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瞽目老人不屑地嗤笑:“曾?五湖四海,哪戶曾家這么大口氣將瓜州城占下。” “老前輩不信?老前輩既然是神算花鬼頭,那請老前輩算一算,晚輩,到底姓什么?!币坏烙行┥硢〉穆曇魝鱽?,少時,便見一個銀絳束發(fā)一身白衣的公子緩步走來,少年身后,跟著的,便是那日在墻頭振臂一呼,用言語激得百姓攻向袁家軍的持劍少年。 那公子生得十分柔弱,臉色蒼白、五官姣好、瘦高身量,雖一身白布衣裳,卻分明是個病弱貴公子。 瞽目老人說:“公子叫我摸一摸?!?/br> “放肆!”護院斥罵。 曾公子說:“無妨。”人走到瞽目老人跟前,素來平靜的臉竟然有些激動、倉皇,一雙如玉的手托著老人枯瘦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老前輩摸出我是誰了嗎?” 瞽目老人無神的眼睛猛地睜大,暗淡的眸子里沒有一星半點光亮,放下手道:“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br> 那公子神色稍稍激動后又恢復(fù)平淡,“老人家,可摸出我日后如何?” 瞽目老人道:“公子快些回西北吧,那邊才是公子一展宏圖的地方。這邊……多留是禍。” 曾公子眉頭微蹙,少頃舒展開,“多謝老人家指點?!?/br> “公子,我們不費一兵一卒就占下瓜州,怎么能回去……”脾氣暴躁的持劍少年正在得意的時候,怎甘心就這樣丟下瓜州,忽地拔劍對著瞽目老人,“老頭,速速將《推背圖》交出來,不然,你們祖孫三個誰都別想跑?!?/br> 曾公子伸手撥開少年的劍,“蒙戰(zhàn),休得無禮。”又對瞽目老人抱拳,“老前輩,得罪了。這位蒙小弟的哥哥在瓜州里失蹤,他心里著急,才會出言不遜。老前輩見多識廣,請問前輩,七日前瓜州糧倉被幾道天雷夷為平地,這是什么緣故?” 瞽目老人胡謅道:“寧王無道罷了,并非什么大事?!?/br> 曾公子顯然不信這話,待要追問,只見一個灰衣護院跑來,“公子,袁玨龍去而復(fù)返,又帶人向瓜州襲來。” 曾公子波瀾不驚地道:“既然如此,棄了瓜州城?!保吞@地攙扶住瞽目老人說:“老人家,兵荒馬亂,你們祖孫三個趕路實在太危險,不如與我們作伴吧?!辈蝗莘终f,便攙扶著瞽目老人向前走。 姓蒙的少年收了寶劍,心里十分可惜丟了瓜州城,矮下身子對金蟾宮說:“來,我背你?!?/br> 金蟾宮牢牢記著金折桂的叮囑,此時有事不看金折桂,反去搖晃瞽目老人的手,瞽目老人推了他一下,“去吧,老朽跟著呢?!?/br> 金蟾宮這才肯伏在蒙戰(zhàn)背上。 一群九個人慢慢向前走去,路上只聽鳥啼蟬噪,誰也不發(fā)一言。 曾公子咳嗽一聲,問瞽目老人:“老人家到底是如何摸出我的身份來的?”眼睛向金折桂、金蟾宮看去,微微蹙眉,原先并不曾聽說花鬼頭有孫子,如今怎會冒出來兩個?莫非,花鬼頭知道自己活不長久,特意收下兩名關(guān)門弟子?這不像是花鬼頭的行事,寧王麾下在找金家一對姐弟,按年紀看,這兩個是,可行動,這兩個又不像是金家嬌養(yǎng)大的,尤其是那女孩,一拐一瘸地走路,像是腳上十分疼痛難忍,卻硬生生地忍住了。 瞽目老人道:“老朽曾給先太子摸骨,公子骨架與他十分相似。公子肌膚如久旱逢甘霖的田地,當(dāng)是嬌養(yǎng)的肌膚在北邊遭受風(fēng)吹日曬,如今重回中原,才又恢復(fù)原貌。