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發(fā)現(xiàn)小皇帝正在看他,他先是毫無自覺地笑了下,喚了一聲阿熒,等下一秒察覺小皇帝的眼神太過平靜,他才有些怔住,問道:“你為什么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康絳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眼神,他現(xiàn)在腦中有太多茫然,顧不上這些,他有些日子沒有好好看過陸巧,陸小侯爺比之前黑了不少,可哪怕他黑了,臉上的那條紅痕還是十分明顯。 康絳雪問道:“你臉怎么了?” 陸巧被小皇帝的眼神看得有些慌張,好半天才定神,用抱怨的口氣道:“你還問,還不是你給我打的!我平時時常鬧騰,爹娘都沒打過我,你倒好,罵我就算了,打我也一點都不手軟!” 康絳雪離陸巧的臉很近,伸手摸了摸,果真有些腫起來。打在臉上對于陸巧想來是一件非常難以忍耐的事情,可因為動手的是小皇帝,陸巧就連這樣的事也能忍下來。 康絳雪心里一時很難過,便道:“嗯,對不起。” 小皇帝從來都是趾高氣揚開口就罵,陸巧也最容易被小皇帝那個樣子牽制,如今驟然聽到小皇帝道歉,他不僅沒覺得開心,反而一陣心慌,有種說不出的惶恐感。 陸巧慌張道:“你這是干什么?我、我也沒有怪你呀,我就是隨便說說,說著玩的,我沒在怪你,你是皇帝嘛,打也就打了,我怎么會真的生你氣?你不用和我道歉。” 康絳雪搖了搖頭,不說話了。 接二連三的怪異感讓陸巧非常不適,他傻的時候氣得人跳腳,聰明的時候又格外敏銳,他直覺作祟抓住小皇帝的手,急切道:“阿熒,你是在生我的氣才故意這樣和我說話嗎?你不要這樣,你了解我的,我對你向來沒壞心,你別嚇我好不好?我是不是做錯什么事了?我不是和你道歉了嗎?你要是心情不好就罵我好了,別這樣嚇唬我呀!” 陸巧又要急哭了,他的感情又直白又純粹,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他拼了命地捧到天上,可不在他心上的人,他自己沒站穩(wěn)踩死了人還會嫌棄對方硌他的腳。 康絳雪原本真的想去改變他,可他已經(jīng)發(fā)覺了,他想錯了。 一個價值觀成形的人根本就談不上糾正改變,花就是花,樹就是樹,生來就是兩種生物,不是嘴上說說就能改變的。 陸巧永遠都不會改變,他只能被束縛,被框定,被馴服。 康絳雪忽然開口道:“陸巧,你還記得上次答應朕的話嗎?” 陸巧道:“當然記得,我什么時候忘記過你的話?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向都會做到?!?/br> 康絳雪道:“你答應朕什么了?” 陸巧有點生氣道:“答應你聽你的話,還有以后但凡涉及人命之事都要聽你的決斷,對吧?我都跟你說了不會忘了,你怎么不信我?” 康絳雪很嚴肅地問:“那你能做到嗎?” 陸巧真的生氣了:“我答應你了怎么會做不到?” 康絳雪道:“你發(fā)誓。” 陸巧眼睛瞪了瞪,像是忍不住要發(fā)作,可小皇帝的神態(tài)太認真,他終究是忍了回去,氣呼呼道:“好,我發(fā)誓!我陸巧發(fā)誓一輩子都聽阿熒的話,一輩子只忠于阿熒一個人,永不背叛,若有違背……就叫我這一生所求盡數(shù)落空,一生所愛不得回應,榮華散盡,孤苦一生。這可行了?” 這樣的蒼涼的誓言他脫口而出,足見他的忠誠,康絳雪有那么一瞬間特別想問他,這句誓言,究竟是說給原本的小皇帝聽的,還是說給他聽的。 可轉念一想,怎么可能是說給他聽的? 他本就是占了小皇帝的身子,白享受了陸巧的忠誠,陸巧當他是朋友,可他根本不是陸巧真正的朋友。 他是鳩占鵲巢的外來者,厚顏無恥的外來者,他和陸巧之間,從來都沒有過公平。 康絳雪默默忍住了眾多情緒,同樣回握住了陸巧的手,沉聲道:“陸巧,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你無論如何都要聽我的話,包括盛家的事情?!?/br> 陸巧立刻問:“盛家什么事情?” 