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他說“慷慨”二字的時候,表情沉痛得仿佛是散盡千金。 “那么多人都平安離開了,大家真要為了這一點小錢,置生死于不顧么……” 眾人聽他嚎了一宿的喪,此刻已見怪不怪,權(quán)當是背景——風嚎得都比他好聽。 觀亭月起先只是不在意地一笑,然而等她回頭再琢磨這句話時,突然就不笑了。 火把畢竟是臨時東拼西湊做的,油燒得很快,亮度早已降了下來。平地里流起一股帶潮氣的冷意,石室中仿佛八方漏風。 “他們看中的,也許不是錢……” 江流冷不防聽見觀亭月喃喃自語似的念叨了這么一句,順口道:“什么?” 她皺著眉,思緒好像還未歸位,“如果那些書信真的送到了人質(zhì)親屬手中,應當會有不少人籌錢借錢,三十兩并不是個小數(shù)目,尋常百姓非得砸鍋賣鐵,東拼西湊才攢得齊。如此一來,動靜必然不小,但是街頭巷尾的流言里卻沒有提到過這個事?!?/br> 觀亭月原以為,山中匪類留著眾人性命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等著家里親眷捧著贖金上門便當場撕票。 可而今細想,似乎諸多地方存疑。 城中的尋人告示還在,官府瞧著也并不知曉這處隱蔽的山谷,信中難道不會告知交易地點嗎?萬一暴露了呢? 倘若大家所寫的信件從始至終未曾寄出,那這些人……所圖的究竟是什么? “那邊有門!” 一個眼尖的小女孩忽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漏出一線亮光。 觀亭月聞聲抬頭,右側(cè)一壁果真閃著極其細弱燈火,比她手里的這個甚至還鮮明一點,應當是火把或者燈燭發(fā)出的。 她跟著女孩兒過去。 門上了鎖,拉了一下,里面的鎖鏈哐當作響,實難用武力破開。 高處倒是有個小氣窗,不過蒙著層麻紙。 “門內(nèi)是什么地方?”女人們提心吊膽地問,“會有什么?” “不清楚?!庇^亭月?lián)u搖頭,“指不定已經(jīng)被‘那些人’占用了,還是別靠近的好。” 小女孩見她如此說,正準備走,余光卻瞥到腳下的門縫里夾著一縷烏黑的,細長的東西。 她俯身去摸了摸,又覺得奇怪,于是扒著縫隙瞇起眼,努力往里瞅。 觀亭月剛用手穩(wěn)住搖曳亂顫的火焰,耳邊便聽到“砰”的一聲輕響,那小姑娘面朝著門的方向跌坐在地,雙眼都是驚恐萬狀的神情。 “你怎么了?” 方晴忙上前扶她,女孩兒連連往后退,口齒不清地打顫: “門……門后面……” “門后面?”方晴被她死死拽著袖子。 觀亭月心底漸次升起些許不詳?shù)念A感,她足下稍稍借力,旋身躍上門頂巴掌大小的氣窗。 窗戶紙內(nèi)側(cè)不知沾了什么,盡是斑斑點點,灰青色的粘稠之物。 她用指頭戳開一個洞。 就在這時,照明的火焰劇烈地朝旁搖晃了一下。 房間內(nèi)有兩扇門,斜里的石壁掛著盞油燈,黃豆大小的火光茍延殘喘地跳躍,燭火已剩單薄的一粒,映出左側(cè)木門上血淋淋的幾道細長的抓痕,甚至有崩斷的指甲嵌在其間。 而那只抓出血痕的手就癱在墻下,五指內(nèi)扣,如禽類般根根凸起。 對方的眼到臨死時仍是圓睜著,鼓出得極大,像是行將脫離眼眶。 此人觀亭月并不認識,可另一具尸體她還有印象。 倒在這扇門下的是個女人,十七八歲的模樣,周身綴著叮當亂響的小銅鈴。 ——是張氏兄妹。 “?。 ?/br> 隔壁竄起一聲突兀的尖叫,半途還破了音,明顯出自那位嚷嚷著想要回去的富家少爺。 觀亭月輕顰起眉,看來對面也有同樣的尸首。 “張鈴兒,是張鈴兒!”周遭的婦孺此刻也顧不得怕黑了,盡數(shù)避開眼前的木門,驚慌失措,“她不是已經(jīng)出谷了嗎?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他們到底是要……” “噓!”觀亭月猛然回頭,朝一眾六神無主的女人狠狠地喝止,“別出聲,有人來了?!?/br> 大家這才捂住嘴,將滿腦子戰(zhàn)栗的毛骨悚然咽回了肚子里。 就在此時,房間里的另一扇門打開了,男人的聲音伴著腳步一并進來。 “哎,怎么今日弄得這樣晚,大半夜的收尸,還怪嚇人的?!?/br> “軍師新調(diào)配出的方子,將軍想急著見見成效?!?/br> 一前一后,居然有兩個人。 觀亭月朝眾人悄悄打手勢,飛快滅掉火,動作盡量輕地退到石室最內(nèi)側(cè)的角落中。 如她所料,這里也堆著廢棄的舊箱子,橫豎視線昏暗,借雜物一遮躲,應該能蒙混過去。 才找了個位置蹲下,不知又想起什么,她沖著對面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勞煩幫忙看好你那邊的人?!?