呆站在一邊看著。徐進嶸覺察有異,這才搓了下手,撩起衣擺跟著進去了。 淡梅一路回了自己院子,還沒進屋,今日留下未跟去的妙夏便迎了上來,神色有些慌張。淡梅曉得她是個藏不住話的,便停了下來看她。妙夏這才咋咋忽忽道:“夫人,方才喜慶jiejie來傳話,說老夫人叫夫人回來后就去她那,我問她甚事情,她卻不跟我說?!?/br> 這倒是個不大不小的意外。那徐進嶸的母親對自己的侍奉問安是一概拒絕,怎的等她從娘家剛回來就又叫她過去了? 淡梅略想了下,實在是想不出老太太這時見自己所為何事,便進了屋子里去了身上的金玉釵環(huán),換了身常服,這才往北屋里去。那門已是開著的了,門口有小丫頭正等著,見她過來了,見過禮后便一路領了進去。 淡梅還沒進正房,便聽見里面?zhèn)鱽砝咸穆曇?,聽著似乎是在罵人。急忙進去了,這才見亂糟糟一片,地上放了兩個未蓋上的樟木箱子,里面是些衣物零碎,瞧著便似要搬家的樣子。被罵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腳前地上一堆被打碎了的茶壺瓷片。 淡梅朝老太太問安,她卻充耳未聞,還只顧罵著那小丫頭道:“你個瘦胳膊細腿的瞧著就是軟腳蝦,連個茶壺都拿不牢,我家再多的碗盞也經(jīng)不起你今兒摔一個,明兒再摔一個。我這里算是不敢要你了,這宅子里和你一般瘦骨伶仃的人多了去了,你隨意撿個地去好了?!?/br> 她雖罵著,那小丫頭瞧著竟也不是很害怕的樣子,只是不住縮著頭偷眼看向邊上的喜慶。喜慶待老太太罵完了,扶她按在了張椅上,這才笑嘻嘻道:“老夫人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不就個用了七八年的大肚茶壺么,碎了就碎了,歲歲平安么。大人最是孝順,老夫人要金山銀山的都捧了到跟前,傳出去說他家的娘不過被小丫頭摔了個茶壺就rou痛,不定被人背后怎么笑話呢?!?/br> 喜慶一邊說著,一邊朝那小丫頭丟了個眼色,那丫頭吐了吐舌頭,俯下身去撿了碎瓷片,低頭一溜煙地去了。 喜慶早看見淡梅了,見老太太坐那不再吭聲了,自己便過來朝她問了個安。她是背對老太太的,問完安后朝淡梅微微擠了下眼睛,湊到跟前用極輕的聲音說了個“放心”,便又退到了一邊。淡梅一怔,老太太已是干巴巴地開口自言自語道:“我前頭去了的那個兒媳婦,對老婆子我最是孝順,日夜伺候著。只可憐她命短,剛生了個姐兒就去了,也是老婆子我沒福氣享兒媳婦的福。巴巴地等了這許多年,好容易盼到又來了新兒媳,也不知道這回這個還有沒有前頭那個那般對老婆子我孝順?!?/br> 淡梅站著,聽老太太這一番沒頭沒腦的話出來,一時還有些不明所以,便也沒吭聲,只是留神聽著。果然那話剛說完,便見她抬眼瞅著自己又道:“兒媳婦,這里老婆子我住得氣悶,明日一早就要回北郊園子里去了。你跟我一道過去,也好讓老婆子我享享兒媳婦孝敬的福?!?/br> 淡梅來時的路上,千想萬想也沒想到老太太把自己叫來,打的竟是這樣的主意。大約人人都以為她若是曉得了必定是萬分不情愿的,所以方才那喜慶才朝她做那般眼色,又叫她放心,哪里曉得她自己倒并未這般看待,正要應了下來,突又覺著有些不妥。正躊躇著,身后已是響起了個聲音道:“此事不當。兒子還請母親再斟酌下。” 淡梅回頭望去,不是那徐進嶸是誰?瞧他仍是方才的行頭,竟似是匆忙得了消息才趕了過來似的。 屋子里一干丫頭婆子們見他突然出現(xiàn),急忙都過去行禮問安,被他一概打發(fā)出去了。喜慶經(jīng)過淡梅的面前,朝她微微笑了下。淡梅這才恍然,想來她方才叫自己放心,竟似是知道徐進嶸會過來阻攔。莫非竟是她偷偷叫人過去報信的? 