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寧停下腳步，遙望神殿的屋脊，踏進(jìn)了河水中。銀色的耳扣漫射出金色的光帶，如飄在半空中的絲綢，飛舞盤旋，包裹在何寧周身。

    米雅落后幾步，走在何寧的身后。

    吹過荒城的風(fēng)，化作了急促的鼓聲和優(yōu)美弦樂，悠遠(yuǎn)飄渺的聲音在吟唱，傳遞著由衷的喜悅。

    歡迎您的歸來，感謝您的歸來，巫之城的主人……

    水中漾出一圈又一圈波紋，黑發(fā)被風(fēng)吹起，深邃的雙眼映出了懷念的色彩。耳上的銀扣化為權(quán)杖，呼吸間似有花香，在這一刻，何寧與四百年前的身影重合，一步一步走向生命開始和歸去的地方。

    金光流淌，仿若天神降下的祝福。

    “大巫！”

    留在巫之城的黑鬣祭祀跪伏在地，平舉著比他還高的藤杖，稚嫩的聲音因激動透出一絲沙啞。

    “亞蘭大巫！”

    普蘭城的騎士，北部的商民，南部的海民，都在這一刻彎下了腰，虔誠的祈禱。

    穆狄扯下頭巾，藍(lán)色的眸子變?yōu)榻鹕呢Q瞳，眉間金鱗浮現(xiàn)，望向何寧的背影，這是他的大巫！

    米雅雙臂交握，手腕上的銀鐲叮鈴作響。

    神殿前，三個朵沙人恭敬的跪伏在地，迎接大巫的歸來。

    成群的鳥兒在空中飛舞，大廳中的生命之泉，涌動的水聲中似乎也帶著喜悅之音。

    何寧在神殿臺階前站定，閉上雙眼，一行行透明的巫文在金光中浮起，陽光下，膚色近似透明。何寧舉起一只手，緩緩的探向高處，那一刻，長袍隨風(fēng)而起，似要捕捉光芒，又似要消失在光中。

    眾人心頭劇顫，卻口中發(fā)干，無法發(fā)出聲音，只是最細(xì)微的聲音都是褻瀆。

    突然，光中的手被用力握住，何寧睜開眼，金發(fā)金眼的城主扣緊他的手腕，力氣大得幾乎要將骨頭捏碎。

    “不許！”

    低沉的聲音帶著狠戾的味道，神圣與飄渺瞬間被打破，穆狄手上用力，將何寧拉進(jìn)懷里，彎腰抱起，轉(zhuǎn)身離開，動作干脆利落，一氣呵成。

    眾人傻眼。

    這是，什么情況？

    米雅想跟上去，卻又很快停住了，轉(zhuǎn)頭看向站在一邊的綠蜥，“你去？”

    綠蜥一撇頭，當(dāng)它傻？

    米雅瞇起了眼睛，綠蜥側(cè)身退開兩步，堅(jiān)決不就范。

    何寧被城主大人劫走了，眾人總算從震撼中回過神來，望向何寧剛剛站立的地方，目光帶著敬畏，口中發(fā)出了感嘆。

    黑鬣族的祭祀跪在地上，推開族人的手，許久之后才自己站了起來。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br>
    年幼的祭祀握緊藤杖，望著神殿，聲音稚嫩，神情中卻帶著凝重。

    “我知道伊東在策劃什么?！?/br>
    “祭祀？”

    “黑鬣人的力量來自大巫，黑鬣人能存活至今也是因?yàn)榇笪祝灰屢靶暮拓澙访杀巫‰p眼?！?/br>
    “祭祀大人，難道你忘記了被蒼巖殺死的族人？！”

    “沒有?！奔漓肟聪蛘f話的族人，雙眼中帶著審視，“但是，我同樣知道你們不只是為了報仇?！?/br>
    “可……”

    “黑鬣人有了力量，那又如何？”黑鬣祭祀轉(zhuǎn)過身，不再看族人一眼，“我不會離開這里，孩子們也必須留下。自此之后，黑鬣人分為兩支，榮耀還是沒落互不相干?！?/br>
    “祭祀大人，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不顧族人帶著怒氣的質(zhì)問，年幼的祭祀邁步離開，再沒有回頭。

    族人的仇要報，但伊東等人的野心已無法掩飾，本該忠心的侍奉大巫，卻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被力量和野心蒙蔽住雙眼，終有一天會走上滅亡之途，像是所有背負(fù)了詛咒，曾經(jīng)強(qiáng)盛。轉(zhuǎn)眼又化為塵埃的部族一樣。

