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知道她這次是真的生氣了,連觀亭月這種視臉面如性命的,都捏著鼻子半生不熟地上前賣乖,“奶奶,您起得這么早,吃過飯了嗎?不如我去給您買奶酥餅……” 后者朝天送了個白眼給她:“起得早嗎?我壓根就沒睡?!?/br> “家里一個兩個悄沒聲息的不見,還指望我能睡得著?你們是真當(dāng)老人家心大啊。” 她說著,拐杖朝地上連跺數(shù)下,把姐弟倆跺得直縮脖子。 江流忙抱起祖母一條胳膊,使出渾身解數(shù)可勁兒地哄著:“奶奶,你不知道,我們是去拯救蒼生了,一整個山谷的百姓都是我們救下來的,厲害吧!改明兒我慢慢同您講……” 老太太冷著臉躲開他的手,“拯救蒼生?我看你是去給蒼生添亂的吧?穿成這樣男不男,女不女的,能干出什么好事兒來?只怕還是讓你jiejie跑去幫你收拾爛攤子。” 江流:“……” 老人家修的可能是未卜先知之術(shù),一語中的。 江流貌似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件女裝從山谷穿到城中,還一路招搖過市,瞬間臉都被自己丟得發(fā)綠了,一陣吱哇亂叫,開門沖進房內(nèi)。 挨罵的對象驟然只剩下觀亭月一個,缺少了同伴分擔(dān)火力,她頓時倍感局促,見老太太那不念死人不罷休的眼神掃過來,立馬為自己開脫道:“奶奶,我臨走前在桌上留了字條的。” 字條寫得很簡單,就一行筆記——孫女出去一趟,明日正午回來。 算算時間,她還提前了呢。 比江流靠譜多了。 觀老夫人涼意森森地瞥她一眼:“這么說我應(yīng)該夸夸你?” 觀亭月:“……”倒也不必。 她殺得了土匪,宰得了叛軍,偏偏對自家祖母一點辦法也沒有,掉頭就想事遁:“奶奶,您餓了吧,我先出去買早點?!?/br> “買什么早點,鍋里熬了熱粥,我已經(jīng)吃過了?!?/br> 觀亭月試圖再做掙扎:“那我上街擺攤,時候也不早了……” “這么著急干什么?!崩咸霉照瘸齿p輕打了一下,“別傻站著,你也進去,一宿沒休息了,回房補覺。” 后者倒是無所謂:“我還不困。” “不困也得睡!”老夫人不由分說地摁著她的肩往里推,“你們年輕人睡眠多,哪能不知規(guī)律的消耗精神氣,也不怕將來得病?!?/br> “想你那個死鬼老爹,當(dāng)年不要命的熬,最后怎么著?三十好幾便大病小病纏身,冬天里一回家就躺在床上嗷嗷叫,你學(xué)他什么不好,偏要學(xué)他找死。” 只這么短短幾句話里,她爹就死了不下兩回了,幸好是自己老娘,否則如此大不敬的話,聽了非得夜里詐尸不可。 觀亭月被灌了一耳朵的嘮叨,由老太太趕鴨子似的趕進了屋。 院子很小,就巴掌大一點,前廳里的燈燭還沒熄,燃得僅剩半寸來高,想是老人家一直坐著等到了天亮。 縱然發(fā)了這么大的火,祖母也極少過問她們在外究竟去做了些什么,只獨自黑著張臉,從廚房端來兩碗熬得濃稠的玉米甜粥,口中碎碎念: “睡前喝點東西暖暖身體,一日三餐總不按時吃會傷肝傷胃——怎么說都不聽,大的這樣,小的也這樣,不夠灶上還有,自己去添。” 老太太知道兩個孩子嫌她啰嗦,放下碗就慢條斯理地拄著拐,自說自話地走了。 遠近里更聲四起,傳來鍋碗瓢盆的動靜,邊城的人們生活節(jié)奏不快,街坊鄰里這個點大概才陸續(xù)睡醒。 江流已經(jīng)換了身衣服,提著水桶進進出出,準(zhǔn)備洗澡,他實在是在山洞里被困得太久,蓬頭垢面,全無形象可言。 “姐,我也給你燒了水,洗洗再睡吧?!?/br> 家中房間緊湊,他倆門挨著門,江流這一間還是由庫房改造的,角落里盡是陳年的舊物件。 觀亭月接過他遞來的干凈巾櫛,道了句謝,低頭擦臉。 后者朝周遭環(huán)顧了一圈,眼看奶奶不在附近,便悄悄地靠近:“姐。” “嗯?” 他突然壓低嗓音問,“此前,石善明提興復(fù)大奕的時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江流望著她,“你那番話里沒有直接地拒絕吧?!?/br> 觀亭月捧巾子的手一頓,少年的雙目里忽然鋪滿了探究,好似在懷疑,也在擔(dān)憂著什么。 她看盡對方眼底,末了,實誠地開口:“那身女裝還挺適合你。” “……” 不提這茬還好,江流頓時紅著臉跳腳道,“還不是你同我說土匪可能是專挑年輕女孩子下手的!” 她擰干水,笑容十分隱晦:“我不過隨口一提,沒想到你真信了?!?/br> “你哪像是隨口,明明就是故意的!等等——”他繞到她面前去追問,“還沒回答我呢?!?/br> 觀亭月卻并未給他答復(fù),只在江流面頰上用力捏了捏,眼神漫不經(jīng)心的:“小孩子家家,不要老打聽大人的事情?!?/br> 然后把巾櫛一放下,便若無其事地回了房。 “我都十五了!”江流知道她是在敷衍自己,但仍覺受到了對方年齡上的侮辱,只好朝門扉抗議。 此刻的陽光透過卷簾全數(shù)灑在了床頭。 觀亭月背對著窗,以五指為梳,用那根歷經(jīng)血戰(zhàn)的簪子挽發(fā),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模棱兩可地一笑。 “還真是個敏感的男孩子。” * 奶奶想讓她倆早睡的愿望到底沒能實現(xiàn)。 隔壁的方家父女約莫是在車上打盹打夠了,這會兒精神得不行,挾兄弟姊妹并一家老小登門拜訪,拎著大包小包的瓜果與雞鴨,說什么也要觀亭月收下。若不是老太太攔著,還非得拉她喝上兩杯聊表寸心不可。 好容易把這幾個熱情得過了頭的鄰居送出門,后腳官府的差役又隨之而至,針對叛軍打劫的事拉著姐弟倆一通盤問。 等觀亭月真正閑下來,已是正午之后了。 她同江流這回是真的身心疲倦,也不必祖母催促,各自關(guān)了門休息。 炎炎夏日里,簾子一放,滿屋子清幽涼爽,正適合補眠小憩。這一睡,三四個時辰也醒不過來。 觀亭月許久沒有如此活動筋骨,平日里她的作息慣來是雷打不動,今天一睜眼,見屋外還是暗沉沉的黑色,就知道八成已經(jīng)入夜了。 正值子時與丑時之交,江流還沒起,奶奶卻剛睡下,真是個不早不晚的尷尬時段。 她在床上無所事事地躺了一會兒,覺得這般消磨時光也是浪費,索性起身來,窸窸窣窣地穿戴整齊。 推開房門,孤高的涼月冷清清地掛在半空,水銀似的光輝鋪滿了整個院落,照得地面也微波閃爍。 觀亭月?lián)Q了身利落的打扮,挽起衣袖,走到井邊放桶提水,有條不紊地開始了今日的工作。 先將門口的幾個大缸灌滿,還要把晾在架子上的干凈衣衫一一收下來,劈完三日用的柴禾,洗好廚房籃子中的菜。 做完了這些,最后她才取來竹篾、彩紙以及未完成的木雕,坐在石凳旁準(zhǔn)備干活兒。 家里小得有點寒酸了,院內(nèi)擺滿咸菜缸子和rou干,左邊風(fēng)咸,右邊風(fēng)腥,遇上天氣喧囂的時候,想吸口新鮮空氣都困難。 說來慚愧,但這的確是觀亭月花光所有積蓄才盤下的棲身之所,是她現(xiàn)在唯一的歸宿。 