老太太見兒子過來,第一句話就是阻攔了自己的意思,一張臉一下拉得老長,氣哼哼道:“你個混小子,仗著自己翅膀硬了,越發(fā)不把我這個老娘放眼里了。你道她是相府里出來的千金,服侍不得我這個鄉(xiāng)下土婆子么?老婆子我再千年老妖,也不會把你這嬌滴滴的媳婦一口吞進肚的。不過是叫她陪我老婆子兩日,你就放不下心要忤逆我來著?好,好,我算是曉得兒大不由娘了,可憐我從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扒拉大,如今你眼里只有新娶的媳婦,竟是沒半分我這個老娘了!你既是這般不待見,我也不住你那甚么破園子了,這就收拾東西回青門老家,省得礙了你眼招人煩!”一邊說著,一邊已是直起脖子喊著外面的喜慶進來收拾東西要走了。 淡梅把頭垂得低低的,面上繃得緊緊地,只眼角余光卻瞧見徐進嶸被他娘罵得張不了口,心里大是痛快,巴不得她多罵幾聲。 徐進嶸見自己老娘已經(jīng)站了起來作勢要往外走,雖曉得她不過裝模作樣,只也一個箭步過去拉住跪了下來道:“娘請稍安勿躁。并非兒子舍不得媳婦,只是她剛入我家才兩天,若是就跟著娘到外宅里住去,傳了出去只怕外人會有微詞。娘要兒媳婦的孝順那是天經(jīng)地義,何不再在此與兒子同?。窟@樣我兩個早晚伺候著娘起居也方便,這才是兩全其美。待再過些時日,娘若當真覺得不慣,那時再讓她跟你過去,道理上也才說得通?!?/br> 他這一番話自是在理,只是老太太前思后想地既已打定了主意,非要把這白虎克夫的兒媳婦給弄離開了自己兒子身邊才放心,好容易熬到了她從娘家回門回來了,哪里還聽得進去,撇開了自家兒子扯住她衣袖的手,怒道:“今日你不讓她跟著去園子里伺候我,我立馬就回青門老家,死那里了也不用你這娶了媳婦忘了娘的不孝子來看我!” 徐進嶸尚在猶疑間,淡梅已是開口道:“娘請勿惱。娘要媳婦的伺候,那是媳婦三世修來的福氣,哪里會有不愿之理?媳婦這就回去收拾下東西,天色若早的話,今日便跟娘去那園子也是好的?!?/br> 方才那一對母子只顧你來我往地說話,弄得她都沒機會開口。現(xiàn)在好容易捉到個空說出了話,這才松了口氣。 她那話一說出來,不止老太太,便是徐進嶸也是面上露出了驚訝之色,兩個人都是轉頭看向了她。 淡梅方才心中松了口氣,那臉上便不自覺帶出了絲笑意,連嘴角也微微上翹起來。突然對上了徐進嶸望過來的目光,心中一驚,立刻便收了笑意,轉臉看向了他娘,一臉的誠摯之色。 老太太方才那被兒子頂撞了掛下去半截的臉這才稍稍現(xiàn)出了絲霽色,略帶著些得意地瞥了眼一邊默不作聲的兒子,心道這相府里出來的果然懂眼色。她既是存心要將他兩個分開,自然也巴不得早些走的,正要應了說今日便走,徐進嶸盯了淡梅一眼,已是道:“她自己既是這樣說了,娘照方才意思,明日再去那園子也不遲,何至于這般慌慌張張緊趕著。” 老太太雖有些不情愿,只也聽出了自家兒子那話里帶了絲強硬的味道,只得應了下來。轉念一想,只需再一夜,明日那新媳婦就跟自己去了園子另住,那白虎之氣想必就再不會熏了他了,這才有些歡喜起來,臉上帶了笑地又坐回了椅子上。 徐進嶸辭拜了自己娘,又看了眼一邊低垂著頭的淡梅,見不到她表情,眉頭略微皺了下,便管自離去了。淡梅待他走得不見人影了,這才抬頭對著老太太道:“娘若無事了,媳婦這就去收拾東西了?!?/br> 老太太見方才兒子攔著,她卻主動開口順應了自己意思,那嫌惡之心便已經(jīng)略微去了些,嗯了一聲,淡梅這才出了屋子。 方才里面老太太這般吵吵嚷嚷,守在外面的丫頭婆子早都聽得一清二楚了。此時淡梅出來了,急忙低頭行禮,只那眼神卻都透出了絲異樣,連喜慶看著她也是疑惑不解的樣子。