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jié)
她戒備地仰望左右,而高陽承緒的眼睛卻只死死地盯著北面城墻上的一個人。 “大奕遺孤就在此處?!鄙碇纂械奈鋵⒚娌桓纳亓嘀形闯銮实膭?,劍尖直指著他的頭顱,“想不到,這反賊還有別的幫手?!?/br> 卓蘆冷聲道:“給我一并拿下!” 第101章 以后,她就是你的jiejie了?!?/br> 高陽承緒第一次接觸卓蘆時是在去永寧城之前, 他大概認(rèn)出了衛(wèi)老太監(jiān),進(jìn)而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那會兒他依舊是城門衛(wèi)的統(tǒng)領(lǐng),在入城盤查時盯著他倆看了很久, 久到高陽承緒險些以為對方要下令截人了。 但最后卓蘆卻并未多言, 照常放他們通行。 而此后沒幾日,他不知是尋得何等門路, 居然親自找了上來,淚眼婆娑地對他三跪九叩,大倒苦水,坦言跟在鄭重實身邊的種種艱難與不如意, 字里行間都是對故國的思念。 高陽承緒當(dāng)然不會以為此人是真的對大奕忠心耿耿,可重回京城的這些天,他著實探聽到,向鄭重實投誠的老官員們在新王朝下混得并不怎么稱心。再有卓蘆的一番言語, 便覺得, 大奕舊臣的這種心態(tài)未必不能為自己所用。 既然鄭氏江山不是鐵板一塊,那么他不妨從中逐個擊破。 對于卓蘆的試探和觀亭月的時間同樣久, 至今已有三年之長,所以他才敢信心十足地放下戒備。 假如他當(dāng)真心懷不軌, 為何一定要蟄伏這么久? 直接把自己抓去給鄭重實邀功,不好嗎? 為什么…… 觀亭月手腕一卷,銀鞭被收入袖下, 她整個人背對著高陽承緒, 側(cè)臉只露出一點輪廓。 “原來是城門衛(wèi)替你遮掩耳目,難怪能在京城里憑空消失,連李鄴都束手無策。” 身后的少年無動于衷地立在那兒,褪去了血色的面頰無端有幾分蒼白。 她站穩(wěn)了下盤, 目光深遠(yuǎn)地望向高墻上的一排兵。 “與其在你羽翼未豐之時將你擒獲,倒不如等你真正搞出動靜來,鬧得越大,鬧得越轟動,他抓你才越有價值,才顯得他勞苦功高——換作是我,我也會這么做的?!?/br> “現(xiàn)在,明白了嗎?” 有那么一刻,高陽承緒的心頭忽然感到很茫然。 他視線轉(zhuǎn)向左側(cè),巷子內(nèi)有他重金豢養(yǎng)的刀客,此時正與官兵們廝殺纏斗,打得一片刀光劍影;再轉(zhuǎn)向右側(cè),難以視物的陰暗處,地面似乎躺著幾道身影,不知是不是他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而卓蘆還在不遠(yuǎn)處高喊著“緝拿大奕反賊”,生怕旁人不知道此地有前朝皇嗣。 “如今,已不是屬于我們的那個時代了……” 他聽到這一句話里復(fù)雜的情感,怔忡地抬起眼,但觀亭月的神色遮在被風(fēng)不住吹亂的發(fā)絲下,只偶爾閃過幾道令他略覺刺痛的目光。 “沒有任何人擁護(hù)的王朝,真的是你的故鄉(xiāng)嗎?” 她輕聲問。 這是高陽承緒頭一回從旁人的嘴里聽見“故鄉(xiāng)”這個說辭,他眼底靜得仿佛一潭死水。 但卓蘆卻沒有給他發(fā)呆的機(jī)會,兩側(cè)的□□手再度搭上箭矢,數(shù)十寒芒如流星趕月,齊齊逼向胡同里的兩個人。 他看到觀亭月的身形一動,密密麻麻圍繞在自己周遭的暗箭掀翻了大半,而她氣息不喘,勢頭未減,掌心上有什么驀地閃爍不定。 “姐……” 他伸出手去,卻堪堪只來得及吐出半個聲音。 “蠢貨,不要傷那少年!”卓蘆慌忙朝手下罵道,“那是高陽氏的皇子,得抓活……” 風(fēng)中窸窣地傳來一陣仿若裂帛般有節(jié)奏的響動,由遠(yuǎn)而近,他話還未說完,余光瞥到何物在半空里影影綽綽,正待看清形貌,鋒利的刀刃便打著旋割過咽喉。 “呲”的一聲。 旁邊的官兵上一刻還在等他訓(xùn)話,下一刻,自己的上司竟憑空沒了腦袋,他當(dāng)場就傻了眼。 兩頭帶刃的長刀回轉(zhuǎn)著沿軌跡歸來,被觀亭月一把抄住。 卓蘆的頸項終于后知后覺地開始大量往外涌血,泉水一樣聲勢駭人,套著玄甲的笨拙身軀如大山崩塌,朝前傾倒。 那官兵著實給嚇住,連連后退,居然喊出一嗓子公鴨似的,驚恐萬狀地尖叫。 “啊、啊!——” 李鄴和白上青趕到時,瞧見的便是這么一幕血腥可怖的場景。 他們看了看近處卓蘆的尸體,又看了看遠(yuǎn)處佇立在萬箭刀林之中的女子……震驚之感無以言表。 這可怎么收場! “卓……卓統(tǒng)領(lǐng)死了!”有人從突如其來的變故里回神,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指著對面的觀亭月,“是那個女人殺的。” “是那個女人,她是前朝的反賊!” 夜色當(dāng)中,她一身絳紫色的衣裙雖不醒目,但頎長修拔地矗立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無形流出一股僅屬于沙場的煞氣,仿佛千萬鬼魅席卷于身側(cè),一時間竟沒人敢輕易上前。 