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jié)
可真是……好生難看的一副神色。 康絳雪被這突兀的一下攪亂心緒,猛然間心神歸位,回頭便推了楊惑一把。楊惑向后退了一步,腦中卻像是忽然被打通了什么關(guān)竅,一種近乎可笑的猜測在他心中冒出頭來。 剛剛旁觀那老太醫(yī)對小皇帝的一番說辭,楊惑顯然是當(dāng)熱鬧來看的,從沒有絲毫當(dāng)真,然而此刻看到小皇帝匆匆掠過的神色,他卻是忽然在其中品出了一些之前完全沒有多想的東西。 楊惑仿佛沒有看到小皇帝升起的怒火,微笑道:“不過是一番糊涂話,陛下何至于如此在意?難道當(dāng)真有喜了不成?” 說著,他不等小皇帝回話,又微笑道:“若當(dāng)真有喜,也不知是誰如此大幸,竟能做陛下腹中之子的父親?!?/br> 這話聽著像是玩笑話,卻處處都透著試探和刺耳??到{雪已是完全回過神來,冷笑一聲,盡量不動聲色如同往常一般罵道:“你聽聽自己說的是什么話,寧王殿下成了孤兒,腦子也跟著癱了?男人還能有喜,朕看你不如和那太醫(yī)搭伴行醫(yī)去吧!” 楊惑沒應(yīng)聲,沒動氣,看臉色也是不置可否。小皇帝也不知道這人到底認(rèn)真了沒有,他心力不足,沒精神再和楊惑僵持,只對車夫道:“走!” 隨后又不許楊惑上車,斥道:“寧王殿下自己想法子回去吧!” 不再管楊惑是什么反應(yīng),小皇帝帶著海棠和郎衛(wèi)們浩浩蕩蕩離去。車簾隔絕了楊惑的身影,康絳雪的身體像是被抽空了力氣,海棠叫他好幾聲他都沒有立刻集中精神。 “陛下,陛下?” 康絳雪皺眉道:“什么?” 海棠的聲音這才在耳邊逐漸清晰:“我們?nèi)ツ睦??回宮嗎?” 康絳雪搖頭道:“不回宮,朕要見一個人?!?/br> 驛館和目的地離得不遠(yuǎn),沒多久便到了。 在這個名為刑獄司的地方,里里外外的人都比驛館的人心明眼亮,小皇帝一露面,外間的人便認(rèn)了出來,恭敬地將小皇帝直接領(lǐng)去內(nèi)堂。 內(nèi)堂之中,早有一個人在,熟悉的紅衣因?yàn)樘鞖饣嘏瘬Q得薄了許多,勾勒出的腰身體態(tài)也比寒冬里的要清晰。 這人渾身冠著妖異之名,泛著輕薄之態(tài),隨意一瞧,只覺得和背景里刑獄掛鉤的莊嚴(yán)肅穆并不相配。 但康絳雪卻知道,這地方是最適合苻紅浪的所在。自從苻紅浪掌了刑獄,那些折磨人的興趣愛好都有了發(fā)揮的好地方,積年堆壓的案件近來大批量被清掃,從牢房里抬出去的人也成倍增加。 苻紅浪樂在其中,除了上朝看小皇帝,其余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這里。 而他在的地方,空氣稀薄,近乎泛著血腥氣,若不是情緒升到一個臨界點(diǎn),康絳雪絕對不會主動找來,而現(xiàn)在,事情突然的轉(zhuǎn)變讓小皇帝的心中充斥著一股焦慮、急躁,滿得快要溢出來,無處可以發(fā)泄。 苻紅浪本在椅子上歪著發(fā)呆,看到小皇帝進(jìn)來摘下帷帽露出面孔,眼睛霎時便亮了亮,彎出了一道心情大好的弧度:“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熒熒竟然會到臣這兒來?!?/br> 苻紅浪的聲音透著喜意,聽著很容易讓人覺得熱情,他似乎想要多說幾句,卻被口腔里什么東西攔住,于是微動舌尖,從嘴里吐出幾顆細(xì)碎的果核,自言自語道:“最近在戒煙草,嘴巴空得厲害。” 康絳雪并不搭苻紅浪的話,只眼神冷冷望著苻紅浪,兩個人不用多說,小皇帝為何而來早已從彼此對視的眼神中盡數(shù)流露。 苻紅浪自是一眼便看到底,由是笑容越發(fā)深了,近乎有些愉悅道:“臣還在想熒熒什么時候才會發(fā)覺。” 苻紅浪邊說邊起身靠近過來,笑瞇瞇打量著小皇帝的臉:“真遲呢?!?/br> 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等待這一刻很久很久了,激動、興奮,又是探究又是認(rèn)真道:“你不開心嗎?” 苻紅浪的歡愉和小皇帝的怒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康絳雪胸口里那股躁動幾乎要控制不住,他一字一句道:“被下了生子藥,會有男人為此覺得開心?” 苻紅浪道:“熒熒看重盛靈玉,當(dāng)盛公子是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東西,臣助人為樂,助陛下一臂之力,怎么?難道懷他的孩子不好嗎?” 