大約她是想著自己特意好心去叫人通報了徐進嶸,方才他的口風也是不樂意老夫人打那主意的,只要他不松口,那便也和前次娶親之時一樣,最后不了了之了。只是想不通這位新夫人為何竟拂了大人的好意,自己主動應了下來。剛進門兩天的新婦便離了主宅丈夫去侍奉婆婆,不管內(nèi)里如何,被外人曉得贊一聲孝順后,其實是件極其落臉的事情。 淡梅曉得喜慶心思,只是能離了徐進嶸,往后不用與他朝夕相處,在她看來也未必不是好事。況且北城東華門除了花市,大多的花農(nóng)也都是聚居在那里。自己既是存了暗地重cao舊業(yè)的心思,在徐進嶸眼皮底下開圃種苗不大現(xiàn)實,住到北郊的話應該更方便些才是。至于自己爹娘那里,他既存了攀附之心,這事又是他自己娘先弄出來的,她不過順勢應下,以他一貫的細密心思,他應該會想辦法圓過去的,不教旁人說閑話。主意打定,對著喜慶微微笑了下,便帶了妙春妙夏回了自己屋子,叫緊趕著收拾起東西了。 妙春瞧著似乎有些不解,抑或是不愿。大約是覺著離了主宅,離自己那心思也就遠了些。妙夏倒是心無城府,雖同樣也覺著自家出來的這小娘子行為怪異,倒也未多想,只是歡歡喜喜地照著吩咐和另些個丫頭一道收拾了起來。 妙春做事向來妥當,待天黑之前,便已經(jīng)指揮著一干人收拾妥當了。雖已按照淡梅的意思簡單了,只最后也是出來了大大小小五六個箱篋,請了淡梅過去察看下。淡梅對這些向來不上心,隨意看了下便說好。這時已是晚膳時辰了,徐進嶸沒打發(fā)人來說在此用飯,想必又是出去了或者去西院,正要過去叫東廂的慧姐一道吃飯,卻見她已是站在自己門外探頭探腦,眼里帶了絲欣羨之色。 淡梅過去牽了她手一道往膳食間去?;劢銚芾藥卓陲垼愦舸敉凡粍恿?。邊上奶娘剛要說她,淡梅已是阻攔了她,望著慧姐笑道:“可是有什么心事?怎的連飯都不吃了?!?/br> 慧姐咬了下唇,卻是一語不發(fā)。邊上那奶娘這才搶了道:“夫人你有所不知。小娘子自曉得夫人明日要隨老夫人去北門園子里單過了,竟想著也跟了一道過去。被我給勸住了。夫人是去孝順老夫人的,她跟過去哪里妥當?!?/br> 慧姐聽奶娘這般說,頭便低垂了下去。淡梅心念一動,正要開口,突聽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門口立著伺候的人齊齊叫了聲大人,曉得是那徐進嶸過來了。暗嘆了口氣,只得站了起來,算是迎了。 徐進嶸進了,眼睛掃過桌上的菜品,皺眉道:“我家是破落了嗎,叫你吃這等寒酸的菜?!?/br> 桌上的碗碟比起淡梅第一次用飯的時候不過少了些不能下飯的蜜煎時果和些勸酒菜而已,邊上司菜丫頭聽見了,唬了一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回大人的話,是……是夫人說菜色太多吃不完,大人若不在此用飯的話,就叫少幾個菜的……” 淡梅不待徐進嶸出聲,已是打斷了司菜丫頭的話,看向他道:“官人怎的此時突然過來?因未曾遣人說要回來用飯,故而未曾準備,官人若嫌少,這就叫他們做去?” 徐進嶸盯了她半晌,這才淡淡道:“我若未曾提早與你打招呼,聽你意思竟是不能過來吃飯了?”說著已是自顧坐了下來,邊上早有丫頭遞上了凈手的水,又鋪設了碗筷。 慧姐自他過來,怯怯地叫了聲爹后,那頭就更垂得見不到臉了,連淡梅見了也難受,干脆叫奶娘帶她下去了,自己這才坐到了原來的位置,陪著他吃飯。 徐進嶸吃飯速度極快,沒幾下便吃下了兩大碗的飯,推開了碗筷,見淡梅面前那碗里的飯還剩小半碗,又皺眉道:“不是叫你多吃些飯嗎?怎的拿我的話當耳邊風?” 喂肥了豬,好讓你宰殺?淡梅心里暗自腹誹了下,面上卻不敢現(xiàn)出來,心道好歹熬過了今晚,明日就得解放了?,F(xiàn)在無論如何也不能得罪了,否則他萬一又改主意就糟糕了。