/br> 雖然沒帶姓名——主要是也不知道姓名,但觀亭月覺得對方應該能聽懂。 “嗚哇,什么味兒,這龜孫是不是還尿褲子了?!?/br> “死透了吧?” 另一個說死透了,“三個時辰……剛剛好,不多不少?!?/br> 屋內(nèi)的動靜窸窸窣窣,過了一會兒,傳出清脆的鐵器碰撞的聲響。 她們這邊的門被打開了。 油燈上的光頃刻灑向地面,一石室的女人全屏住了呼吸,如果四周再安靜些,心跳聲大概能奏出一首激烈的《十面埋伏》。 萬幸空間夠大,燈燭照不到底,那兩個匪徒似乎并未覺察到,猶在悠哉攀談: “時間可是又縮短了?看樣子軍師的方子離事成是更進了一步?!?/br> 其中一人興奮地吹了聲哨,“咱們?nèi)肭镏澳苓M永寧么?我定要去最好的酒樓喝個三天三夜!” 說話之際,他們將兩具尸首拖了出來,正朝這邊走。 江流后背上的毛頃刻便根根炸起——她是離門最近的人,而且不巧的是,用來遮擋的雜物還有點矮,半個身子都在外邊呢! 就在她以為對方行將留意到自己時,匪徒卻不過隨手把尸體一拋,閑聊著掉頭回去。 “想什么屁吃?!蹦且粋€譏嘲他,“要準備軍械、糧草、馬匹,還有□□,你自己數(shù)數(shù),這身裝備幾天沒打磨過了?還入秋前進永寧,做夢進去吧。” 觀亭月借漏來的微光,冷眼看著兩人的裝束。 一旁的江流才松了口氣,視線猝不及防落在身側(cè)重重疊疊的黑影上,剛吐出去的半口氣瞬間又吸了回來。 先前神經(jīng)緊繃,只一心關(guān)注著匪徒,到此刻才發(fā)現(xiàn),廢棄的兵刃堆里橫七豎八全是尸首——難怪他們沒往這處走,原來早已被當作安置死尸的亂葬崗。 落在前方的光被壓成一線,緩緩湮沒。 門“吱呀”合上,自里面再度上了鎖。 耳聽著兩個男人有說有笑地漸行漸遠,婦孺?zhèn)兾嬷斓氖址桨l(fā)抖地放下,眾人的神魂似乎都沒從這血腥與離奇中歸位,只大口大口栗栗危懼地喘氣。 “什、什么意思……” 率先反應過來的人自語似的發(fā)問,“方子是什么?什么是成效……” 緊接著更多的人看見了四下里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那些尸首尚未化為白骨,分明是最近才遇害的。 “張鈴兒……為什么會死在這里?” “她們沒有被送走?那贖金呢……送贖金上山的人呢?” 滿場吵得沸沸揚揚,女人們哪里受得了這種沖擊,此前未當場叫出聲來已經(jīng)是很給面子了。 觀亭月站起身環(huán)視腳下一地的殘骸,隨后抬頭看了眼石墻。 隔壁從頭到尾都頗為配合,未發(fā)出半分聲響,要知道如若不慎暴露,那邊或可有逃跑的機會,她們這里可就未必了。 想來之前短短一瞬囑托,“那個人”是領(lǐng)會到她的意思的。 此刻,墻另一端的燕山正用手捂著那位紈绔公子的嘴,被眼淚鼻涕糊了一掌心,無端地窩火,有些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來多管這份閑事。 他皺著眉松開手,扯過隨侍的袖擺反反復復擦了數(shù)遍才罷休。 隨侍:“……” 起先還堅定不移打算走回頭路給綁匪貢獻贖金的富家少爺,這會兒甫一被燕山丟開,幾乎是貼著墻癱坐下去的,頓時便萎了。 一干漢子雖未親眼得見,但模模糊糊聽了只言片語,也跟著頭皮發(fā)麻。 “這些人……到底是什么來路?” 觀亭月垂眸,目光投在滿地殘破的軀體之上,神色有些捉摸不透的意味。 她忽然開口說了三個字。 “石善明?!?/br> 聲音不大,卻在逼仄的地底回蕩了一遍。紛擾吵雜的絮語約莫靜止了彈指時光,緊接著便沸騰起來。 “石善明?!” “是哪個石善明,是我知道的那個石善明嗎?” “怎么可能……” 燕山在她道出這個名字時好整以暇地抱起了雙臂,似乎感到詫異,大概是沒料到她會如此敏銳。 邊陲之地的老百姓,對當年名聲赫赫的觀家軍或許知之甚少,但對“石善明”反而不陌生。 究其緣由,還得從王朝的新舊更替說起。 五年前,大綏的鐵騎踏破京城帝都時,前朝分布在各地偏遠疆域的舊部還沒有全數(shù)覆滅,高陽皇室被綏天子趕盡殺絕后,一些人望風而動,率軍投降,還有些人則就地稱王,拉起光復故國的大旗興風作浪。 朝廷早幾年根基不穩(wěn),騰不出手大刀闊斧地料理,于是讓一幫遺留問題很是風光過一段時日。然而自從上年開春,興許是各地報上來的稅十分可觀,圣主便陸續(xù)派出大軍鎮(zhèn)壓,滅了一堆烏合之眾,想渾水摸魚的舊勢力們見骨頭不好啃,才紛紛鳥散。 剩下的則大多不成氣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