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節(jié)
太史闌便命傳飯,邀邰世濤到隔壁飯廳,正安排著,忽聽史小翠來回報,“有位姑娘求見?!闭f完湊到太史闌耳邊,低低說了幾句?!?/br> “她今兒怎么終于肯來了?”太史闌怔了怔,隨即似想到什么,斜眼一瞟邰世濤,“好巧,好巧。” 邰世濤愕然看著她,心忽然砰砰跳起來。 果然聽見史小翠笑道:“容榕姑娘來了?!?/br> 邰世濤立即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看那模樣是想立即逃走,但是又舍不得這頓飯,左右為難,愁眉苦臉。 太史闌瞧著想笑,又想自己當初在麗京,不惜讓火虎扮個假世濤,給融融留下了第一印象,原也只是一腔私心,碰碰運氣,沒想到老天還真遂人愿,他兩個居然能在靜海碰上,還一起流浪,一起陰了紀連城。 要說這不是緣分深重,誰都不信。 “既然來了,那就一起吃吧,融融不是外人。”太史闌看了看邰世濤,“你也不是外人?!?/br> 她兩個“外人”語氣略重,邰世濤哪里聽不出來,更加尷尬地低下頭去。 他忽然想起那日jiejie在海姑奶奶船上大展英姿,射殺海鯊,挾持海姑奶奶,而他背著紀連城倉皇逃奔,自艙底落水,海里當時落水的人太多,難免碰撞,他背著紀連城有些吃力,正掙扎時忽覺身子一輕,回頭瞧時便看見容榕竟然也跟著下了水,幫忙托住了紀連城。 看他轉(zhuǎn)頭,她眼神閃了閃,似乎有些凄然,隨即恢復了平靜,問他:“太史總督……是你的jiejie?” 他微微猶豫,終于點頭。 她抹一把臉上的水,對他有些恍惚的微笑,“真巧,她是我的嫂嫂……她很厲害,很讓人喜歡,不是嗎?” 他怔住,忽然覺得不安,而前方不遠處的山崖陰影里,蘇亞等人已經(jīng)過來接應,他沒能把話說出口,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那日之后,她不能跟他到天紀軍營,兩人自然分道揚鑣。事后他想起當時她的神情,總覺得滋味復雜,不知是澀是苦,想著她當時應該算是受傷了吧,那樣一個尊貴的女孩兒,受了這樣的委屈,必然不會再有什么想法,如此,也算了結(jié)干凈。 沒想到今日她會過來,世上沒這么巧的事,她想必也是猜到代替天紀少帥赴宴的一定是他,才趕過來的…… 邰世濤低著頭,將雙手攏在雙腿間,微微有些不安。 片刻容榕進來,兩人一見她便怔了怔,這丫頭居然恢復了女裝,還是徹徹底底的女裙。粉紫衫子,銀白閃珠緞長裙,裙角錯落有致繡幾朵紫云英,裙擺下探出白色鑲紫邊的小小繡鞋。碧玉釧,寶石簪,明珠耳珰點翠鑲,幾件首飾精致華貴,又恰到好處的色澤柔美,配著這一身極盡女性美的衣裙,整個人亭亭而立,熠熠生輝。 她微微瘦了些,烏黑的鬢發(fā)掩著小小的臉,越發(fā)顯得下巴尖尖,精巧可*。但肌膚光潤,分不出那緞子般的黑發(fā)和玉一般的臉,哪個更養(yǎng)眼。 太史闌眼神里有贊嘆,她見過容榕女裝,但依舊沒有想到她精心打扮起來這么美,嬌俏精致得讓人不忍靠近。 不過容楚的meimei,有這份精致也是正常。兄妹倆仿若受天神眷顧,天生明珠玉潤的氣質(zhì),仿佛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輝光。 