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果然…… 看不明白。 鄭嵐玉也不知道這已經(jīng)是第幾次了,不管是那一次在高橋上遇見小皇帝,還是今日在朝堂上小皇帝親口點他做狀元,每次當(dāng)他以為小皇帝要不悅發(fā)怒,這人都用一副不和他計較的模樣無視了過去。 一次兩次能當(dāng)作巧合,次數(shù)多了便叫人不得不換個角度來看。鄭嵐玉是真不懂,這個名聲荒唐毫無可取之處的小皇帝為何老是這么一番做派,面對頂撞不僅不生氣,甚至還主動替他這個找茬的人找臺階。 鄭嵐玉心里頭悶悶的,更不想提及他今年就科考的另一個原因——他家境貧寒,本應(yīng)隨母親一直居住在邊陲,卻因小皇帝一道厚葬父親的旨意惠及家眷,蒙了那份恩賞,鄭嵐玉方能和母親這么快就回到皇城…… 過往之事不想說,面對小皇帝,鄭嵐玉心里頭不爽,到底也做不到心平氣和。喝完了這杯酒,他忽然握住桌上的酒壺,主動對小皇帝道:“謝陛下關(guān)懷,小臣也想敬陛下一杯?!?/br> 鄭嵐玉敬酒,康絳雪怎么可能會不應(yīng),當(dāng)即舉杯任由鄭嵐玉斟滿。 鄭嵐玉倒了滿滿一杯清酒,道:“陛下請?!?/br> 康絳雪毫不猶豫一口飲下,一杯下肚,他呼出了長長的一口氣。 宴會的酒是溫好的,喝完了心口都有些發(fā)燙,小皇帝定定神,琢磨著應(yīng)該說點什么,卻見鄭嵐玉端著酒壺又往他的酒杯里倒了一杯。 康絳雪:“?” 這是什么意思? 鄭嵐玉再次道:“陛下請?!?/br> 康絳雪不明所以,停頓一二還是喝了,鄭嵐玉眨了眨眼睛,眉心打了個彎兒,第三次給他倒了一杯。 這下康絳雪總算明白了,敢情……鄭嵐玉要對他灌酒出氣? 這脾氣……小皇帝啞了火,對鄭嵐玉的性格毫無辦法,他當(dāng)然可以拒絕,可想到鄭源那茬終還是把酒喝了,說到底兩人之間隔著間接的父仇,鄭嵐玉只讓他喝點酒已經(jīng)很好了。 小皇帝一連喝了幾杯下去,臉色飛速漲紅,眼睛也逐漸發(fā)直,鄭嵐玉有心看小皇帝到底能忍他到什么程度,神色冷酷地一直給他倒。 整整一壺下去,小皇帝還在乖乖喝酒。 鄭嵐玉沒開心,更惱了,換了第二壺給小皇帝繼續(xù)來,結(jié)果金貴的小皇帝見了以后愣了下,依然把酒往嘴里倒,全程安安靜靜,以至于周邊的人都沒發(fā)覺短短的時間里小皇帝已經(jīng)喝了不少分量。 這樣的容忍讓鄭嵐玉十分心煩,他實在忍不住氣惱噴道:“還喝!你怎么還喝!” 語氣很兇,完全不像面對皇帝,沒有一點害怕,不知情的人看起來簡直像是同輩人之間在吵架。 康絳雪被噴得僵住,手中端著不知道第幾杯酒,腦子里遲緩地打出一個問號。是鄭嵐玉給他敬酒他才不得不喝,現(xiàn)在他喝了之后鄭嵐玉反而更生氣了? 這也太不好伺候了,所以到底喝還是不喝? 康絳雪沒得辦法,想了想,最終一聲輕嘆,他歪斜杯口將酒撒在地上,輕聲道:“那這杯酒便獻(xiàn)給你的父親,你蟾宮折桂,他也理應(yīng)痛飲一杯?!?/br> 鄭嵐玉的臉頰猛然間抽動了一下,他望著小皇帝的臉一聲不吭,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這時,席間有宮人一聲高呼,通傳寧王殿下到了,康絳雪喝了不少酒,腦子里暈乎乎,慢了半拍才露出了一個糟心的表情……誰? 渣渣楊?他來干什么? 小皇帝對表情管理很有經(jīng)驗,為難的模樣只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便立刻被收了起來,但鄭嵐玉離他很近,剛好看了個清晰。