    年幼的祭祀能想到結(jié)局，戰(zhàn)爭與毀滅，可他無力阻止。

    如果教導(dǎo)他的祭祀還在，是否能改變黑鬣人的命運(yùn)？或許仍是不行。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遵照老族長的遺愿，為黑鬣人留下最后的血脈，在這座受大巫庇護(hù)的城中生活下去，無論是否能再回到西部荒原，回到黑鬣人的出生之地。

    回到黑鬣人在城外的營地，祭祀走進(jìn)帳篷，叫來了最小的幾個孩子，對勸說他改變心意的族人避而不見。

    納德林人的營地距離黑鬣人不遠(yuǎn)，看到了黑鬣人的異常，立刻報告了族長。

    納德林族長和長老圍坐在帳篷里，工匠們新制的水煙壺發(fā)出了汩汩的聲響。

    族長和長老低聲討論了一番，告訴族人，無論這些蠻族想做什么，都和納德林人無關(guān)。

    “若他們想對神諭者……”

    “不會。”納德林族長搖頭，“如果觸怒了神諭者，他們會被趕出這里，甚至滅族。能夠從西部荒原逃進(jìn)東部，這些蠻族不是沒腦子，至少那個尚未成年的祭祀就很有智慧。”

    “還是派幾名戰(zhàn)士盯著吧?！币幻L老皺了一下眉頭，“總要有所防備?！?/br>
    “也好?！?/br>
    納德林人商定之后，先后派出幾名戰(zhàn)士盯著黑鬣人的營地，保險起見，給神殿也送去了消息。送信的人沒見到何寧，只見到了宣誓效忠何寧的朵沙人，朵沙人立刻找到了米雅。

    “確定嗎？”

    “是的。”

    納德林人知道米雅是何寧最信任的侍女，沒有任何隱瞞。

    “這件事我會轉(zhuǎn)告大巫的，多謝?！?/br>
    “這是納德林人應(yīng)該做的，”送信的部族戰(zhàn)士耳朵發(fā)紅，表情有些慌亂，話音剛落就逃也似的跑遠(yuǎn)，一邊跑一邊暗罵自己沒出息，好不同意才得到這次機(jī)會……

    于此同時，瓦姆的商隊(duì)和海民們也在城內(nèi)安頓下來。工匠們一直住在城外，納德林人和黑鬣人也沒有住進(jìn)城內(nèi)，在內(nèi)城生活的只有米雅從強(qiáng)盜村帶來的姑娘們，這個規(guī)矩一直沒有打破。

    何寧回到荒城，提前吩咐了將兩支商隊(duì)都安排進(jìn)城，工匠們?nèi)羰窃敢?，可以在?nèi)城的西部選擇一處安頓下來，納德林人和牧人們也是一樣。至于黑鬣人，何寧起初是真心想接納他們，但在察覺伊東等人的野心之后，他又變得不確定了。

    “該讓他們搬進(jìn)內(nèi)城嗎？”

    何寧在猶豫，或許應(yīng)該等一等，伊東等人是注定要離開了，黑鬣人還會留下多少？說不定明天就全都走了，也不用他繼續(xù)傷腦筋了。

    一夜無話，清晨時分，神殿前聚集了大量鳥類，何寧歸來，工匠和牧人們送來了大量的貢品，香甜的果子吸引來了生活在附近的鳥群，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小動物。

    何寧睡得很沉，黑發(fā)披散在枕上，露出毯子的肩膀和手臂上，零星散落著或深或淺的紅痕，靡艷的色澤。

    穆狄單手撐著下巴，側(cè)躺在何寧身邊，修長的手指沿著何寧的肩頭緩緩向下，滑過手臂，在毯子凹下的弧度輕輕摩挲，帶起一陣細(xì)微的顫動，終于打斷了黑發(fā)大巫的好眠。

    憤怒的目光直射向穆狄，沒有引起絲毫的愧疚，反而帶來一陣低沉的笑聲，像是羽毛掃過心間，絲絨般的觸感。

    “很好笑嗎？”何寧瞇起了眼睛，鋒利的指甲抵上了穆狄的喉嚨，“恩？”

    鼻音中帶著不自覺的慵懶和魅惑，金色的雙眼變得黯沉，炙熱的吻再次落下，含住了何寧的唇，沿著下巴拂過頸項(xiàng)，啃咬著他的鎖骨和喉結(jié)。

    當(dāng)大手扣在他的膝后，按住他的肩頭，何寧咬住嘴唇，胸中騰起了一股怒氣，從回房間到現(xiàn)在，這是第幾次了？還有完沒完？想殺了他嗎？！

    第六十九章

    何寧回到巫之城的前三天都是在臥室中度過的,連穆狄也沒有露面。神殿前的貢品堆積成山,三個朵沙人和來幫忙的姑娘們忙得不可開交,每天送來的貢品仍只增不減。除了吃水果的鳥類和小動物,附近還發(fā)現(xiàn)了豹子的蹤跡。有綠蜥和黑蜥在，倒是不用擔(dān)心安全問題,豹子不會蠢到把自己當(dāng)夜宵送進(jìn)它們嘴里。