太史闌瞟了邰世濤一眼,他只是垂著頭,看不清表情。 太史闌覺得兩人之間似乎有點怪異,按說兩人共同海上歷險,又一起對付了紀連城,能合作做這樣的事,說明彼此信任且情誼深厚,怎么如今見了面,一個恨不得能縮到墻角去,一個垂頭看衣角。 明明兩個人都不是拘泥忸怩的人,怎么尷尬成這樣?太史闌眼神閃了閃,若有所悟——當年輕男女開始不自在的時候,是不是就是情竇初開的時候? 她只猜對了一半。 她似笑非笑看著那低頭玩衣角的姑娘,覺得有趣,幾個月前這孩子還一身男裝爬她墻頭,一副傾心追求的模樣,如今就好像忽然開竅,羞答答嬌滴滴。女人真是一種神奇的動物。 “容榕,來得正好,今天有好料,便宜你倆?!彼龑θ蓍耪惺帧?/br> 容榕上前來給她行禮,一雙雪白的手交疊在腹前,姿態(tài)優(yōu)雅。她畢竟出身豪門,耳濡目染,自然而然的好姿態(tài)。太史闌忽然想起容夫人,初見時也是這般的尊貴。 太史闌天生冷峻,實在不擅長拉皮條,看出這兩人有問題,卻也做不到極力拉攏,只是瞧著邰世濤那忽然畏縮起來的德行,瞪了他一眼,道:“世濤,你和容榕是認識的吧?” 被點名的邰世濤無奈,只得上前和容榕見禮,容榕臉紅了紅,倒落落大方上前一步,笑道:“邰大哥?!?/br> 太史闌聽這稱呼,唇角一扯,這小丫頭倒挺自來熟。 邰世濤回禮,低聲道:“容小姐?!蓖低殿┝颂逢@一眼。 容榕眼神微有失落,卻依舊笑著,她的笑容和幾個月前不同,羞怯少了,帶著淡淡的堅定。 太史闌眉頭皺了皺,又瞪了邰世濤一眼,邰世濤垂下頭,心中滋味苦澀。 “你們一個是我義弟,一個是我meimei,最該熟不拘禮?!碧逢@道,“世濤,你招呼好容榕?!庇置沸〈鋷耸卦陂T口,以免被人瞧見這和樂融融的一堂。 其實也說不上和樂融融,那兩人對面而坐,互不交談。邰世濤雙手擱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容榕專心和太史闌說話,身子微微斜著,眼角余光罩著邰世濤。 太史闌瞧著也無奈,她干不來紅娘的事情,只得和容榕說幾句閑話。容榕一直不肯走,又不肯住在太史闌的總督府,先在蒼闌女軍的營地里混了一陣,后來干脆在營地附近找了房子住下來。麗京國公府來過幾次信命令她回家,她只當不知道,后來漸漸的老國公夫婦也不提了,是被容楚勸住了,照容楚的意思,容榕在靜海還比在麗京安全,麗京不全是容家的地盤,可靜海卻是太史闌的地盤。 聊了幾句,史小翠過來說菜色齊備,太史闌站起身,覺得肚子忽然往下一墜,她嚇了一跳,以為要生了,不動聲色地等了等,好在只是這一下動靜,隨即又恢復正常。史小翠的眼光疑惑地看過來,太史闌搖搖頭,只道:“有些腰痛?!?/br> 容榕卻站住了,怔怔地瞧著太史闌的肚子,“嫂嫂你……” 太史闌沒想到她不知道,無奈地扶著肚子,道:“肚子里有個崽?!?/br> 容榕瞪大眼睛,一臉受了驚嚇的表情。她還真不知道太史闌懷孕了,蒼闌軍營里花尋歡等人守口如瓶,麗京來信,容楚等人怕她年輕不知事,不小心泄露出去或者驚擾太史闌,也沒有告訴她。 “啊……”容榕傻了半天,歡喜地道,“我要做姑姑了?” 太史闌笑了笑,“你倆一個做舅舅,一個做姑姑,都給我準備好見面禮?!?