少年沒吭聲,默默旁觀小皇帝喘了口氣,臉上繃出驕矜的神態(tài)。 楊惑的到來惹得周遭的人紛紛行禮,均喚一聲寧王殿下,楊惑帶著微笑一一點頭,對小皇帝恭順道:“陛下?!?/br> 康絳雪已許久沒有離楊惑這么近過,冷不丁看楊惑面上對他溫溫柔柔,身上登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小皇帝冷漠道:“你怎么來了?” 楊惑應(yīng)道:“自是來謝恩的。再者,不知陛下是否已經(jīng)聽說,臣近日即將大婚,斗膽想請陛下前去觀禮?!?/br> 楊惑剛剛封王,冊立正妃也是形勢使然,康絳雪知道這事,卻不知道正妃的人選已經(jīng)定了。 原文之中,楊惑的第一任正妃是張剪水,現(xiàn)在張剪水做了女官,楊惑很有可能直接定了原文中第二任妻子,那位平遠(yuǎn)將軍的獨女,一個同樣身份貴重的天之驕女。 那位女子叫什么來著……名字小皇帝不記得,但知道姓齊,楊惑登基之后她被稱作齊皇后。 這等事,小皇帝不覺得自己能插手,聽過也就算了,敷衍地點點頭,只想打發(fā)楊惑早點走,楊惑卻并不想讓小皇帝如意,不僅沒有離去,還故意問道:“靈玉怎么不在?” 康絳雪從楊惑嘴里聽到盛靈玉的名字就不舒服,也不理睬,楊惑不受影響,目光微微一轉(zhuǎn),向著鄭嵐玉而去,輕笑道:“這位便是今年的新科狀元?當(dāng)真是一表人才?!?/br> 這句夸獎一出,拉響了小皇帝心中的警鈴,康絳雪立刻警醒……楊惑可別是聽聞了鄭嵐玉的文采,和他打了同一個主意! 小皇帝緊張得脖子都伸長了,還真聽楊惑不急不緩道:“鄭小郎君的文章我拜讀過,幾經(jīng)思索,深有所感,不過也有幾處細(xì)節(jié)不甚理解,想和郎君談?wù)撘欢恢嵭±删稍纲p臉?” 鄭嵐玉斜著眼睛瞧著楊惑,并沒急著回話。 鄭嵐玉不急,康絳雪卻是真著急,楊惑這個得道土著的學(xué)問和見識比他強(qiáng)多了,這人要是跟鄭嵐玉聊起來,話題數(shù)不勝數(shù),哪還有小皇帝發(fā)揮的空間? 康絳雪急得厲害,絞盡腦汁想把對話打斷,他匆匆開口,從喉嚨里滾出一道聲音。 “嘔——” 這一聲出來,鄭嵐玉和楊惑的目光全都朝他看了過來。小皇帝僵在原地,自己也蒙了,因為他不是裝的,這聲音不是他主動發(fā)出的,而是被動不受控制地發(fā)出的。 怎么回事……他真的想吐。 一片傻眼之中,康絳雪捂住嘴又是一聲干嘔,下肚的酒水在小皇帝胃中翻滾,難受得讓他一時間竟直不起腰來。 他剛才好像喝得太多,身體受不住了,康絳雪臉色刷白,腳下站不住歪向一邊。 楊惑和鄭嵐玉同時向他伸出手,鄭嵐玉的距離更近,托住人的同時氣得抱怨一聲:“酒量差你還喝那么多?!你不會——” 后面的話尚未說完,鄭嵐玉手里忽然一輕,一個高大的人影將小皇帝接了過去,轉(zhuǎn)眼便離遠(yuǎn)了一步。 鄭嵐玉空了手,條件反射向前追去,卻見那扶著小皇帝的人冷冷回首,露出一張?zhí)烊艘话愕拿婵住?/br> 盛靈玉聲音涼薄道:“請你止步?!?/br> 第88章 那話說得并不怎么高聲,可話中的冷漠感卻極為濃重。鄭嵐玉這個杠精少年身邊總有同窗環(huán)簇,極少被人這般拒于千里之外,冷不防被重視禮節(jié)美名在外的盛靈玉冷冰冰一對待,不由一驚,腳步當(dāng)真停了下來。 小皇帝胃里翻騰,顧不上再說些什么,只將全身的重量都交托給盛靈玉,掐著盛靈玉的手臂,任由盛靈玉攙扶著他離開了殿內(nèi)。 到了走廊處的廊柱邊,小皇帝實在忍耐不住,扶著欄桿哇的一聲開始大吐特吐。