康絳雪道:“你別管什么事情,總之就算是盛靈玉,你動他之前也必須問我,聽到?jīng)]有?” “我”這個自稱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陸巧隱隱覺得異樣,可卻被小皇帝的親近沖暈了頭腦,他想了想,覺得許是小皇帝需要證明自己的權力,于是道:“聽到了,我什么都聽你的,反正我本也一時半刻動不了他,只要阿熒站在我這邊,明白我就好了?!?/br> 康絳雪神情松了松,忽然毫無征兆道:“嗯,這樣就好,將來無論如何,我一定會保你的?!?/br> 這話來得沉重又奇怪,陸巧奇怪道:“你在說什么?干嗎說得我好像會出事似的?” 不是好像,陸巧本就是一定會出事。他身上注定有個死局,不管是他的出身,還是他保皇黨派系的立場,將來繼位的正牌攻楊惑都不會容下他。 康絳雪能用禪位皇帝的身份茍一命,陸巧卻不能,陸家倒了他必死無疑,這樣發(fā)展下去,不過是能不能逃過一場凌遲的區(qū)別。 他要保下陸巧,這便是他對陸巧最大的補償。 康絳雪心中想了太多,隨即又平靜下來,現(xiàn)實的變化讓他難過,又無可奈何。 但是,只能這樣…… 康絳雪問道:“你最近在西郊大營過得好嗎?” 陸巧看話題回來,小皇帝開始正常說話,心情不由得輕松了許多:“你可算想到這茬了,我最近過得可苦了,為了練身手每天都在受傷,你看我這胳膊,到現(xiàn)在還是青的呢!” 康絳雪道:“我給你送了些藥,你之后記得用?!?/br> 陸巧道:“我肯定會用的,你送我的東西我怎么會不用?” 康絳雪又道:“聽說楊惑也在西郊大營,你可見到了?” 一聽到楊惑,陸巧的臉色微微一變,很是不爽:“哪是見到,天天都能碰見,每次都是那么一張得意的臉,我都不知道他得意個什么勁,看到他就煩!他以為他是長公主的兒子就了不得嗎?看他那張臉長得就血統(tǒng)不純,我敢說他肯定不是駙馬的兒子,不知道是和哪個下等人生的卑賤之子!阿熒,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將來肯定是個禍患?!?/br> 這話是真的,康絳雪倒沒有想到陸巧看得這么遠,既然說到這里,難免多問一句:“你能摸清他在西郊大營里有多少勢力嗎?他現(xiàn)在安插了多少人手?收了多少心腹?” 陸巧頓了下:“阿熒的意思是……” 康絳雪道:“我沒有什么意思,問問罷了?!?/br> 陸巧自然沒把小皇帝的話當真,他自己細細一想,心里有了數(shù):“我知道了,我?guī)湍憧粗钦嫠降紫掠惺侄?,看我怎么搗亂?!?/br> 康絳雪阻止道:“不,什么都不要做,摸清楚了就告訴你父親,跟他說你要克制楊惑,讓他事無巨細一點一點教你?!?/br> 陸巧道:“告訴我爹?為什么?” 康絳雪道:“因為我不想要一個仗著爹娘勢力的陸巧,我要一個離開爹娘也能扛住陸家的陸小侯爺?!?/br> 陸巧完全怔住了,剛想反駁,康絳雪打斷他道:“陸巧,你說了要替我守著皇位,難道就打算用嘴守著?你要去練好你的箭,學學怎么做你的小侯爺,學會虛偽,學會忍耐,學會和楊惑虛與委蛇,你懂不懂?” 陸巧許久都沒說話,等他再開口,已經(jīng)換了一種腔調(diào),他說:“我會的,阿熒,我真的會的,你給我些時間。”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陸巧像個孩子似的扎到康絳雪的胸口上,康絳雪頓住,沒有推開。陸巧有點委屈地問:“……阿熒,你是不是嫌棄我現(xiàn)在沒用???” 康絳雪道:“是啊?!?/br> 陸巧一個激靈,抬頭就想發(fā)作,康絳雪又輕聲道:“但你會有用的,你也不會做錯事,我會看著你。” 陸巧受到了安慰,但又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什么做錯事?我是陸巧,我做什么都是對的,我、我怎么覺得你就是看不上我,你最近為什么老是這樣?。 ?/br> 康絳雪道:“我不是看不上你,我只是……” 后面的話康絳雪沒有說,只是閉口不言,陸巧沒有追著不放,很快又問他道:“我們和好了嗎?阿熒,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康絳雪道:“我本就沒有生你的氣?!?/br> 陸巧輕輕笑了,傻乎乎道:“那就好,阿熒,你今日能跟我說這番話讓我覺得我們親近了好多,你和我像是真正連在一起了。” 康絳雪好一陣沉默,最后拍了拍陸巧的頭,道:“西郊大營放你出來了嗎?