/br> 容榕瞟一眼邰世濤,臉又紅了。太史闌玩味地瞧著她,心想這姑娘不是想著要改做舅媽吧? 三人進了議事堂旁邊的飯廳,太史闌是個對生活不講究的人,她府邸里所有的建筑都沒那些附庸風雅的名字,只以功能劃分,簡單明了。 簾子密密地拉了起來,太史闌在主位坐下,招呼兩人吃菜,指著一道芙蓉乳鴿道:“這是我府中大廚的名菜,選細嫩乳鴿,以特制秘料腌制三日之后,再配以新鮮芙蓉花瓣、香菇、參茸等物,入高湯蒸成,最是豐腴鮮美,嘗嘗?!?/br> 兩人都笑應了,各自伸出筷子,對準了乳鴿的腿。 啪地一聲,兩雙筷子撞在一起,兩雙明亮的眼睛也撞在一起,各自對望,各自躲閃開來。 太史闌雙手撐著下巴,瞧。 兩人垂著眼,讓開了對乳鴿腿的掠奪,筷子一落,都落在了乳鴿翅膀上,筷頭銀鏈相撞,當啷又是一聲。 太史闌換個坐姿,瞧。 兩人目光再次撞上,再各自躲閃開來,都默不作聲,干脆一人扯住一邊,一拖。 乳鴿的兩只翅膀分離,兩人再對望一眼,將翅膀盛到小碗里,同時遞向太史闌,“jiejie(嫂嫂)請……” 異口同聲。當啷一聲,兩個裝了乳鴿翅膀的金邊小碗再再次相撞。 太史闌噗地一聲笑出來。 那兩人臉色都瞬間成了大紅布,慌忙將小碗往太史闌面前一墩,慌慌張張坐下,都趕緊cao起筷子吃東西好掩飾尷尬,誰知道竟然又都瞧中了桌子正中的臘味合蒸,啪一聲,兩雙筷子再次撞在一起。 太史闌這回忍住了笑,將兩個小碗推到兩人面前,道:“一人一個,各自吃,這回可不會撞筷子了?!?/br> 兩人低著頭,連客氣都忘記了,趕緊端過小碗,埋頭吃。邰世濤吃得狼吞虎咽,將骨頭咬得格格響,毫無平日大家子弟風范,容榕吃得細致優(yōu)雅,一邊吃一邊偷偷瞟他。 太史闌搖搖頭,自己隨便夾了些東西吃著,她今日胃口不太好,心里有點煩躁,看著身邊這對活寶,心情才稍稍平靜些。 …… 總督府院子后,負責督造擴建工程的管事在給工人們派發(fā)工錢,一排排大車在巷子外等著。 這些給總督府做過工的工人,將會在拿到工錢后,立即被送上這些大車,送出城外,到城外幫助一些村莊架橋,這是總督府為這些工人安排的活計,同時也是為了盯緊這些人的行蹤,確保他們在太史闌生產(chǎn)前后,無法再接近總督府,無法再傳遞任何消息給別人。 這也是容楚的安排。容楚一直認為,總督府的擴建會是一個不安定因素,但當時擴建已經(jīng)開始,無緣無故叫停不合適,太史闌也不以為然,認為不必小心過度,也不必剝奪了別人的生路。所以擴建繼續(xù)進行,只是事后做好防備。 工人都已經(jīng)領(lǐng)過工錢,要上車了,忽然一個黑瘦少年發(fā)出一聲驚叫。 “怎么了?”那管事走過去,認出這少年就是那個北方難民。這少年雖然微微有些瘸,做事卻從不打折扣,而且氣力也大,一人抵兩人用,管事對他印象不錯。 “大爺……”那少年張大驚惶的眸子,“我……我……我好像把我娘給我的簪子丟了……” “一個簪子,不值什么?!惫苁虏灰詾槿?,“總督府工錢不低,別傷心了。要么幫你在這四周找找。” 一群工人都低頭向下看,那黑瘦瘸子少年抹淚道:“……簪子不值什么,只是個銅包銀的……但那是我娘的陪嫁……剩下的最后一件……我娘死在逃荒路上……臨終前就留了這個給我……” 眾人都是窮出身,聽著便忍不住唏噓,都主動幫他尋找,一旁看守大車的人雖然有些不耐,卻也等著。