盛靈玉攬著小皇帝的腰讓他不至于摔倒,離得雖然極近,神情間卻始終沒有一絲嫌棄之態(tài)。 楊惑自身后徐徐趕來,渾身上下盡是悠然自得,瞧見小皇帝吐得昏天黑地,他不見反感,反而一副熱衷于欣賞皇帝狼狽姿態(tài)的模樣。 楊惑悠悠道:“與陛下相識至今,臣倒是頭一次看陛下在宴會上這般失態(tài),看來陛下對這位鄭小郎君還真是看重,只要是鄭小郎君敬的酒,無論多少都會喝,臣真是羨慕。” 康絳雪難受得眼睛都睜不開,哪里聽得了楊惑這般風(fēng)涼話?平時他都不計較,可這會兒身體不舒服,聞言不受控制地憋了一肚子火氣。 楊惑才來多久,卻連鄭嵐玉給他敬酒都知道,明明自己也看中了鄭嵐玉!怎么還好意思調(diào)侃他?別以為他沒看出來。 小皇帝一陣窩火,偏偏楊惑還不知道見好就收。渣渣楊意猶未盡,目光落在盛靈玉的身上,眼睛一轉(zhuǎn),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臣倒是忘了,陛下曾經(jīng)說過喜歡男子,且最喜歡生得漂亮脾氣倨傲言辭帶刺的類型,也不知這位鄭小郎君性格如何?莫不是正合陛下的心意?” ……楊惑這又在說什么? 怎么凈胡說八道! 康絳雪腦子都快糊了,吐干凈以后他的胃不再痛,頭卻暈暈乎乎的,身上沒有一點力氣。他隱隱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好像真的和楊惑說過這種話,那時楊惑試探他是不是喜歡盛靈玉,他就干脆按照盛靈玉的相反類型反向突擊,可那些話真的時隔太久,現(xiàn)下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康絳雪真想不到楊惑會拿這個出來給他添堵。 壞透了! 這要是讓鄭嵐玉聽到,萬一誤會小皇帝貪圖少年的身子才這么殷勤,那康絳雪的計劃就真的白費了,今天晚上這一頓酒也白喝了。 越想越氣,康絳雪拼著一口氣,急切喊道:“快快閉嘴!”小皇帝喊得急,模樣又生氣,不知情的人看來,真像是康絳雪被說中了一般。 楊惑當(dāng)場發(fā)笑,臉上露出平時看不到的神情??到{雪看得頭昏眼花,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不僅覺得楊惑刺痛了他的眼睛,盛靈玉攔著他的手臂也讓他十分不舒服。 盛靈玉太用力了,力道痛得小皇帝臉都快皺起來。 平無奇的聲音適時傳過來,伴著小跑緊張詢問:“陛下!還好嗎?” 平無奇來得遲,緊趕慢趕才摸上了小皇帝的手腕,入了手,平無奇的神情活像個老媽子,又是擔(dān)心又是松了口氣:“還好,沒什么事,就是喝得太急了。陛下,莫在這里耽擱了,先叫人送您回宮,宮里有醒酒湯,回去叫海棠煮一煮,快些喝上一碗?!?/br> 說著,平無奇準(zhǔn)備將小皇帝接過來,不想被盛靈玉單手?jǐn)r住,黑衣美人忽地出聲道:“我送他回去。” “……”平無奇有心陪著小皇帝,但宴會尚在進(jìn)行確實還需要人,他略感為難,然而看對方是盛靈玉,終是足以讓他放心,“也好,那陛下就交給盛大人了。” 盛靈玉點頭,將小皇帝原地抱起,頭也不回地離去。楊惑被遙遙甩在身后,明顯被冷落,著實落得沒趣,卻也沒有追。寧王殿下只站在走廊里耐心欣賞了一會兒盛靈玉的背影,慢悠悠發(fā)出一聲夾著諷刺的輕笑。 路上耗費了些時間,回到正陽宮,小皇帝早已經(jīng)在酒精強(qiáng)烈的后勁沖擊下雙目緊閉無聲無息。盛靈玉抱著人放到床上,被小皇帝站著離開橫著回宮的模樣嚇了一大跳的海棠立刻遠(yuǎn)遠(yuǎn)奔過來,催著宮人去打熱水。 