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節(jié)
韋雅站在一邊,正對著太史闌柔和的側(cè)面,她有些震動地盯著太史闌的臉,有點不敢相信,在這個給她感覺鐵石般的女子臉上,竟然能看見這么復雜而動人的神情……欣喜、幸福、感動、溫柔、滿足……尋常人很普通的表情,到了她冷峻而線條分明的容顏,便分外令人震撼。 韋雅微微出神,忽然想起扶舟……如果扶舟在這里,看見這樣的她,他會歡喜還是痛苦? 她這么想著的時候,心底也似細絲割過,一抽一抽的痛,這讓她有些煩躁,忍不住要打斷這一刻的母子溫情,淡淡道:“兩個孩子,都先天不足?!?/br> 太史闌脊背一僵,頓了頓,慢慢站直了腰。 “女孩兒也是?”她道。 “是。”韋雅直視她,“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就是想和你說這件事?!?/br> 太史闌不語,她心里明白。韋雅如果只是打算來護持她生產(chǎn),那么救下孩子后就可以離開,總督府護衛(wèi)力量足以保護孩子。但韋雅一直等在這里,必然有更重要的事。 她心里已經(jīng)做好將男孩送走的準備,沒想到的是,女孩子竟然也是先天不足的。 “你的身體,畢竟受過摧殘,中過毒?!表f雅道,“雖然得人間寶物,后天調(diào)養(yǎng),可惜你又風波不斷,受傷很多,如此一來一去,也不過是勉強維持。你體內(nèi)殘存的毒無法除盡,雖然不能影響你,卻終究影響了兩個孩子?!?/br> “如果,”太史闌慢慢地道,“我將他們留在身邊,窮盡國公府和總督府之力來調(diào)養(yǎng)挽救,有沒有可能?” “有?!表f雅淡淡地道,“不過男孩子會一生虛弱,纏綿病榻;女孩子則可能在一定年紀忽然爆發(fā)惡疾,這個年紀可能是五六十,卻也可能是一二十。我不知道?!?/br> 太史闌不語。 “你去過李家,有些話不用我說。”韋雅道,“百年武林世家的積淀,有很多東西真的不是世俗豪門可以比擬,金錢權(quán)位換不來世間奇珍和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李家神山天池,是這天下屈指可數(shù)的靈泉之眼,本身又有大陣靈氣護持,和李家世代丹士的全力灌注,它的效用,你再尋不到第二個?!?/br> 太史闌慢慢走到兩個孩子身邊,坐下來,將兩個孩子抱在懷里。 孩子溫熱的呼吸噴在她臉上,小小軟軟的身體像一團軟云,她的懷抱明明抱得滿滿,卻又覺得一陣空,一陣空。 懷胎十月,拼死生產(chǎn),產(chǎn)后別離,然后好容易再見,命運告訴她,他們不能在她身邊長大。她不能親手撫養(yǎng),親自教養(yǎng),用自己的心血灌溉他們,看他們在自己懷中,從牙牙學語到落地成人。 太史闌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這老天對她算公還不是不公。或者是不公的,予她如山責任,卻不給她人間幸福。 韋雅垂下了眼,她以為太史闌會落淚,結(jié)果沒有,然而此刻她不再覺得太史闌心硬,因為太史闌臉上的神情,看得連她都想哭。 最初確定這件事的時候,她心中隱秘地有點快意,想看看太史闌聽見消息時的痛苦,然而此刻,她寧愿自己看不見。 “我無意奪走你的孩子,甚至你的孩子我也沒資格撫養(yǎng)。你可以派遣親信跟隨前去,孩子會由兩任家主親自調(diào)教,直到他們完全健康,并成就上佳根骨。