大家都知道總督大人雖然冷峻,卻最是憐貧惜苦,尤其不允許仗勢欺人之類的事情發(fā)生,誰也不敢吵鬧起來,給自己帶來麻煩。 找了一圈沒找著,有人便道:“莫不是剛才落在了府里?” 眾人都有贊同之色,剛才最后一遍檢查密道,都是彎身低頭,一遍遍摸過去的,又不許點燈作業(yè),東西在那時候掉落,再正常不過。 管事皺皺眉,道:“已經(jīng)結(jié)束的工程,不允許再進入。這是史姑娘的命令?!?/br> 那黑瘦少年也不懇求,只坐在地上哭泣,一遍遍在墻根下,石頭底摸索,烏黑的手指沾滿了穢物,指甲也漸漸翻了起來,眼淚一滴滴滴在污濁的手指上,沖出一條條泛白的溝。 眾人瞧著不忍,也知道他這樣找是徒勞,東西如果在這里,這么多人幫忙尋,早就看見了。 管事也開始猶豫,這孩子不肯放棄,如果硬拉他上車,一路哭過去,到時候他倒背個仗勢欺人之名。不拉他走,又耽誤時辰,城外村子那邊還等著呢。 眾人也在紛紛求情,那管事想著,也不必讓他進去,只讓他在外圍轉(zhuǎn)轉(zhuǎn)找找,好歹安他的心,也算有個交待。便取下身上腰牌,道:“你和守門的人說,我的工牌落在里頭院子的花石上,派你進去拿。你在前頭院子里找找就罷了,剛才咱們?nèi)サ牡胤娇刹辉S靠近,那里我們也進不了?!?/br> “多謝大爺,多謝大爺!”那黑瘦少年捧住腰牌,滿臉都是感激的淚水,“我就在院子里找找!找不到就罷了,絕不會靠近正廳和后頭的!” 管事聽著這話,覺得似乎哪里有點不對,不過又想不出什么不對,點點頭,囑咐他快去快回,揮手讓他去了。 黑瘦小子彎身離去,并沒有憑腰牌進入府門。脫離眾人視線后,他忽然直起腰,快步繞著圍墻走了一圈。 只是這么一直腰,這少年剛才的畏縮可憐之態(tài)忽然都不見,眼眸閃動間光芒冷冽。 他目光在墻上掃過。在一處墻根下停住,看了看那里一個古怪的標記,抬起頭,對面有棵大榕樹,枝繁葉茂,細碎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灑下來。 他輕輕縱身,根本沒怎么作勢,人已經(jīng)到了樹梢。 這里離總督府還有點距離,但遠遠地,可以看見總督府前院。 樹蔭里有低低的對話傳來。 “等了你好久!” “里頭看守得太緊,一步自由都沒有,我是眼看要上車了,才冒險編個借口過來!” “廢話少說,那地道你確定在前院?” “不……可能是一個大工程,貫穿全院,我只接觸了其中一部分……” “一部分有什么用……” “有用……你可以選擇我知道的那部分?!?/br> “但她可未必會選擇你知道的那部分!” “自有辦法,你聽著……”聲音更加低了下去,過了一會,一個粗啞的聲音道:“議事廳……竟然在那里……我還以為是她的房間……” “我來了這么久,只遠遠見過她一面,還是背對著的……”黑瘦少年的聲音,“她這半年深居簡出,這不合她的性子。我曾經(jīng)翻遍所有陰溝,找到了一些藥渣……” “怎么?” “她可能懷孕了……” “??!”樹中人似乎被這消息驚得忘記言語,“她不是還……還沒……” “這個賤人,她什么事做不出?”黑瘦少年聲音充滿恨毒。 “這么大的事,你能確定?” “當然?!焙谑萆倌昀湫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