見他說完了話,仍有些不滿地看著自己,往碗里舀了幾調(diào)羹的湯,急急忙忙地送下了腹,這才朝他笑道:“我吃飽了。” 第十一章 徐進嶸唔了一聲,站了起來當先往外走去,淡梅跟著出去,走了兩步突然回頭,看著淡梅道:“我有事出去下,晚間宿你屋子里。有事。”也不待淡梅回話便背手出去了。剛到門口,便見西院里一個瞧著仿佛是趙總憐身邊的丫頭匆匆過來,偷偷瞥了眼淡梅,俯首小聲道:“大人,趙姨娘方才頭又疼,這回卻是比往常厲害,臉都煞白,口里叫著大人……” 徐進嶸停了腳步,回頭看了眼淡梅,見她頭微微垂下,便似沒聽見一般,猶豫了下便拐了方向朝西院去了。 淡梅吐出一口氣,回自己屋子時,已是掌燈了。路過見慧姐東廂那里燈還亮著,想起她方才也沒吃幾口飯,怕夜長肚子餓,便拐過去看下。進去時見慧姐正趴在榻上一動不動,邊上奶娘手里拿了碗野鴨花色粥,正央告她再吃幾口。見淡梅過來了,慧姐急忙從榻上起身要下去給她見禮,被攔住了,只是笑道:“慧姐怎的生氣了連飯都不吃?周mama可都是為你好?!?/br> 邊上奶媽倒是第一次聽新夫人夸贊自己,一時有些感慨道:“還是夫人曉得老身一心為小娘子好。當初前頭那夫人去的時候,明里雖說是讓周姨娘看顧,只這些年還不都是老身時時看顧?這宅子里人雖多,不是老身自夸一句,真掏心窩對小娘子好的,也就老身一個了。” 她不說也罷,說了竟把那慧姐惹得眼里垂下了淚,淡梅瞧了不忍,把慧姐摟進了自己懷里,這才對奶娘笑道:“周mama的好,慧姐日后自然會記心上報答的。” 奶媽自覺臉上有光,又舀了一調(diào)羹的粥撲哧撲哧吹了幾口氣,往慧姐嘴邊送,慧姐避了過去。淡梅接了過來叫她下去歇了,把方才那調(diào)羹不知道有沒有被吹進口水的粥倒到了盂里,自己舀了一勺叫她吃?;劢氵@回倒甚是乖巧地張嘴了。待一碗粥都吃完了,見淡梅要叫人進來服侍她洗漱了去歇息,突地扯了下她衣袖,低聲忸怩道:“我也想去那園子里……” 淡梅曉得她大約是覺著跟著自己不用那么一日到晚地被逼著授課,這才也眼巴巴地想去。她倒也是愿意帶她過去的。只是自己剛過來三兩天,那徐進嶸既說讓她教養(yǎng)慧姐,自己略微讓她課業(yè)松下倒也無關緊要,若帶她離了正宅也跟去園子,卻是有些插手過度的嫌疑。正猶豫著,慧姐已是松開了她袖子垂首道:“我爹必定不肯的。母親就當我沒說吧……” 淡梅笑了下,輕拍了下她手,讓外面伺候的人進來了,囑咐她早些歇息,自己這才回了屋子。 徐進嶸方才說了晚上要宿她這里,只后來被趙總憐給叫去了,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來。他若不來那是最好,若真的來了,要如何也只能隨他了,反正過了今夜便有段時日安生了。記起他又提了句說有事,且聽他到底要說什么。若有機會的話就把慧姐的事情提下,看他什么意思。方才之所以在慧姐面前沒有應承下來,只是怕她知道了抱希望,萬一結果又落空的話,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淡梅洗漱完畢,換了睡覺的中衣便坐在燈下,發(fā)了一會的呆。一眼瞥見桌上還放了他昨夜坐這里等郎中過來時看過的那本書,便隨手撿了過來翻看消磨時間,瞟了眼封面,見是《劉賓客嘉話錄》。 到這快兩年了,她漸漸也有些習慣看豎排版的文言書冊。他前次看到的那插了張薄薄鏤刻了小朵海棠紋的竹書筏記號頁的正是個小故事。說唐太和年間,某公長安為官,巷口有個賣燒餅的,某公每天清晨出門,遠遠就能聽到賣餅人當壚而歌。人雖窮,卻性情達觀,歌聲亦悅耳動聽。久之,某公心生憐憫,決計出一筆錢,讓賣餅人拿去擴大資本,以擺脫胎貧窮。