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苻紅浪走了,離去之前,摸了摸小皇帝的頭,當作撫慰。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在意過自己的身體有什么變化,反倒襯得小皇帝有些反應過激。 康絳雪在床上出了一身汗,自己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熱的,一個人坐了很久穩(wěn)定心跳,叫人送來濕毛巾擦身。 不久,丫鬟們送來新的衣衫,康絳雪換完了衣服,恍惚想起來晚上小玉還沒有吃東西,伸手摸了摸,枕邊空無一物。 康絳雪大驚失色,詢問丫鬟道:“小玉呢?” 門外大片大片的都是毒花,兔子這種生物跑出去隨便吃一口就能一命嗚呼。 丫鬟安撫道:“貴人莫慌,奴婢沒瞧見小玉下床,許是就在被子里?!?/br> 康絳雪掀起被子瞧了瞧,果真在被子里看到了那只白團子,心里一松,對著毛球用力摸了幾下。 小玉似乎有所不適,在小皇帝手底下抖了抖,忽然,從肚子底下的皮毛中掉下了一張紙條。 紙條—— 康絳雪瞳孔一縮,電光石火之間,眼疾手快地將紙條握在了掌心。這邊剛握住,丫鬟便看過來,掃視了一圈。 自是一切如常,小皇帝的手心滲出了汗水,聲音卻沒有任何異樣:“我累了,下去。” 丫鬟們點頭應下,照常留下了幾個人守在床帳外。待外間安靜下來,小皇帝埋頭在被子中,無聲地打開紙條,紙條上寫著短短的一句話:明日午時,靜待,勿食。 …… 小皇帝一夜未眠,在經歷大驚大懼大悲大喜之后,臨到重要的時候,他反倒頭腦格外清醒冷靜。 他心生期待,但又沒敢有太多期待。在等待的時間里,他比自己預料的更好地維持住了平常該有的樣子,沒叫人看出一點破綻。 次日午時,小皇帝以沒胃口為由沒吃遞上來的飯菜,約莫著過了小半個時辰,外間出現(xiàn)了小范圍的吵鬧。 不久后,房間里進來兩三個衣著低調的男子,快步上前扶住小皇帝的手臂道:“時間緊迫,陛下,我們得快些?!?/br> 雖是獲得營救,小皇帝沒有忘記確認對方的身份以防萬一。為首男子拿出了郎衛(wèi)腰牌,擔心仍不能取信于小皇帝,又蹭了蹭做過掩飾的臉:“陛下許見過屬下這般模樣……” 康絳雪打量兩眼,對那容顏有極大的熟悉感,心念閃動,問道:“之前護送朕離宮的那個小郎衛(wèi)……” 為首男子道:“是屬下的同胞弟弟?!?/br> “……” 如此這般,身份如何還能不確認?康絳雪沒再吭聲,抱上小玉在幾人護送之下快速出去。 外間橫躺了許多人,有的昏睡,有的死亡,這副場景有些和他被劫持而來的那天滿地尸體的畫面重合。 由是即便是就要逃出生天,小皇帝亦無法產生多少歡喜之感。他走之后,這群人,多半都要死在苻紅浪手里,但他沒辦法,他不能不逃。 一行人上了馬車,走出幾里,換車,再幾里,再換車。 路上并沒有遇到追兵,康絳雪心頭一松,卻心有余悸:“我們便這般脫身了……會不會太容易了?” 郎衛(wèi)們同時沉默,少頃,領頭的郎衛(wèi)才道:“不容易……陛下不知,找到這個地方,找到這個時機,我們已經死了多少人。” 小皇帝啞然,自責愧疚種種沉重的情緒一擁而上,他自知自己太過失言,并未出聲。 說完話的郎衛(wèi)也覺得自己失言,頓了頓補充道:“苻國師太過機敏,怕也用不了多久就會知曉,若他馬上搜城,我們恐怕走不了太遠,陛下的擔憂無錯,確實要快些安置才好?!?/br> 說到安置,小皇帝重新振作起來,被劫了這些天,終于得以詢問道:“盛靈玉如何?他還好嗎?” 郎衛(wèi)神色凝重,思及盛靈玉,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后只能道:“大人他……不太好。” “不太好”三個字,比什么話都更適合描述盛靈玉,康絳雪光是聽著,心里便覺得壓抑不適。 