跑出來這么久,回去可別受罰,趕緊走吧。” 陸巧還真要回去挨罰,他不由得齜牙咧嘴,氣道:“我出都出來了,不和你多待一會兒不是更虧本!你再跟我說會兒話吧,這些日子我可想你了,真的!” 康絳雪的心已經(jīng)完全平靜下來,縱容道:“你想聽些什么?” 陸巧道:“你跟我說說你最近的事吧,我好久沒見你了,也沒人跟我通報,我都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br> 康絳雪想了想,隨意敘說道:“太后要讓我立后,我拒絕了。” 陸巧聽得一驚,他一聽“立后”兩個字心里咯噔一下,又聽到“拒絕”……還是震驚,他自是知道小皇帝登基這么久是應該立后了,可沒立成他偏偏就是有點沒道理的慶幸。 陸巧偷偷做了個深呼吸,問道:“這還能拒絕?你怎么拒絕的?。俊?/br> 康絳雪并未多想,隨口道:“我說我喜歡男人,不要立后?!?/br> 陸巧更加驚訝:“你、你就說直說了?跟太后說的?” 康絳雪道:“都說了,長公主、太后、楊惑他們也都聽到了?!?/br> 陸巧難以相信:“可是、可是你是皇帝??!喜歡男人私下里知道就行了,怎么能放到明面上?這可是會影響帝王的聲譽!” 康絳雪道:“我就是要直說,喜歡就是喜歡,不怕人知道,聲譽算得了什么?我原本就沒什么聲譽?!?/br> 陸巧心中大震,一時之間萬分感動,他想到了之前小皇帝拉著他看龍陽書籍時對他沒有說透的暗示,只覺得胸口鼓噪,好多東西呼之欲出。 陸巧猛然抱住了小皇帝,緊張道:“阿熒……你的心意我明白的,你這般待我,我以后都不亂鬧了。我不是個浪子,我會珍惜的,我保證,我去學武練箭,我一定好好做陸小侯爺,你等著我就是?!?/br> 陸巧抱得很緊,康絳雪被他抱得不舒服,竟分了下神,也沒細聽這話是不是哪里不對,他隨口應了一聲好,雙手掙開陸巧:“別抱我,你這身衣服臟死了!” 陸巧傻笑:“好好好,我不抱你,我下次換身干凈的衣服再來抱你,你別嫌棄我啊?!?/br> 牽手便也罷了,如今連抱也來得這般隨意,康絳雪拿不準朋友交際的距離感,也不曾放在心上,道:“好了,快走吧?!?/br> 第38章 陸巧走后,康絳雪在床上呆坐了一陣。 海棠關切道:“陛下可要用膳?早就備好了,再餓著怕您不舒服?!?/br> 平無奇也來通報:“陛下,太后那邊來人了,說等陛下身體好些就趕緊過去一趟?!?/br> 小皇帝被綁受了驚嚇,太后這位親娘不曾來看他,反而叫他過去,果真充滿了皇家無情的作風。然而康絳雪連在意的心情也沒有,只問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盛家……” 平無奇早就知道小皇帝會問這個,輕聲答道:“這個時候,估摸著要出殯了。” 康絳雪沉思一陣,沒有理會太后那邊的呼喚,從床上跳下來道:“朕想去看看?!?/br> 平無奇問道:“去盛家?” 康絳雪自覺沒有臉見盛靈玉,他的身份更讓他沒有能大方去盛家的理由,康絳雪搖頭答道:“不……只要遠遠看一眼,一眼就好?!?/br> 海棠心領神會,給小皇帝準備衣物,康絳雪吩咐道:“素色的就好?!?/br> 海棠道:“陛下放心,奴婢曉得?!?/br> 為了臣子而穿素的皇帝太過少見,平無奇心里感觸,卻不忘在外面給小皇帝裹了件黑色斗篷??到{雪沒用午膳,帶了一行十余人出宮,他們盡數(shù)穿著便裝,混在人群之中上了街道。 這日的風十分冷,街上的人卻比以往時候更多,康絳雪和平無奇等人在一座人流擁擠的橋上站定,聽見周圍的人們沉聲議論,方知道今日這一條街上所有的百姓都是出來給盛國公送行的。 康絳雪聽到耳邊有獵獵風聲,仰起頭時,看到了漫天飛舞的紙錢。 有人喊道:“盛國公到了?!?/br> 盛家喪葬的隊伍自橋下露出蹤影,素白的孝服似乎讓周圍的一切都蒙上一層暗色。 盛靈玉走在沉重的棺槨之前,手里捧著盛國公的牌位,一步一步緩緩地向前。 康絳雪人在橋上,看不到盛靈玉的臉,可他卻知道那個人一定是盛靈玉,盛靈玉的脊背永遠都挺得那么直,仿佛世間的一切在他面前都是隨風而過的塵埃。 他今日還會落淚嗎? 周圍的百姓發(fā)出了一些低低的哭聲,盛靈玉的身后跟著兩位女性,兩道纖細的身影互相攙扶,隨著隊伍緩步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