公子額頭有疤,當(dāng)是當(dāng)年殿前為先太子求情留下的?!?/br> 金折桂眼皮子跳個不停,略低了頭,心道不愧是花鬼頭,記性這樣好,這位曾公子,竟然是廢太子的兒子?廢太子一家被當(dāng)今皇帝貶為庶民,罰去西北馬場,世世代代不許姓皇族姓氏。如今這廢太子的兒子來了瓜州,是想要東山再起? 曾公子道:“花老前輩果然體察入微。不知這兩位可是您的弟子?” 瞽目老人道:“還不算是?!?/br> 這模棱兩可的答復(fù)叫爆性子的蒙戰(zhàn)嘿了一聲,將背上的金蟾宮掂了一掂,扭頭問金蟾宮:“你叫什么?” 金蟾宮早被金折桂教導(dǎo)過了,“花子期?!?/br> “你呢?”蒙戰(zhàn)又看向金折桂。 “花子規(guī)?!苯鹫酃鸫?。 “罷了,跟咱們不相干?!痹涌人詢陕暋?/br> 瞽目老人問:“公子怎知道老朽祖孫在這邊?” 曾公子道:“消息放出去了,老人家若在有人煙的地方出沒,怎會不被人發(fā)現(xiàn)?既然沒人發(fā)現(xiàn),那就只剩下西邊這荒無人煙的地面了?!?/br> 護院的頭目梁松道:“公子,先在這邊歇一歇。袁玨龍只顧著搶瓜州渡口,哪里會來這樹林?翻過后頭的山,咱們偷偷坐船去金陵?!?/br> 曾公子點了點頭,梁松趕緊將一直背在背上的包袱放下。 曾公子坐下,喝了水,就跟金蟾宮攀談:“小兄弟幾歲了?” “三歲?!?/br> “家里原本做什么的?” “賣唱?!?/br> 蒙戰(zhàn)噗嗤一聲笑了,“就你jiejie那樣,還賣唱?” 梁松卻接話問金折桂:“你會唱什么曲子?” 金折桂道:“回大爺,我會唱的曲子多了,您要聽哪個?” 梁松忽地想起早先有人說瞽目老人身邊有個丫頭唱《十八摸》,就不叫金折桂再唱。 瞽目老人借口出恭,叫金蟾宮去帶路。金折桂雖一時莫不清楚這曾公子一行的意圖,但既然同是去金陵,又有人照應(yīng)一路的飲食,便且跟著他們,于是累了許久,人縮在大樹虬曲的樹根里打起瞌睡。 梁松等金折桂睡了,便有意說:“這兩位八成是金家姐弟?!痹捯袈淞?,看金折桂沒反應(yīng),又去看曾公子。 曾公子道:“這江山,到底是祖父坐著,咱們才有翻身的那一天。換了叔祖父去坐,咱們哪有翻身的日子?” 金折桂閉著眼睛,心知曾公子這話是跟她說的,旨在告訴她,他們一行不會勾結(jié)寧王不會出賣他們。 只是,曾公子意圖謀得《推背圖》,跟范康的心思一般無二,也算是來者不善。 不一時,瞽目老人帶著金蟾宮又回來,眾人歇了一會子,梁松將金折桂叫醒,將她背在背上,一群人又向山上去。 才走了沒多大功夫,天色就暗了下來,又有曾公子的七八個手下跟上。 金折桂聽出其中一人就是在城樓上說“抓住那老不死的狠狠地打”的人,認定這群人絕非善類。心里打起鼓,這么多人,他們老的老小的小,瘸腿的瘸腿,眼瞎的眼瞎,即便到了金陵,又該怎么從他們手上脫身? 夜里的樹林濕氣很重,露水落下,不過走了片刻,身上衣裳便已經(jīng)濕透。 瞽目老人此時也被人抬著走,他邊走邊教導(dǎo)金蟾宮一些“五枕骨高正者富貴,平陷者低賤”等摸骨的口訣。 蒙戰(zhàn)開口道:“老人家,我們公子比那小孩資質(zhì)好,你收他為徒,不比一句句教這小孩兒強?” 瞽目老人道:“你家公子并非凡人,何至于此學(xué)這些下九流的行當(dāng)?” “那……”蒙戰(zhàn)又要再討《推背圖》。 曾公子道:“蒙戰(zhàn),到金陵前,不得再開口?!?/br> 蒙戰(zhàn)低了頭答應(yīng)。 