他落在苻紅浪手里這么久,不敢想象這段日子盛靈玉是怎么過的。 小皇帝問道:“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盛靈玉可在?” 郎衛(wèi)們面面相覷,似是猛然間方反應過來:“……陛下還不知道嗎?” 康絳雪茫然道:“知道什么?” 郎衛(wèi)細一反應,后知后覺出來小皇帝與世隔絕,恐怕什么都沒有被告知,斟酌了一下稟告道:“盛大人如今并不在京中,南疆有戰(zhàn)事,盛大人被國師派往邊陲數(shù)日有余,昨日更有消息傳來,說盛大人在南疆敗退兩城,還……” “說?!?/br> “還受了些傷?!?/br> 康絳雪耳邊轟鳴一聲,比自己孕吐之時更覺頭昏眼花:“他受傷了?!傷在哪里?嚴重嗎?” 郎衛(wèi)凝重道:“消息滯后,也未細說,屬下等也不知?!?/br> 看小皇帝臉色蒼白,郎衛(wèi)擔憂不已,忙勸道:“陛下莫急,盛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會有事,倒是如今,陛下的安危才最為重要,苻國師一手遮天,回宮等于自投羅網,不如先藏匿一陣,等盛大人班師回朝……” 話未說完,康絳雪打斷道:“不,不在皇城中躲藏,我們出城?!?/br> 郎衛(wèi)紛紛一愣,小皇帝決定道:“朕要去見盛靈玉?!?/br> 第132章 若是盛靈玉在皇城,小皇帝的決定多半會被否決。 偏偏盛靈玉不在,郎衛(wèi)們礙于小皇帝的身份,加之留在城中要面臨一波強勢搜捕,而藏身之處現(xiàn)在還未定…… 幾人面面相覷,都應道:“是?!?/br> 苻紅浪勢力龐大,不容他們有絲毫懈怠,混出城去顯得極為刻不容緩,小皇帝情急之下不得不進行一番喬裝打扮。 郎衛(wèi)們本就盡量低調不顯眼自不必說,康絳雪一個大著肚子的男人卻是過于驚世駭俗奪人眼球,最好也最穩(wěn)妥的辦法是扮作婦人,把有孕這一“缺陷”合理地圓過去。 郎衛(wèi)們面對皇帝之尊,多有擔憂:“情況特殊,只怕是、只怕是要委屈陛下?!?/br> 康絳雪倒顧不上那么多,快速扮上女裝,又為求自然梳了婦人髻,上了些粉。因小皇帝身形不算高大,模樣也屬五官精致一類的,這一番cao作下來,倒也頗見成效。 除了身上藏不住的金貴之氣,打眼一看便是個美貌的官家少婦,總算比夏日里全副武裝要平常許多。 郎衛(wèi)們紛紛改換稱呼,稱小皇帝為“夫人”,隨即以出城采風為由,混在百姓中準備出城。 出城檢查,康絳雪一直憋著一口氣。守衛(wèi)撩起車簾看人時,他匆忙裝作小憩,托著顯懷的腹部,露出打扮過的小半張臉。 這般女子偽裝成功起了作用,守衛(wèi)瞧了一眼,只當是哪家的有孕貴婦,絲毫不敢多看,確認車上只有一人便痛快放行。 皇城的大門是一道坎,踏出這道坎,就是一個好開頭。此時距離小皇帝從苻紅浪手里脫身,不過兩個時辰。 小皇帝和郎衛(wèi)們俱是松了一口氣。 不過饒是如此,躲避追兵以防被發(fā)現(xiàn)的事實還是沒有改變。眾人不敢放松,也不欲耽擱,匆匆隱藏行蹤換路而行,往南疆方向趕去。 路上,康絳雪擔憂盛靈玉,內心火燒一樣焦灼,尋覓機會詢問:“南疆起戰(zhàn)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被苻紅浪劫走之前,一切還好好的,楊惑已經去了南疆,按道理不該打起來,更不該打得如此激烈,連盛靈玉都要去前線。 郎衛(wèi)聞言皺眉,想起了什么,嘆息一聲道:“陛下有所不知?!?/br> 在小皇帝失去蹤跡的這段時間,外間朝堂上變幻莫測,然而誰都沒想到,這變故并不是出在國內,而是出在了云國那一頭。 云國在定朝死了兩位皇子,大家都聚睛關注云國在外交上的動向,卻不想就在兩位皇子回國風光大葬后,云國的老皇帝沒過兩天緊跟著也去了。 