算是李家對容氏家族往昔之恩的最后一次回報?!彼罱K道,“不過家主來信說,如果你真的舍不得,不去神山也行。我會留下專門的丹士幫你給孩子調(diào)養(yǎng)身體,每年我也會下山,帶來合適的藥物,只是……” “不?!?/br> 韋雅怔了怔。 “我是母親,我要為他們一生負責?!碧逢@已經(jīng)平靜,“我不能為了自己撫養(yǎng)他們的渴望,就扼殺他們一生的健康?!?/br> “孩子還小,還不能辨認父母,只要有人予他們親情關*,他們就是幸福的?!碧逢@淡淡地道,“我看出你對他們很好,會替我盡到母親應有的責任。如此,他們又有親情,又有健康,何樂不為?” 當然,她自己會痛苦,可是那沒關系。 “我會如親生母親一般待他們,在他們能明白世事之前,不會讓他們因為待遇不足,感覺到一絲對身世的疑惑。”韋雅輕輕道,“等他們懂事,我會告訴他們,他們有世上最為偉大的母親?!?/br> “需要多久?”太史闌撫摸兩個孩子嬌嫩的臉頰。 “長則五六年,短則兩三年?!表f雅道,“兩個孩子,需要的是脫胎換骨。這必須長時間的調(diào)養(yǎng)?!?/br> 太史闌閉上眼睛,孩子最重要的成長期,她和容楚,注定缺席了。 “必須馬上帶走么?” 韋雅猶豫了一下,道:“我身邊的藥物,還夠維持一個多月,算上路上需要花費的時日,他們還可以在你身邊留一個月。再久,對他們身體有影響,我希望他們盡早到達神山。” 太史闌輕輕吐一口氣——一個月,也好,還來得及給他們做滿月,或者可以提前抓個周。 “我有一個請求?!彼馈?/br> “請講?!?/br> “在保證孩子身體的前提下,帶他們前往麗京?!碧逢@閉上眼,神色平靜,“讓他們在國公府住一陣子,之后你直接帶他們從麗京回極東吧。” 韋雅震驚地看著她——她要放棄這寶貴的一個月!她怎么舍得! 韋雅覺得無法想象,若她是母親,在這僅有的一個月里,一定會日日夜夜守著孩子,誰都別想搶去,可太史闌,竟然還要把孩子送走。 “我不能剝奪容楚見一見孩子的權(quán)力?!碧逢@睜開眼,嘴角一抹淡而無奈,卻又淡淡溫柔的笑,“讓他見見孩子,陪陪他們,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到的事?!?/br> 韋雅攥緊了手指,緊緊盯著太史闌——到今天,她才明白,這個看似冷淡,誰都不在眼里的太史闌,內(nèi)心深處對容楚,竟然是深深*著的。 *到她韋雅,將心比心,都不得不承認,若換位相處,是她和李扶舟面對這些,她做不到。 真*,是舍得割舍,是舍得將自己的最不舍,最心*,為他割舍。 半晌,她穩(wěn)住了呼吸,輕輕道:“好?!?/br> “辛苦你了。”太史闌抬頭看她,“不過我還有點小自私,孩子先在我身邊留三天,三天后你送走他們?!彼蛣菰陂缴咸上聛?,一手摟住一個孩子,竟然就這么翻個身準備睡覺,“哦,我想和他們在一起,麻煩你出去時帶上門?!?/br> 韋雅沒有生氣,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她并沒有離開,背靠著門板,怔怔想著什么,半晌,流下淚來。 沒有什么痛苦的事,只是覺得心酸,在這一刻,她覺得她懂得了太史闌,也在這一刻,她忽然放下了之前那些怨恨和嫉妒。 太史闌真的沒什么好嫉妒的,她所承受和經(jīng)歷的,都非常人能受。她的每一分獲得,都來自極致的付出和苦痛。她并不是天生幸運者,她只是個敢于面對和承擔的人。