    工匠和牧人們在城西選好了房屋，搬進(jìn)了城內(nèi)。留下的帳篷和營地被陸續(xù)拆除,一場大雨過后，光禿禿的地面很快長出了青草，覆蓋了所有人們留下的痕跡。

    工匠們多選擇比鄰而居,每個工匠的院墻上都涂畫著特殊的圖案，代表著他們的手藝。這是亞蘭大陸工匠們的傳統(tǒng)，從帝國時代便已經(jīng)存在。

    牧人們的院墻上多繪有動物的圖案，房間內(nèi)鋪著色彩鮮艷的毯子和圖案精美的靠枕。木質(zhì)的矮桌上，細(xì)頸銅壺冒著無色的煙，香料的味道在房間中彌散，或香甜，或清爽，這是大漠民族的傳統(tǒng)，有上千年的歷史。

    納德林部族也被允許搬進(jìn)城內(nèi)生活，族長和長老特地穿上最好的袍子，圍著帶有族徽的頭巾，面朝神殿的方向跪伏在地，“納德林人衷心感謝大巫的仁慈！”

    納德林的女人們一邊拆著帳篷，收拾著行李，一邊高興的談?wù)撝撊绾尾贾梅块g。孩子們對城內(nèi)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何寧不在時，只有負(fù)責(zé)重建荒城的工匠被允許在城中四處走動，姑娘們才能在城內(nèi)生活。納德林人不會為滿足好奇心打破這里的規(guī)矩。孩子們更是被嚴(yán)厲告誡，一旦犯錯就會被趕走，沒人會幫他們求情。

    衣食無著，沒有放牧的草場，每天都要在荒漠中艱難跋涉，還會遇到可怕的沙漠狼。

    “想要再過這樣的日子嗎？”

    孩子們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對天神發(fā)誓，一定會乖乖聽話，遵守巫之城的規(guī)矩。

    這里有豐美的草場，有成群的牛羊，還有和善的外族人，納德林人經(jīng)受了許多的苦難，需要安定的生活。他們不想被趕走，想一直在這里生活下去。

    現(xiàn)如今，何寧允許納德林人進(jìn)入城內(nèi)，最高興的就是這些曾被長輩教訓(xùn)過的孩子。

    他們主動幫家人搬運(yùn)帳篷和生活用品，從柵欄中牽出牛羊，在走進(jìn)城門時，牢牢抓著父親和母親的長袍，好奇的睜大雙眼，看著流淌在城中的河水，看著高大漂亮的建筑，看著自己的新家。

    “這里就是我們的家。”

    父親推開房門，母親將最好的駝毛毯布置在房間中，孩子興奮得在毯子上打滾，在父母慈愛的目光中歡快的笑著。這里就是他們的家，再也不用在大漠中四處流浪，不用擔(dān)心沙漠狼會趁夜闖進(jìn)帳篷，更不用害怕荒漠中兇狠的強(qiáng)盜。

    母親起身去準(zhǔn)備晚飯，父親摸著孩子的頭，“你要記住，這一切都是大巫賜給納德林人的，牢牢的記住。”

    “是的，父親。”孩子一骨碌爬起來，端正的坐好，清澈的雙眼中帶著最純粹的情感，“我會報答大巫，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成為最勇猛的戰(zhàn)士，保護(hù)大巫，為大巫而戰(zhàn)！”

    “你嗎？”

    坐在一旁的兄長故作不屑的撇嘴，曲起胳膊，鼓起了健壯的肌rou，“我才會成為戰(zhàn)士，你還是乖乖在家中放牧吧，連牛犢都抱不起來的小個子。”

    “扎德，我一定會長得比你高！不許再叫我小個子！”

    “叫我哥哥，小個子！”

    “我絕不叫！“

    “你這小子！”

    看著精神頭十足的兄弟倆，父親大笑起來，笑聲傳到門外，母親放下盛有麥餅和水果的木盤，轉(zhuǎn)身面向神殿，雙臂合攏在胸前，彎下腰，誠心誠意的感謝大巫賜予的一切。

    “感謝您，衷心的感謝您，愿天神永遠(yuǎn)賜福于您?！?/br>
    當(dāng)天，納德林人便選出最肥壯的牛羊送到神殿前，只為表達(dá)對何寧的謝意。

    神諭者從不像歐提拉姆斯神殿一樣索要貢品，他們獻(xiàn)出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納德林人離開了，城外只剩下沒有得到入城允許的黑鬣人。

    年幼的祭祀始終沒有露面，任由焦急的族人守在帳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