黎明前,眾人衣裳被露水浸濕,便停下生火取暖。 瞽目老人、金折桂、金蟾宮三個睡下,曾公子漫步向一旁山崖上眺望山中日出。 梁松過去,躊躇一番,終于將心里話說出來,“公子不像是為了一本莫須有的《推背圖》就大動干戈的人。如今咱們的人大半趁亂搶下瓜州渡口走了,英王不日就要起事,咱們不回西北準備接應(yīng),又留在這邊做什么?” “送信給英王,除了五年來陸續(xù)送入他手上的上萬匹戰(zhàn)馬,如今,再送一對金家姐弟到他手上?!?nbsp;曾公子凝視著那冉冉升起的紅日,“父親是至仁至孝之人,受人誣陷便貶,生前夙愿乃是死后葬入皇陵??上?,我不似他那般愚孝。這些年來,隱姓埋名不惜跟英王做買賣,求的是叫那不念骨rou親情的九五之尊低頭悔過?!?/br> “那一對,當(dāng)真是金家姐弟?”梁松不敢置信。 曾公子道:“過猶不及,那樣的韌性,小戶人家的女兒都沒有。那女孩兒卻忍下來了,這般,反而惹人懷疑?!?/br> 梁松道:“既然如此,不如將她就近送到寧王手上,何必繞著彎子送到山西英王手上?” 曾公子笑道:“金家大老爺領(lǐng)兵剿滅寧王,他為了威信,萬萬不會為了兒女延誤軍務(wù),只怕寧王將金家姐弟推出來,金大老爺頭一個拿弓箭射殺他們;可過些時日奉命剿滅英王的將軍就不同。那位將軍若是跟金大老爺交好,難免束手束腳,不肯傷了好友兒女性命,定要設(shè)法保全;若是不管不顧,由著英王殺了金家姐弟,又顯得太過冷血無情。這將軍必然會跟金家大老爺交惡。如此,朝廷那邊就會起內(nèi)訌——畢竟,這為大義殺死金家姐弟的事,除了金大老爺,誰都做不得。這就是人心?!?/br> 梁松動了惻隱之心,“那對姐弟乖巧懂事,若不遇上這事,定然會成大器?!?/br> 曾公子淡淡地看向梁松,“婦人之仁。昔日,又何曾有人會顧忌我能否成了大器?”摸了摸額頭已經(jīng)淡得看不見的傷疤,眸子一動,握拳抵在不住咳嗽的唇上,他定要看一看,《推背圖》上,有沒有他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殺破狼 “公子,花瞎子說有動靜,要小心?!泵蓱?zhàn)用劍砍斷面前的拉拉秧。 這種草看似尋常,可是細小的藤蔓上有無數(shù)小刺,拉在人皮膚上,留下一道道細小的傷疤,火辣辣的疼,纏在人衣服上,叫人一時半會難以脫身。 梁松狐疑道:“花鬼頭是不是在?;ㄕ校吭k龍要來,就是為了金家的姐弟,可袁玨龍怎么知道金家姐弟在這邊?” 蒙戰(zhàn)聽到金家姐弟,一頭霧水地睜大眼睛,心想金家姐弟是對乞丐? 曾公子掐算著說:“小心防范,對花鬼頭不可掉以輕心,對外邊,莫忘了先前咱們遇到的那個人,看那人身手了得,未必不是那人逃脫了,又叫人追來。吩咐下去,不論如何,要保住那對姐弟周全?!?/br> 晨曦中的樹林里漂浮著如紗的薄霧,霧氣中,只見離著金折桂一群人休息的營地外百米處,有一人費心地將獵來的兔子、小鹿、獐子、灰鼠等用劍破開肚皮,將血一路淋向營地,然后將死物丟棄,快速地爬上樹,悄無聲息地等著樹林里的狼聞腥而來。 這樹上之人,就是從曾公子手下人手上逃走的范康。 范康身上受了一些傷,但并無大礙,此時因他的動作,樹上驚飛四五只鳥,他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天下間《推背圖》多的是,但真跡只有瞽目老人藏著的那一本。若沒那《推背圖》,他不信瞽目老人能以神算揚名,且從不失手。