沒有她這樣的心境和意志,誰也不配成第二個太史闌。 可是和這樣的太史闌比起來,誰都寧愿選擇平凡的幸福。 屋內(nèi),太史闌抱著兩個孩子,聽他們甜蜜的呼吸,不斷嗅著他們芬芳奶味的香氣,良久,也有一點晶瑩,靜靜地落下來。 == 收到消息的這一日,容楚的馬車停在太華門邊,久久不動,趕車的周八沒有等到駕車的命令,也就靜靜地等著,四面其他下朝官員的馬車,在經(jīng)過容楚的馬車時都尊敬地稍稍避讓,車內(nèi)的官員們略帶敬畏地看著那低垂的簾子,心想國公停在門口不走,想必又在思考什么關系國計民生的大事了。 周八等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眼看天色不早,才試探地敲敲板壁,“主子?” 馬車似乎晃了晃,隨即容楚的聲音如夢初醒般傳出來,“走吧?!?/br> 周八依言駕車,覺得剛才國公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車子回到容府,平常車子一頓,容楚也便下車,今天車子停在那里好一會,依舊沒有動靜,周八詫異地皺起眉毛,覺得主子今天各種奇怪。 失了魂? 他有些不放心,掀開車簾一看,容楚端坐在車內(nèi),坐的姿態(tài)前所未有的端正,手中緊緊捏著一張紙條,臉頰有點薄紅,唇邊似有三分笑意,那笑意卻又不同平日的散漫雍容,幾分恍惚,幾分喜悅,幾分不安,幾分震驚,眼神飄飄搖搖地,越過面前的周八,不知落在了什么遙遠的地方。 周八偏頭打量了一下,覺得從未見過這樣的主子,魂不守舍,滿心蕩漾,痛苦與歡欣交織,復雜得讓他以為主子因為太聰明終于瘋了。 他站了好一會,容楚的目光才從遙遠的時空收回來,周八想,那個時空一定叫靜海。 “到了,主子?!彼?,“你再不下車,老爺子保不準就以為天塌了?!?/br> 容楚吁一口氣,下車,不知道怎么回事,下車時砰一聲竟然撞了頭。 周八瞪著他,覺得自己的腦花也被這一聲撞散了——這是怎么回事?當初先帝暴斃,半夜宣主子進宮,主子也沒失態(tài)成這樣。 這世上就沒什么事能令他真正失態(tài),周八一向覺得,就算大軍崩于前,南齊明天要滅國,主子也不過眨眨眼,笑笑。 他眼睛開始瞟那張小紙條,嗯,一定是太史闌的消息,生了?男的女的?瞧主子這驚悚模樣,不會是人妖吧? 人妖別人生不出來,太史闌……嗯,有可能。 撞了頭的容楚渾然不覺,飄一般地向府內(nèi)走,容彌老夫婦倆都在內(nèi)院,正在討論關于未來孫子還是孫女的出生問題。 “消息也該來了。”容夫人道,“希望是個男孩子。” “男孩子自然是極好的。”容彌捋著胡須,“如果是女孩子也不壞,反正他們還年輕,以后盡可以生兒子。我們?nèi)莞?,多久沒有看見女孩兒了?!?/br> “老天保佑……”容夫人雙手合十,“但望靜海無事,但望太史闌平安誕下孩子。母子康健……唉,我這心里總拎著,聽著太史闌在靜海的事情越多,越是不安心。你說她一個孕婦,折騰成這樣,怎么就沒想到肚子里的孩子,這萬一……” “閉嘴。”容彌威嚴地一喝,“婦人見識!胡說什么!” 容夫人不再說話,嘆了口氣。忽然眼睛一亮,道:“楚兒回來了?” 容楚進門,給兩老見禮,容彌還沒什么,問了問朝中事務,得知靜海捷報,頓時舒了口氣,連連道:“這就好,這就好?!比莘蛉吮容^細心,覺得兒子今日看起來很有些異常,試探地問:“楚兒,瞧你神情奇特,莫非……太史闌還有什么消息?” 容楚點點頭。 