終于說破了,康絳雪啞然一刻,心里頭重錘落地的同時亦覺得苻紅浪前后的邏輯簡直讓人無法理解。 苻紅浪顯然并不這么認(rèn)為,他緩慢耐心地摸了摸小皇帝的臉頰,若有所思道:“莫非是臣會錯了意,不是他的……是旁人的孩子會更好一些?” 康絳雪被苻紅浪一碰,皮膚上感覺宛如被爬蟲爬過,一陣陣犯冷,他觸電一般躲開,繃著的情緒在一刻沖破了閘門。 他前所未有地冷靜下來,道:“我只問你,你當(dāng)初說的,要從我這里取走的那樣?xùn)|西——”小皇帝停頓了一下,方問道,“到底是什么?” 苻紅浪沉吟一聲,語氣里興致濃烈,說出的話卻叫人渾身發(fā)涼:“熒熒覺得呢?” 康絳雪雖只有幾分小聰明,但到底不是個蠢人。 答案不言而喻。 從意識到自己有喜開始就懸在心口的刀露出了光影,那些后知后覺的懷疑是真的,不是他憑空想象出來的恐懼。 ……苻紅浪要這個孩子。 “助人為樂?!笨到{雪像是被人攥住了喉嚨,一時無聲,好半天才艱難萬分吐出諷刺,“你那么好心,怎么不把自己殺了給我和盛靈玉助助興?” 苻紅浪微微一頓,細(xì)長的眼睛轉(zhuǎn)瞬彎起,胸腔震動,完全止不住地笑起來。他向小皇帝伸出手,像一根繩索,系在了小皇帝的手腕上,一寸寸往自己身上拉:“熒熒果然是熒熒,這般有趣,誰都無法和你相比。” …… 康絳雪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從刑獄司出來的,苻紅浪并沒有糾纏他太久,摸了兩下他的肚子就放開了他。 不過雖然只是兩下,感覺卻像是抽空了小皇帝的血槽,理智上康絳雪很清楚苻紅浪不會在這一刻對他做什么,但那種被掌控被威脅的感覺如蛆附骨,每一秒都叫人痛苦萬分。 回宮的途中,小皇帝一言不發(fā)。 海棠也是慌里慌張,瞪大了眼睛不敢說話。 她和小皇帝一起進(jìn)的刑獄司,當(dāng)真沒有故意偷聽,但大門就那么寬,她不小心聽到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隨之而來的信息量沖擊了她的世界觀,讓她滿肚子話想問又一丁點(diǎn)都不敢問起。 有喜???陛下真的有喜了?那老太醫(yī)沒說謊? 但是、但是……陛下是男的?。∷焯焖藕蛑?,這點(diǎn)還是清楚的! 沉默著回到宮中,迎接小皇帝的是平無奇劈頭蓋臉的一通“臭罵”,瘟疫期間私自出宮,小皇帝簡直是要了他的命。 教訓(xùn)皇帝需要有度,平無奇剛好對此分外熟悉,一邊診脈一邊說話,好半天才松了口氣。 以往康絳雪每次都老實(shí)承認(rèn)錯誤,乖乖聽著直到平平冷靜下來,這一次卻沒等平無奇罵兩句,便出聲道:“平平,朕心口疼?!?/br> 平無奇板著臉道:“陛下今天裝可憐也沒有用,必須……什么?陛下胸口疼?……隨奴才回殿里看一下。” 康絳雪搖頭,但沒精神解釋,叫平無奇不用跟隨,自己回了內(nèi)殿。 平無奇心頭疑惑,詢問似的望向海棠,成功獲得一雙急切想要傾訴的眼睛,兩人壓低聲音交流起來。 康絳雪不用細(xì)聽兩人說什么,也能猜到幾分,只是他心中太亂,除了獨(dú)自靜一靜,什么都無法在意。 天色在這一來一回間早已黑下來,小皇帝吹滅了房間里所有的燈火,讓自己躺在這片空蕩蕩的黑暗中。 他懷孕了。 過了這么久,肚子都快大了,他這個當(dāng)事人才知道。 平無奇最近時常提醒他注意飲食注意動作,又欲言又止話里有話,想來過年那夜診脈的時候便已經(jīng)發(fā)覺,既然發(fā)覺卻沒有告訴他,除了受別人的叮囑,康絳雪想不到別的答案。 所以這意味著……盛靈玉早就知道了。 可過了這么久,盛靈玉都沒有告訴他。 康絳雪自覺已經(jīng)冷靜下來,心緒卻仍沉浸在混沌之中,那些他努力壓制的,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孕的沖擊,被楊惑懷疑時被迫扛起的警惕,苻紅浪惡鬼一樣的威脅,全都一股腦地涌上來,叫他混亂不堪。 小皇帝在床上縮成一團(tuán),聽到門外傳來些許腳步聲。 他只當(dāng)是平無奇來了,并無反應(yīng)。腳步聲臨到門口,他忽地聽到其他郎衛(wèi)的呼聲,喚道:“盛大人。” 第122章 盛大人。 盛靈玉回來了。 如今的時局正是瘟疫橫行,安置災(zāi)民是盛靈玉職責(zé)所在,他本該事務(wù)繁忙完全脫不得身,這個時間卻回宮一趟難免令人吃驚。 不過康絳雪細(xì)一想,也很快領(lǐng)悟盛靈玉回來是為了什么——小皇帝今天不顧郎衛(wèi)阻攔出宮,盛靈玉怕是驚急交加,哪怕這種關(guān)頭也要拼死拼活趕回宮一趟。 盛靈玉就是這么重視小皇帝。 