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顧鐵無語地望著一邊逃命一邊手舞足蹈的印度人。 林間氣溫越來越高,泛黃的樹葉卷起邊角,視線因腐殖質里涌出的熱蒸汽而扭曲,身后的熱風夾雜著低沉的不祥咆哮聲吹來,仿佛身后追逐的是一個嘟嘟囔囔的、渾身著火的遠古巨人。六個人的影子細細長長投向前方,奔跑像在追趕自己的影子。 知道指望不上沉浸在狂喜里的老朋友,顧鐵快速計算著逃命的可能性。 一個又一個方案被否決,無論如何,人類移動的速度比火焰蔓延慢得太多,在邪火點著屁股之前,他們甚至都逃不出普利斯基國家公園。 忽然顧鐵眼睛一亮:“喂,要不要再賭一下?” “賭什么?”巴爾撥開一株礙事的野草莓,腳下一踉蹌,安珀從旁邊扶住領袖。顧鐵嫉妒得一撇嘴。 “賭gtc的老頭子們能從激怒中醒過來恢復理性?!鳖欒F瞇起眼睛,擦擦流到眼角的汗,伸手向前:“轉向東北方向,安珀,地圖給我?!?/br> 六個人的楔形小隊折向東北前進,顧鐵展開地圖,跌跌撞撞地在上面找到想要的東西。 “很好,比我想象得要近一點。同志們,同學們,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就是撒丫子狂跑,在屁股著火之前跑出7公里路程,然后做一次賭博。明白了嗎?” “不明白,不過聽你的?!卑蜖栃那楹芎玫爻蛩?,眼睛亮晶晶的。 “得了得了……逃命吧。”顧鐵懶得理他,把槍械和負重甩在地上,張大鼻孔,忍受著肺里火燒火燎的感覺,無視灌滿乳酸的雙腿,埋頭狂奔起來。 人在生死關頭能爆發(fā)出多大潛力?顧鐵沒研究過這個問題,不過對這次7公里輕裝越野的結果他還比較滿意。 大火越燒越近,幾乎追上他們的腳步,定音鼓用所有余下的炸藥布置了兩次定向空爆,試圖用沖擊波吹散火焰,但粘稠的暗紅色火光像違反物理常識一樣貼地延伸,根本不受影響。 筋疲力盡的六個人來到指定地點的時候,火焰的實際邊緣距離他們只有短短五十米,分子級燃燒的巨大熱量使大火范圍外的樹木紛紛落葉枯萎,迅速碳化,地面的腐殖質與草本植物已經(jīng)被外圍火線覆蓋,六個人腳下成為枯黃冒著火星的炎熱地帶。 人們轉過身子,第一次正面面對這場莫名的詭異大火。 熱風吹起巴爾的黑發(fā),他的眉毛以可見的速度蜷曲?!翱瓤取驮谶@里了?”他咳嗽著詢問。 顧鐵感覺自己的肺像個巨大風箱,貪婪地吸取著灼熱空氣,如果不是燃燒效率很高、煙塵很少,他早就被吸進去的大量灰燼嗆死了。 因劇烈運動而變得模糊不清的視野被暗紅色充斥,火墻以一種緩慢的、扭曲的、沉滯的形態(tài)蠕動過來,散發(fā)令人絕望的高熱,空中形成三百尺高的火龍卷,熱空氣卷起燃燒的樹木、巖石甚至溪水,在高空降下紛飛火雨。 “呼哧……就是這里……咳咳咳……如果末世真的到來,我希望是這種景象,真美……” “咱們很少意見統(tǒng)一,不過這一次,我挺你?!卑蜖枏澲?,拍拍顧鐵的肩膀。一截紅熱的樹干帶著尖嘯掉落下來,沒等砸在顧鐵的腦袋上,就在空氣里摩擦為漫天火星。 “信者靈魂乎,出離此世,因造爾,全能天主父之名;因替爾受難者,耶穌基督,活天主獨子之名;因降臨福寵爾者,圣神之名;因諸天使,及宗使者之名;因諸圣座,及為主者之名……”蘇拉嬸嬸跪伏與地,面對滔天大火開始禱告。 顧鐵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抬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頭。 “因諸神宗,及諸能者之名;因諸光耀,及烈神者之名;因圣教古祖,及圣先知之名……”蘇拉嬸嬸閉上眼睛。 顧鐵收起無名指。 “因諸圣會修,及獨修者之名;因諸圣童女,及諸圣人圣女之名;望爾今日,賴主仁慈,至于太平之所,而住于天堂……”蘇拉嬸嬸握緊項鏈上的銀十字架。 顧鐵收起中指,用食指比劃出“1”。 “為是吾主耶穌基督……”蘇拉嬸嬸的表情由恐懼而平靜。 顧鐵收起食指,握緊拳頭。 “阿門?!碧K拉嬸嬸結束了臨終悼辭。 毫無征兆地,光與熱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黯淡下來,帶火的樹木巖石噼里啪啦落下,掉在地面熔融出的巨大孔洞里。 蘇拉嬸嬸睜開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距離他們僅二十五碼的地方,無邊無際伸展著鋪滿紅熱巖漿的巨大湖泊,整個普利斯基國家公園的地貌完全改變,濕地森林成為十英尺深、五平方公里面積的巨坑,沒有一個原住生命在這場浩劫中幸存。 火龍卷消散于空氣中,強渦流震蕩云層,天空烏云翻滾,滾滾雷聲劃過,一場豪雨降下,雨水澆入巖漿的湖泊,漫天的熱蒸汽把世界變成不透明的乳白。 顧鐵抬起頭,貪婪地吞咽雨水。雨也是熱的,但帶著生命的氣息。 “這、這是神跡……”蘇拉嬸嬸不由自主地顫抖著站起來。 “不不,這是賭博。”顧鐵搖搖手指,抹一把臉上的水,笑了。 巴爾一把摟住他的肩膀,搖晃著:“中國兄弟,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 “讓安珀親我一口我就說。”顧鐵洋洋得意賣著關子。 “放屁!唯有這個不行?!卑蜖柊迤鹉榿?。 安珀笑著走過來,踮起腳尖一手一個把兩個男人摟住,分別在顧鐵和巴爾帶著血跡、汗跡、擦傷和火痕的臟臉上印下唇印。 顧鐵嘆口氣,摸摸自己的臉:“安慰安慰罷了。老巴,你這是以權謀私?!?/br> “少廢話?!卑蜖柪“茬甑氖?,一臉得意。 “同志們,同學們,我們轉身看后面?!鳖欒F指揮道。 人們轉身看向東北方向,原來在幾棵稀薄的樹木后面,森林就此中斷,綿長的鐵絲網(wǎng)截斷小徑,鐵絲網(wǎng)內是露天架設的、直徑驚人的銀白色管道,并行的兩條管道橫亙在白俄羅斯南部森林的間隙中,延伸向不可知的遠方。 “是輸油管道。從俄羅斯‘第二巴庫’煉油區(qū)去往東歐的輸油管道,每年輸送出口原油一千萬噸以上。幾年前玩游戲的時候不小心看到相關信息,沒想到今天救了自己屁股一命?!屹€gtc的老頭子們在喪失理智的憤怒之后,最終會想到使用超級武器的可怕后果,如果大火延伸到石油輸送區(qū),那就不是一場‘森林大火’可以解釋的問題了,東歐國家會聯(lián)合起來在聯(lián)合國把gtc搞得頭不是頭臉不是臉。先生們女士們,讓我們慶祝那幫蠢貨的偶爾聰明吧?!?/br> 巴爾伸出手,與顧鐵緊緊相握。“謝謝你,兄弟?!?/br> “滾一邊兒去,下次再有這種玩命的買賣,起碼先告訴我我是怎么死的。上了賊船了,靠?!鳖欒F露出恨鐵不成鋼的微笑。 定音鼓、蘇拉嬸嬸、安珀的手與他們握在一起,帶著劫后余生的輕松。 “等等,那個死意大利佬呢?”顧鐵忽然發(fā)現(xiàn)缺了點什么。 “喬!”安珀四處掃視,捂住嘴驚呼一聲。 