那《推背圖》他志在必得,誰敢跟他搶,就是找死! 油綠的眼睛從薄霧透出來,只見十幾匹野狼順著風(fēng),聞著血腥味到來,到了范康藏身的樹下,野狼紛紛仰起頭,呲著白森森的牙嘴角流著涎水地看向高高的樹上。 須臾,前方篝火邊傳來烤rou的香氣,野狼們?nèi)鐾瓤焖傧蝮艋鹉沁吪苋?,繞著圈子,將篝火邊的人團團圍住。 “jiejie!”金蟾宮從噩夢里醒來,看見這么多野狼,嚇得趕緊去喊金折桂。 金折桂向金蟾宮伸手,還沒握住金蟾宮的手,蒙戰(zhàn)、梁松兩個快速地將他們背起,就連瞽目老人,也被一個壯漢背在背上。眾人背靠背,紛紛拿了刀槍棍棒對準外面的野狼。 一個壯漢懊惱道:“都怪我不聽老前輩的話,老前輩說有狼叫,我還不信。” 這一聲后,其他人都有些后悔,早聽瞽目老人的話,也不至于被野狼圍住。 “多說無益,我們祖孫是廢人,還求幾位帶我們殺出去?!鳖坷先寺曇粢灿行┐蝾潯?/br> 曾公子被野狼身上的腥味熏得又咳嗽不止,“咳咳,花前輩放心,曾某,定然保你們祖孫三個無憂。” 一匹野狼試探著向團團圍住的人沖來,被人一刀砍掉了爪子,倒在地上依舊呲牙向人類示威;這一匹狼試探后,又有兩三批接連沖過來,俱被人砍倒在地上。 蒙戰(zhàn)將背上的金折桂放到同樣被人圍住的曾公子身邊,“待我出去殺它們個片甲不留!” “蒙戰(zhàn)!休要魯莽!”曾公子急忙喝道,可惜為時已晚,蒙戰(zhàn)已經(jīng)沖出去拿著劍向狼群砍去,須臾四面被狼群圍住。 “哎!”有人恨鐵不成鋼地一嘆,無奈又關(guān)切地提著刀劍去幫忙。 原本無懈可擊的防衛(wèi)被破壞,金折桂依靠著曾公子,噤若寒蟬之余,眸子一動,這曾公子的手下矯勇善戰(zhàn),但卻有個毛病,就是太過義氣——若不義氣,先太子被貶之后,他們怎還會再跟著曾公子——在他們眼中,救人竟是比原本的防衛(wèi)計劃還重要,還有那蒙戰(zhàn)實在魯莽。倘若善加利用這點,若要從曾公子一群人手上脫身,也不算太難。 “啊——”金折桂臉上忽地一熱,竟然是狼血濺到她臉上。 曾公子雖無奈,但眼看身邊尚且還有六個人保護,心知不是訓(xùn)斥手下不尊上令的時候,就拿了帕子溫和地給金折桂擦去臉上的血,“小姑娘既然會唱曲,此時唱一曲鼓舞士氣如何?” 金折桂心道:你倒是鎮(zhèn)定!哆哆嗦嗦道:“我害怕,張不開嘴。”眼睛瞥見金蟾宮害怕地緊緊閉上眼睛、小小的眉頭皺緊,于是想了想,便唱:“一只哈蟆一張嘴,兩只眼睛,四條腿,撲通一聲,跳下水;兩只哈蟆兩張嘴,四只眼睛,八條腿,撲通,撲通,跳下水……” 清脆的聲音響起,正在殺狼的蒙戰(zhàn)回頭笑:“小丫頭唱這鼓舞士氣?” 曾公子待也要打趣一句,卻聽金蟾宮竟是爛漫地笑了一聲。 “蟾宮別睜開眼,你跟我學(xué)著唱,學(xué)好了,我再給你講孫猴子的故事?!苯鹫酃鹨蚺陆痼笇m看多了廝殺、jian、yin的畫面將來成了變態(tài),《西游記》雖有趣,但里頭動輒一棒子打死一個的故事也不敢跟他講,成日里思量著一些“真善美”的故事才敢告訴他,此時拿了《西游記》做誘餌,緊緊地盯著梁松背上金蟾宮看,唱一句“一只蛤蟆一張嘴”,等他唱了,看他眉頭舒展開露出稚嫩的笑容,才松了一口氣。 外圈雖廝殺不斷,空氣里滿是狼血的味道,曾公子看金家姐弟情深,不由地微微走神,回憶昔日皇宮中他與一群兄弟在當(dāng)今皇上面前彩衣娛親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