他比緊張任何事都更夸張地緊張他的安危。 小皇帝應(yīng)該開心的,但這一回,他偏偏沒能為這個認(rèn)知變得像平時那樣單純歡喜或感動。 相反地,康絳雪泛起一陣心慌,下意識地想要躲避,奈何在自己的寢宮里,小皇帝沒有躲藏的可能,只得在盛靈玉推開門的瞬間緊緊閉上眼睛,用并不高明的裝睡回避和盛靈玉有可能發(fā)生的一切交流。 房間里靜悄悄的,盛靈玉為屋內(nèi)的黑暗頓了一下,體貼地放輕了腳步。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后來到小皇帝床前,不再響了。 康絳雪閉著眼睛,隱隱能感覺出盛靈玉站在他的床頭,默默地望著他。 眼睛雖看不到,但他能聞到盛靈玉身上那股淺淺淡淡的梨香,小皇帝心里頭更亂了,努力控制呼吸均勻,可惜不得其法。盛靈玉自小學(xué)武,想來這樣拙劣的偽裝根本瞞不過盛靈玉,然而即便如此,康絳雪仍繼續(xù)裝下去,沒有睜開眼做任何反應(yīng)。 就這么靜靜地過了一陣,每分每秒都被拉得很長,耳邊傳來了細(xì)碎的動靜。盛靈玉在床邊卸掉外衣和斗篷,貼著床邊躺了上來,緊挨在康絳雪身后,隔著被子抱住小皇帝。 盛靈玉的氣息就撲在康絳雪的脖子上,小皇帝皮膚一顫,瑟縮了一下。 這細(xì)微的反應(yīng)已足夠?qū)⑺阎氖聦?shí)明晃晃地顯露,康絳雪微頓,還是像沒有被發(fā)覺一樣繼續(xù)安靜。 不說話,不回頭,以沉默在彼此之間拉開一條線。 盛靈玉在這接連的無聲中察覺到了什么,他沒有開口,抱著小皇帝的雙臂一點(diǎn)點(diǎn)收緊。 康絳雪沒聽到只言片語,卻感覺背后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情緒涌來,像是想要迫切地?fù)砭o,又矛盾至極地小心翼翼,不敢冒犯用力。 康絳雪忍不住想:盛靈玉對待自己,真就像對待什么珍寶一樣。 捧在手心里,捧到極致了。 可明明盛靈玉看重他到這種地步,康絳雪卻再也無法像之前那樣安心。小皇帝想不通很多事,偏已經(jīng)不敢開口去問,就和現(xiàn)在橫行的瘟疫一樣,他不知道怎么跟盛靈玉開口,因?yàn)樗F(xiàn)在已經(jīng)恍然間發(fā)覺,他總是揚(yáng)言自己對盛靈玉了若指掌,而其實(shí)……他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了解盛靈玉。 盛靈玉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都不知道,他也沒有勇氣去探究。 他退縮了。 他怕他問出了口,會發(fā)現(xiàn)更多他不知道的盛靈玉,會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自己是多么自以為是,嘴上說著了解盛靈玉,其實(shí)都是他仗著穿書者的既定印象,他從沒有好好睜開眼睛去看真正站在他眼前的人。 認(rèn)識了盛靈玉這么久,他到底在干什么呢? 康絳雪又想到了這個孩子,現(xiàn)在在他肚子里的孩子。 康絳雪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取向,也沒有過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想法,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的生命中還會出現(xiàn)這樣的選項(xiàng),苻紅浪之前問他開不開心,他嘲諷回去,現(xiàn)在靜下來再次問自己,依然給不出答案。 開心還是不開心,小皇帝不清楚,唯有擔(dān)心,迷茫,恐懼,來得格外鮮明真實(shí)。 康絳雪很害怕,他太怕了,這深宮之中,他怎么生這個孩子?怎么護(hù)住這個孩子?苻紅浪費(fèi)了那么多心思,定然說到做到,若孩子生下來的結(jié)局注定是不好的,那他要怎么辦? 想著想著,康絳雪手不自覺地移到小腹上,身體瑟縮,微微顫抖起來。 這陣顫抖傳到了盛靈玉的感知中,盛靈玉的瞳孔微微擴(kuò)散,忽然間他在夜色中坐了起來。 周圍很黑,盛靈玉不足以完全看清小皇帝,但他的視力超群,可以辨認(rèn)出小皇帝捂住小腹神色痛惜的輪廓。 一瞬,無盡的涼意滲透到他的骨髓之中,不用康絳雪說些什么,盛靈玉也已經(jīng)意識到——小皇帝知道了。 于是這一次,就連盛靈玉也微微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