狙擊手坐在不遠處的一棵枯樹下,閉著眼睛,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大腿傷口破裂,鮮血染紅焦黑的地面。濕婆的成員們驚惶地圍攏過去,唯有顧鐵無動于衷。 “他沒死!”他沖巴爾的背影吼道,“這么多年了你還不知道,掛掉的人沒有閉著眼睛的,意大利佬睡著了!” 蘇拉嬸嬸熟練地測量狙擊手的脈搏,長出一口氣。她從背囊里掏出急救材料,替喬解開繃帶,用可吸收凝膠填充傷口,拿針線縫合,噴上除菌黏合劑,裹上繃帶,用膠布粘好,為防止再次破裂,用幾根樹枝和繃帶做了簡單的三角固定,接著做了一個便攜背架,把喬以坐姿綁在背架上,彎下要,把意大利人輕松的背在了背上,然后攔腰抱起tariq教授的遺體,盯著巴爾,隨時等待領袖的命令。 顧鐵目瞪口呆:“老巴,你從哪里找來這個萬能的大嬸的?” “阿肯色州小石城的烹飪學校?!卑蜖柣卮鸬?。 第60章 浴火的新生(下) 第60章 浴火的新生(下) 趁著暴雨和蒸汽遮蔽偵察衛(wèi)星的視線,六個人繼續(xù)向北方前進。 天黑后不久,他們來到距離白俄羅斯南部城市莫濟里45公里的一處農莊,繞過一座小山,在人跡罕至的山坡上,亮著一盞昏黃的門廊燈。 筋疲力盡的人們爬上山坡,打開木質柵欄門,一條狗狂躁地吠叫起來,直到木屋里走出的女主人將它喝停。 “晚上好,塔伊蘭?!卑蜖枔]揮手,用俄語問好。 “晚上好,比什諾伊?!迸魅藷崆榈鼗囟Y,迎了出來。 在黯淡的星光和微弱的燈光里,顧鐵被女主人的美貌震撼到了,穿著長裙的高挑女人有一頭耀眼的金色卷發(fā)、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大而清澈的褐色眼睛,寬松的裙子遮不住前凸后翹的魔鬼身材。 南斯拉夫人的標準女人。完美的地球女人。顧鐵趕緊沖前兩步,拉起女主人的手:“塔伊蘭……塔伊蘭,我在什么地方見過你嗎?” 女主人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我相信沒有,鐵先生。你奮戰(zhàn)在非洲戰(zhàn)場上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br> 顧鐵無趣地繞過她,向屋里走去:“沒勁,還以為你是純樸農婦咧,結果又是濕婆的情報員。” 一行人走進農莊的木屋,癱倒在木地板上。 屋里裝修很簡單,原木打制的餐桌、椅子與床,壁爐里燃燒著木料,湯鍋里傳出紅菜湯的香味。 “這是濕婆在白俄羅斯的安全屋。這位女士是娜塔莉亞?塔伊蘭小姐。這是顧鐵先生,我最親密的戰(zhàn)友和最糟糕的兄弟?!卑蜖柼稍诒跔t前,有氣無力地引見二人。 “你好。”顧鐵趴在那兒,抬出一只手表示“幸會”。 女主人在餐桌上鋪開碎花桌布,開始忙活晚餐,“很高興見到你,鐵先生。”她抽空回答,“比什諾伊,你比預計晚來了兩個小時。” “切,他的計劃是狗屁。他就沒打算活著逃出烏克蘭……娜塔莉亞,你和他什么關系?”顧鐵啐了一口,問。 “什么?”女主人扭頭看濕婆的領袖。 “他跟我說什么計劃撤退到白俄羅斯,跟你一定也是這么說的,但實際上他更想做混賬ipu大義的殉道者。他根本就沒有部署潛逃白俄羅斯的詳細計劃。你說說,老巴?另外,我猜你倆以前有過jian情,不是么,娜塔莉亞?”顧鐵虛弱地改用英語數(shù)落著戰(zhàn)友。 “什么?”安珀扭頭看濕婆的領袖。 “我猜……僅僅是猜測啊,猜錯了別生氣。 