賣餅人得錢,歡天喜地而去。此后,燒餅鋪卻靜悄悄地再不聞放歌之聲。某公心生疑慮,于是徑直去拜訪賣餅人,問他何以突然不歌了。 賣餅人答曰:本錢大了,生意自然要往大里做,心思也復雜了,哪里還有閑情唱歌!某公聞言,悵然良久。 故事雖小,卻頗有些哲理。淡梅看了一會,覺得了些趣味,心頭那煩悶之氣漸消,又覺著這般坐著有些吃力,干脆將帳子往兩邊勾住,挪窩到了榻上,榻前燃了燈火,自己趴在榻上頭朝外。小半本書翻過去了,耳邊隱隱聽見了外面街巷里傳來了二更的梆聲,那徐進嶸卻仍未回,眼皮漸漸有些沉墜了下來,竟是趴著睡了過去。 徐進嶸從高行街一家不甚起眼的鋪面里出來。因了離家不遠,故而并未騎馬,只帶了兩個隨從。掌柜的送他到外,態(tài)度十分恭謹。 徐進嶸見夜色已是有些深了,突地想起晚膳時對新娶的夫人說過的話,一時竟是有些怕她久等,正欲急行,卻又緩了下來。 與自己那個新夫人雖總共也只處了兩夜,只他料想她也不是那種侯著自己不睡的,賢良淑德與家中另幾個妾相去甚遠,這般時辰了,想必她早已經(jīng)自己安睡去了。待不緊不慢入了家門,曉得那西院的趙總憐已經(jīng)看了郎中吃藥下去了,便徑直去了她屋子。見外屋里妙春妙夏還守著,隨口問了句道:“夫人睡了嗎?” 妙春看了眼里屋透出的燭火,小聲道:“夫人仿似還在候著大人,起先在看書呢?!?/br> 徐進嶸略微有些驚訝,推門而入。一眼便見到自己那新夫人橫著趴臥在榻上,臉壓著一本攤開的書,看著仿佛睡著了,自己到了近前還是渾然未覺,便伸手將她翻了過來抱放到了枕上。 淡梅睡得并不深,被人撥動便一下醒了過來,這才驚覺自己方才竟是這樣趴著便睡了過去。見他將自己放枕上了還未離開,只是俯身望著,似乎在瞧自己的臉,覺著很是不慣,便起身坐起來,順手抿了下方才有些睡散亂了的鬢發(fā)。突見他一只手直直朝自己臉伸了過來,下意識地正要避開,那人已是探手摸上了她一側臉頰道:“相府出來的千金睡個覺竟也會把臉印上海棠,當真是奇了?!?/br> 淡梅扭臉避開了他手,自己摸了下,覺得了一片凹凸,垂眼見攤在書本上的那張花筏,想必是自己方才壓在上面睡了過去的,一時有些尷尬,低頭正要揉幾下,方才被她避開了手的徐進嶸已經(jīng)坐到了她旁邊,又探手到她臉上,大拇指在印痕處來回掃動,低聲調(diào)笑道:“京中婦人最是盛行往臉上貼花鈿,娘子倒好,省去了貼的功夫。明日這般出去必定引人側目?!?/br> 淡梅萬沒料到這般生硬的人竟也會和自己如此調(diào)笑著說話,臉上被他拇指撫觸過的地方又似有無數(shù)螞蟻在爬,一下漲得通紅,幾乎是跳下了床榻,頭也不回慌慌張張地往外走道:“我叫妙春伺候你去沐浴……” 她話未說完,便已被身后的徐進嶸一把扯住了手。淡梅回頭,見他眉頭略微擰著,似乎有些不快道:“我當真便會吃人嗎?你為何不伺候?” 淡梅小心看了眼他臉色,小聲道:“我從前未做過這般的事情,怕伺候不好。妙春……” “你當我沒見過通房么?進門不過兩三日就急著把自己的陪嫁丫頭塞給我?”徐進嶸瞧著似有些惱怒的樣子,說話聲便大了起來,“你雖是相府出來的女兒,只既嫁給了我,便是我徐某的人了。為何竟不知道好生侍奉夫君,反倒可勁地推我出去?” 淡梅未料到他會突然發(fā)火,瞧著甚是兇惡,起先有些害怕,只自己那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半分動彈不得,便似要斷了似的,心頭也是一下火氣,用力甩開了他手怒道:“你這般的人我伺候不起!反正家中等著伺候你的人多的是,你何必為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