巷子里不曾掌燈,四面的火把卻多如牛毛,足以讓觀亭月看清來人。 她目色平淡地與猶在發(fā)愣的李鄴以及白上青一一對視,望見了對方瞠目結(jié)舌,神游夢中的表情。 事既已至此,便已是騎虎難下了。 她在心頭悄無聲息地做了個短暫而快速的權(quán)衡,隨后往前邁開腿,當(dāng)著他二人的面,沉默地?fù)踉诹烁哧柍芯w的身前。 那抹高挑瘦削的陰影清清楚楚地落在少年半張臉之間,他瞳孔在這樣簡單的一個舉動里猛地收緊。 高陽承緒喃喃地張了張口,然而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她原本不必為此出頭的。 只要把自己推出去,不,哪怕僅僅坐視不理,憑燕山、李鄴還有白上青的交情,火怎么也燒不到她身上。 而她如今堂而皇之地站在他面前,也就意味著,是明明白白站在了大綏的對立面。 便再也沒有退路可言了! “別管我了……”他嗓音由弱漸重,“別管我了,你會死的!” 高陽承緒眼睛驟然紅得厲害,用力揪住她的袖擺,“不是說過,不愿意助我復(fù)興故國的嗎?” “你不是從來都不愿幫我的嗎!” “對?!庇^亭月并未回頭,卻也沒有否認(rèn)。 少年心里汪著多如山海的不解,“那又為什么……” 問題甫一出口,視線里的女子竟難得沉寂了少頃,她復(fù)開口時,語氣帶著某種悠遠(yuǎn)的況味。 “我沒有當(dāng)過亡國的太子,所以我也清楚,自己是沒有立場勸你放棄什么,不要做什么。” 高陽承緒莫名“咯噔”一下,雙眸迷蒙地望著她。 “你想碌碌一生也好,孤注一擲也罷,皆是你的選擇,的確與我無關(guān)?!?/br> 觀亭月突然低垂眼瞼,話音十分輕柔,“但是……” “但是‘江流’想讓你活著。” 少年的雙目陡然睜開了,布滿血絲的眼眸里有什么倏忽滑落而出。 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說道:“你是他用命換回來的,我不想看見他的心血,就此白白東流……” 畢竟是她的弟弟畢生唯一所求。 自己這個做jiejie的,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再補(bǔ)償他什么了,至少,能保住他最后的一個愿望。 觀亭月:“這是我選擇?!?/br> 觀家人的青絲是一脈相承的烏黑、柔長。她用以束發(fā)的簪子適才被暗箭打落,于是三千鴉青落了滿背,在夜色里經(jīng)微風(fēng)一吹,柳條絲絳一般招展開來。 高陽承緒訥訥地凝視著她清瘦的背脊。這一幕,這姿影,讓記憶無端暴漲,不由分說地將他洶涌地拉回到六年前,那個長夜未央的黎明。 庚子之年的初夏,太zigong外。 不知來歷的野貓高高低低,腔調(diào)詭異地叫了一整宿。 他是被一道極白亮的雷驚醒的。 很奇怪,那日晚上電閃雷鳴,卻從始至終沒有降下一滴雨。 宮門讓人大力推開,殿內(nèi)殿外竟不見值守的宮女太監(jiān),對方一路小跑,急匆匆地奔至他臥榻前,驀地撩起帳幔。 “殿下!” 少年上個月才剛滿十歲,一張臉俊秀而稚嫩,眉目分明還未長開,舉手投足間已有他父輩的沉穩(wěn)。 高陽承緒讓來者迷迷糊糊地拽起,摸不著頭腦地坐在床邊,任憑觀江流給自己套上一身尋常百姓的褲褂短打。 “出什么事了?”他上下打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出城去!”少年把那些零碎的玉墜掛飾全數(shù)摘下扔到一旁,只撿了幾塊不顯眼的金銀葉子揣入懷中。想了想,最后又重新拾起一枚玉佩。 “出城……”高陽承緒被他拉著往外走,“就我們?我父皇呢?” “別問了,殿下?!庇^江流深蹙著眉,面色嚴(yán)肅,“這是圣上的意思?!?/br> 只一句話,瞬間他便明白了什么。 從未有過的寒意順著指尖匯入脊椎,然后一發(fā)不可收拾地直沖頭頂。 他腦子里空白一片,近乎是聽?wèi){擺布,木訥地隨觀江流跑出太zigong,拐進(jìn)廊子,躲躲閃閃地避開御花園,直奔宮門。 彼時,天色還很黑,夜幕濃稠不見星光,如此景象在素來卯初便破曉的夏季是非常罕見的,帶著詭譎離奇的氣氛。 或許從那一刻開始,就已預(yù)示著大奕的太陽再不會升起了。 到順貞門外,一隊裝束內(nèi)斂的侍衛(wèi)靜候在那里,他的老師陳師父和太監(jiān)衛(wèi)兼正滿臉焦灼地張望。 旁邊停有一架馬車。 自然不能乘車出京城,太過扎眼,這車是用以擾亂對方視聽的。 老師和衛(wèi)兼商量著逃亡的路線,雙方各執(zhí)一詞爭執(zhí)不下。 吵了大約半盞茶,才決定由陳師父與觀江流護(hù)送他走舊甕城的小路,而衛(wèi)老太監(jiān)則坐車馬偕同幾名侍衛(wèi)去往右安門。 步出皇宮,方知整個京師的大街小巷究竟亂成了什么模樣,原來綏軍昨日晚上就攻進(jìn)了城,沿途都是趕著到鄉(xiāng)下去逃難的百姓,騾車、驢車、蒲籠車,嘈雜雜地擠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