娜塔莉亞你本來是個單純可愛的明斯克女孩,被印度花花公子誘拐,但印度人不放心把你放在戰(zhàn)斗一線,安排你在遙遠的白俄羅斯南部獨守空房,這次到切爾諾貝利胡搞,提前肯定留下了‘等我到晚上八點,如果我不來,就銷毀一切資料、用儲備金安心過完這一輩子,嫁個好人’之類的鬼話。 這樣呢,如果不幸掛了,他就當做跟新歡安珀一起殉情;如果活下來了,當著戰(zhàn)友的面你們倆也不會真情顯露,留待以后小別勝新婚再纏綿。我猜的對不對?” “什么?”兩個女人一起盯著濕婆的領袖。 “問我怎么猜出來的?很簡單,見面的時候,娜塔莉亞你既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用‘領袖’來稱呼老巴,也沒有跟我一樣直呼其名,而是叫了他的姓氏,且沒有用敬語;同樣老巴也用你的姓氏稱呼你,沒有用敬語,在我的經(jīng)驗里,這就是有jian情的顯著特征。 還要更多證據(jù)嗎?娜塔莉亞你揮手的時候,眼神沒有掃視所有來客,而是盯著老巴的瘦臉;老巴你揮手的時候,不是手指舒展的自然姿勢,而是五指卷曲伸向掌心,這是‘抓握、擁有’的手勢,表明你揮手的對象從心理層面上是你的所有物。夠了嗎?我還觀察到……”顧鐵滔滔不絕,沒發(fā)現(xiàn)屋里的氣氛已經(jīng)山雨欲來了。 巴爾文德拉佯裝睡著,鼻孔吹出安詳?shù)暮粑?。兩個女人站在他左右兩邊,對視的眼神中燃起噼噼啪啪的電火花。 “呃……蘇拉嬸嬸呢?”顧鐵忽然想起來,問。 “在外面。埋葬t(yī)ariq教授。”定音鼓回答道。 屋里沉默了。 “我要出去看看?!卑蜖柋犻_眼睛,努力爬起來,步履沉重地走出屋外。 狙擊手喬躺在床上,氣息沉沉地睡著,定音鼓拿一條雪白的毛巾擦著臉,與顧鐵對視一眼,嘆息一聲。 女人們暫時放下爭端。 娜塔莉亞有一雙巧手,很快將豐富的食物端上餐桌,guntang的紅菜湯、烤小土豆、羊奶干酪、臘rou、臘腸、茴香燉羊rou、烤什錦、涼拌萵苣和自釀的格瓦斯氣泡酒。當面包和鹽擺上餐桌時,蘇拉嬸嬸與巴爾還沒有回來,顧鐵疲憊地坐起身子:“我出去看看?!?/br> 白俄羅斯的秋夜冰涼入水,山坡下不遠處,或站或坐兩個人影,顧鐵拖著腳步走過去,看到蘇拉嬸嬸站在新堆的墳塋旁邊念著悼辭,巴爾坐在地上抱著膝蓋不知想些什么。顧鐵走過去拍拍老巴的肩膀,什么也沒說。 “我以為我不害怕死亡。”巴爾聲音低沉地說,“死亡是另一個輪回的入口,身體是讓靈魂攀附的一個工具,人死后靈魂離開,變成不重要的皮囊。 按照教義,我應該火化tariq叔叔的遺體,可我無法做出這個決定。 我們花一生追求梵我如一的至高境界,超脫死亡的痛苦,解除靈魂輪回,但面對別人的死亡,我都無法放下心魔,我沒辦法把這具尸體當做無生命的皮囊,這是我的族叔,可敬的tariq教授,我永遠的導師和指引者。我害死了他,諷刺的是,我還活著?!?/br> “活著總比死了好。與其追求虛無的超脫與解放,不如多喝一杯酒、多戀一次愛、多做一個夢,多嗅一次窗外的花香?!鳖欒F望著朦朧星光。 “我知道。我……就是一時想不開。”巴爾嘆氣。 “走吧,等著你開飯呢?!鳖欒F伸出手。巴爾遲疑一下,拉住他的手,站了起來,兩個人肩并肩走向木屋。 “而且,你有一個很困難的問題要面對。比生存與死亡更難的題,是什么?”顧鐵問。 “當然是愛情?!卑蜖柨嘈?。 “連我都搞不懂的東西,你當然更頭大了,哈哈!我救不了你?!鳖欒F笑著拍巴爾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