老皇帝一死,云國國內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震動,七八個年輕有競爭力的皇子圍繞皇位進行了角逐和廝殺。 一番內斗之后,一位出身不高的皇子殺出重圍,登基稱帝,換了新年號。 按理來說,云國換皇帝這種事也還不足以震動定朝,偏不料這位新帝格外激進好斗,登上皇位的第一件事不是穩(wěn)定朝局,而是對定朝開戰(zhàn),直接打了楊惑一個措手不及。 寧王被困在邊陲小城斷水斷糧足足半月,險些被云國圍殺,直到盛靈玉被派去支援才獲救,如今一齊后退了兩城。 …… 康絳雪聽到云國老皇帝死了便有預感,后面聽到出身不高的新帝還是忍不?。骸澳切禄实叟判卸嗌??叫什么名字?” 郎衛(wèi)對小皇帝點點頭,證實了康絳雪的猜想:“排行十三,名喚姬臨秀。” 姬臨秀?! 是姬臨秀在搞事?! 康絳雪胸腔震動,驚訝氣憤之外,心中又覺得疑惑。 奇怪…… 姬臨秀弒父弒兄弒弟去做皇帝自是一點都沒問題,但登基后立刻反水開戰(zhàn),怎么想都超出了康絳雪的理解范圍。 姬臨秀當然不是個好東西,可這一切……接二連三的動作,有些太急了,不像姬臨秀這種擅長蟄伏之人的作風。 更何況自己的位置還沒坐穩(wěn)立刻便要開戰(zhàn),不符合常理,好斗和激進,從不是能與姬臨秀匹配的形容詞。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臨秀他腦子進水了嗎…… 康絳雪茫然無解,心里的焦灼感不降反升。 自知道盛靈玉受傷之后,小皇帝一直如此,心時刻高高吊著,時不時地陣陣心悸。 郎衛(wèi)們雖然極力在路途中照顧小皇帝,但為了不引人注意,為了保證安全,康絳雪仍免不了有時風餐露宿,受了一些平時沒受過的磨難。 小皇帝的腳被鞋子磨破,絲絲縷縷地發(fā)痛;天氣悶熱,食欲也不好,要么吃不下,要么吃什么吐什么,害口嚴重;夜里更是睡不著,整夜整夜地在馬車上發(fā)呆。 在路上折騰數(shù)日,小皇帝以往圓潤白嫩的臉頰迅速清瘦下去。 說來這些折磨對于康絳雪而言其實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苦,他能感覺到,他身邊所有的人都很努力在不讓他吃苦。 但即便如此,架不住這一切不適在小皇帝懷孕期間累加,懷孕對康絳雪的影響太大,他的脾氣來得又猛又快,有時候甚至想大吼大叫,可他知道不可以發(fā)脾氣,于是硬是憋著,不給旁人添麻煩。 一日日過去,在漫長的不知道盛靈玉安危的奔波中,小皇帝的頭腦被盛靈玉占滿,他前所未有地、如此專注地用大把大把的時間去想一個人。 日復一日,他太想念盛靈玉了。 他想知道盛靈玉的安危,想和盛靈玉說一說話,他想告訴盛靈玉,他最近過得有多么不好。 他被苻紅浪欺負,他吐得沒力氣,他的腳好疼,他有那么多委屈,沒人可以訴說。 被苻紅浪囚禁的時間里,小皇帝其實也在思念盛靈玉,可他一直沒有表現(xiàn)出分毫,即便每天都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依然咬緊牙關不在苻紅浪面前示弱。 他根本沒那么灑脫,也沒那么堅強,無論是和盛靈玉分別之前的冷淡,還是和盛靈玉分別之后的只字不提,都只是因為他在忍著。他忍啊忍,在如今這段分別之中,再也忍不住。 那些許許多多的糾結,現(xiàn)在都不再重要。 他沒有資格去評判盛靈玉,沒有高貴的品德去斷言大善大惡和是是非非。當他問他自己,寢食難安奮不顧身到底想要什么? 答案還是沒有改變,他喜歡盛靈玉,他愛著盛靈玉。他這樣一個人,太渺小,也太平凡,平凡的人,本應該簡簡單單,直來直去地活著。 小睡一陣,馬車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