兩老霍然站起,眼神急切——太史闌已經(jīng)來了戰(zhàn)勝的消息,再有什么消息,也只能是孩子了! “她……她生了?”容夫人顫聲問。 容楚又點頭,隨即嘆口氣。 這一聲嘆得兩老眼珠子都差點瞪了出來,容夫人驚道:“不……不順利?”容彌立即瞪她一眼,緊張地看容楚,容楚卻又唇角一扯,現(xiàn)出一抹欣慰的微笑。 兩老直接給今天神神怪怪的容楚搞糊涂了,容彌瞪眼道:“你這是怎么了!痛快點!瞧你這樣子……女兒?” 容楚點一點頭,道:“女兒是有的?!?/br> 容彌一笑,道:“極好!”坐下來安穩(wěn)喝茶。容夫人微有些失望,卻也安心地道:“將來孫兒有個長姐,也是很好的。只是不知太史闌那個性子,是否還肯再生,無論如何,我容家還是需要一個男孩子做繼承人的……” 容楚又點一點頭,道:“兒子也是有的。” “哦……”容夫人舒一口氣,“她肯再生就好。確實,我們?nèi)菁疫@樣的府邸,沒有男孩子不行……等等!” 她霍然轉(zhuǎn)頭,此時容彌也反應過來,啪地擱下茶杯,又跳了起來。 “你……”容彌驚喜地不可置信,急促地道,“你的意思……” “太史闌于九月二十一產(chǎn)下雙生子。”容楚捏著紙條,語句清晰,到此時,眼底喜悅的火花才灼灼地閃了出來,仿佛通過喜訊的傳遞,終于找到了真實感,“一龍一鳳?!?/br> 容夫人倒抽一口氣,雙眼頓時淚花盈盈,容彌呆呆站了半晌,一轉(zhuǎn)身碰翻茶杯,他也不去收拾,仿佛根本沒聽見,大步向外走,大聲道:“擺酒!擺酒!老爺我今晚要喝酒!”一轉(zhuǎn)頭盯住兒子,“好!好!虎父無犬子!這才是我容彌的好兒子!今晚你也陪你爹喝!不醉不休!” 容楚淺笑躬身。容夫人漲紅了臉,啐一口“老不正經(jīng)!這話也和兒子說!”忍不住輕輕笑起來。 容楚沒有笑,他捏緊紙條,看向靜海方向。 太史。 多謝你。 …… 還有三天。 時間如此緊迫,以至于這幾天太史闌就像長在了兩個孩子身上,一步都沒離開。甚至晚上議事,也把搖籃放在身邊。 議的是如何處置雷元的事。 火虎于定一言不發(fā),花尋歡卻表示應該需要徹查,不能只聽太史闌推斷,為此她頂著太史闌的寒冰臉,將內(nèi)外院護衛(wèi)叫來詢問,但讓她失望的是,證詞對雷元都很不利。前院護衛(wèi)曾經(jīng)看見雷元到過前院,后院護衛(wèi)也說雷元有一陣子不在,花尋歡去問雷元,雷元說那陣子東堂刺客正闖進后院,到處亂扔暗器雷彈,他先沖出去抓到了一個刺客,把他拖到一邊逼問人數(shù)和行蹤,結(jié)果那刺客自殺了。那個時間段其余護衛(wèi)還沒趕到,他是一個人。 沒有證明,花尋歡也很失望,各方懷疑都指向雷元,可是她看著雷元眨眼間的憔悴,眼眶深紅的痛苦和狼狽,心中始終提不起恨來。 太史闌任她折騰半夜,只管抱著孩子哼哼,花尋歡瞧她那樣子,雖心情沉重,也忍不住取笑一句,“你也太上心了,以后有得日子抱,何必這樣沒日沒夜地摟著?小心落下病來?!?/br> 太史闌只瞧她一眼,沒說話,這一眼瞧得花尋歡心頭巨震,卻不知道因為什么。 史小翠的喪事也在籌備,前方目前還算安定,雙方都需要休整,太史闌已經(jīng)發(fā)信讓人盡量都回來,無論如何,大家一路戰(zhàn)友,必須見小翠最后一面。 她和花尋歡,都沒有再去靈堂,不是薄涼,而是事情還沒解決,還沒到告慰死者的時候。有些痛傷在深處,大家都小心翼翼,先回避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