一個眨眼,漱口水醒酒湯痰盂源源不斷送了一桌子。 “怎么喝這么多?陛下好不愛惜自己的身子?!焙L臍夤墓模摰粜』实鄣纳弦聹?zhǔn)備給陛下擦身,剛要碰到便被盛靈玉攔住。 盛靈玉道:“我來,你出去吧?!?/br> 海棠為這個有些出格的要求而微微一頓,但這么說的人是盛靈玉,她很快便放心毫無猶豫道:“好,奴婢就在外面,若是有事大人開口喚人就行。” 室內(nèi)蕩然一空,只剩下盛靈玉和小皇帝兩個人。盛靈玉凝視小皇帝一陣,單手將人抱在懷中,喚道:“陛下,把嘴張開。” 康絳雪半醉半醒,對外界的一切都不清楚,耳邊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回蕩,康絳雪覺得親切,因此盛靈玉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多時便乖乖漱了口,喝了不少的醒酒湯。 一碗湯水下腹,康絳雪身上舒坦,沉睡感更重。盛靈玉為他收好褪下的衣衫,拾起水盆里的巾帕,擰干了從臉頰開始一寸一寸向下擦拭。 盛靈玉的動作不輕不重,溫柔至極,巾帕的溫度也恰到好處,康絳雪十分放松,精神松懈下來,腦中便隱隱約約糾纏起之前的記憶,模模糊糊說起夢話來:“楊惑……” 迷迷糊糊中,沖動比平時清醒的時候來得直白簡單,能讓人說出清醒時不敢說的話。小皇帝咬牙切齒,鏗鏘有力地罵道:“卑鄙小人!” 話一出口,小皇帝獲得了短暫的清醒,他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自己將壞話宣之于口,一時間有點緊張,警惕地左右打量,一眼看到床邊的盛靈玉,肌rou馬上放松,緩緩閉上了眼睛繼續(xù)沉睡。 整個過程,小皇帝沒和盛靈玉有任何的對話,但他的肢體反應(yīng)和瞬間的松懈充分表示了對盛靈玉的信任,作不得假。 康絳雪對盛靈玉不設(shè)防,因此,什么話都不怕被盛靈玉聽到,什么時候都敢在盛靈玉的面前安心睡去。 這一番短暫的變化盡在盛靈玉的眼中,盛靈玉并沒有任何的喜意,他擦拭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垂下頭時,竟是露出了一種宛如被刺痛的神情。 安心……為什么會安心? 為什么在距那次新婚之夜過去沒多久的現(xiàn)在,在被冒犯過輕薄過一次的現(xiàn)在,小皇帝還能對他如此放心? 這個人應(yīng)該防備他的,他本應(yīng)該一步都不許他靠近,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不許他觸碰,更不許他與自己同處一室。 為什么就是覺得上次的事情不會再發(fā)生第二次?因為他一直以為盛靈玉是個圣人,是個君子,永遠(yuǎn)都不會做出有違禮法有違道德之事? 盛靈玉為這個認(rèn)知而輕聲哂笑,笑著笑著,他又想到了這一晚上,平無奇將小皇帝交到他手中,海棠將小皇帝交到他手中,一個又一個,那般放心,似乎全都篤定他不會對小皇帝做出任何出格之事。 ……可是他們錯了。 從沒有人知道他的內(nèi)心作何想,所以,也沒有人知道他心中一直有許許多多的污穢,掙扎著、沸騰著,滿溢而出,在今夜淹沒了他的心臟。 盛靈玉忽然將手中的巾帕丟在水盆里,放下小皇帝床上的帷幔,將自己的身影和小皇帝的身影一同遮蓋。盛靈玉的手輕輕拂過小皇帝的嘴唇,似嘆息,也似呢喃。 盛靈玉道:“陛下……你也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