真要追溯起來,那已經(jīng)是四年前的事了。 石善明雖然滿嘴跑馬,擅于挑撥離間,可有一點卻沒妄言——她們一家三口人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前朝遺留問題。 是當(dāng)年的大奕名將,觀林海的家眷。 自從她爹戰(zhàn)死于征途,前朝便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走向衰敗,各地起義勢力你方唱罷我方登場。 而觀家軍群龍無首,則漸漸在其他軍種的吞并、猜忌和排擠中被打散,終究不復(fù)存在。 到宣德末年時,分布各地的觀家人互相之間已經(jīng)失去了聯(lián)系,僅有消息的,也很快被北伐的軍隊沖散在災(zāi)民的亂流里。 兵禍波及到中原,連江浙、兩廣一帶都未能幸免。 知道高陽皇室很可能難以為繼,京師附近的官道上每日都有拖家?guī)Э谕馓拥能囻R。 觀亭月倉促中從城里找到了留守故居的祖母,帶著她一路南下。 新的帝王統(tǒng)治江山,唯恐舊朝官員會受牽連,她和祖母東躲西藏,奔波了大半年,才在西南這處偏僻的小城落腳。 那時的邊城遍布流民,各地都亂得很,也沒人會去在意她們的來歷,是個避風(fēng)頭的好去處。 于是,這一住便是數(shù)年。 幸好綏帝鄭重實雖對大奕遺孤們趕盡殺絕,對舊官吏倒是施以懷柔,大肆招攬,勉強算是給了觀亭月一點喘息的機會。 等風(fēng)聲終于過去時,她早已在顛沛流離中和幾個哥哥徹底斷了音訊,不知對方如今是死是活。 就連江流也是一年前才自己找上門來認的親。 短短小半個時辰,她腳下圍滿了扎好的花燈,清一色喜慶的大紅,這是一會兒要去集市上賣的。 盛夏有廟會和乞巧節(jié),紅燈籠是必備之物,不愁銷路。 當(dāng)然,觀亭月主要做的還是木雕生意,她能借以糊口的手藝屈指可數(shù),雕木頭是小時候無聊跟著兄長們學(xué)的,偶爾刻點兔子蝴蝶小狗兒一類的玩意兒,可以賺大姑娘和小孩子們的零用錢。 老年人長睡的時間不多,卯時初,奶奶借著熹微的光起床,就看見院子里身條筆直的姑娘眉眼沉靜地在那里忙碌。 “亭月?!彼f,“起來啦?” 觀亭月應(yīng)了一聲,“早點都熱好了,您記得吃,我晚些時候再回來?!?/br> 她手腳不停,隨后便拎起一堆花里胡哨的木制品,上街養(yǎng)家去了。 * 十字街后巷的生意并未因石善明的伏誅改善多少,不僅如此,似乎還更蕭條了,連大清早燒鍋爐的湯面老板瞧著都沒精打采。 觀亭月彼時為了找商隊領(lǐng)頭搭車,白白折進去一批山貨,這就讓本不富裕的攤位雪上加霜。 她背著家里剩下的一點存貨,頗為悵然。 沒等走近,方晴便揮手打招呼。 “月jiejie!” 方先生是個讀書人,日常替人寫些信件對聯(lián),或是賣點字畫書籍勉強維持生計。 今天大概是方晴來幫他看攤子,女孩子人小心大,要命的事也是一覺醒來就忘,已經(jīng)能生龍活虎地出門了。 想想自己的親弟弟此刻還睡死在家里,觀亭月心中就有無限的感慨。 到底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方晴乖巧得不行:“我來幫你!” 兩個人七手八腳地擺上貨物,周圍鄰著的攤鋪漸次來了商販,大家彼此皆熟識,很快熱絡(luò)地寒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