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惠原本有幾分擔(dān)心，此刻一看這么小的孩子頓時放心，因此顯得分外大方，笑道：“難得你們的忠心。既然來了先別走，去偏殿吃些果子去，等著陛下走的時候，一起護(hù)送他回去罷?！?/br>
    兩個孩子領(lǐng)旨退下，宗政惠看見其中一個一直垂著頭，走出殿外的時候那孩子下意識要抬頭，另一個按下了他的腦袋。她覺得孩子打鬧好玩，禁不住一笑。

    此刻殿內(nèi)除了李秋容和一些宮女內(nèi)侍，只剩了宗政惠和容楚。

    桌上菜已冷，難得容楚還弄了只大蝦在慢慢剝，一整只蝦子吃完，全須全尾，殼子完整。

    一只蝦子吃了一刻鐘，宗政惠看了一刻鐘，容楚專心吃蝦，就好像完全沒感覺到她的目光。

    宗政惠看著那雙玉雕般修長雪白的手指，靈巧地翻轉(zhuǎn)，鮮紅的大蝦在他指尖簌簌落殼……心中又是一陣煩躁。

    她干脆下了階，行到容楚身邊。

    容楚?？?，含笑抬頭看她。

    宗政惠低頭望著他笑意里隱含淡漠的眼神，只覺得心火一拱一拱地，臉上卻綻開笑意，一字字道：“方才，是哀家失言了。哀家實(shí)在太過歡喜，想著從此后，軍中宿將國公府，和戰(zhàn)時新秀太史元帥，一門兩帥，相互扶持，執(zhí)掌我南齊兵權(quán)，號令天下，頓覺心中妥帖，江山無憂?！?/br>
    殿內(nèi)瑞金獸里，龍腦香的香氣淡淡傳來，月光里煙氣游弋，看人似朦朧。

    “太后這話言重了?！比莩畔挛r殼，微微躬身，“國公府和太史元帥，微臣不知有何關(guān)系。國公府早卸兵權(quán)，自來和軍國無干，不敢當(dāng)此贊譽(yù)。”

    “沒有關(guān)系么?！弊谡輸n著袖子，唇角一抹森然笑意，“真遺憾。那么國公年紀(jì)也已不小，哀家為你挑選的適齡淑女，你如何便看不中？”

    “容楚資質(zhì)愚鈍，不敢相配而已?！比莩怪?，看見宗政惠又向前行了一步，金紅色的裙裾已經(jīng)觸及他的案幾邊緣。

    現(xiàn)在兩人位置背對所有人，他身后是墻壁，前方不遠(yuǎn)是殿門，殿門外是回廊，一股風(fēng)穿堂入戶，在殿中回旋。

    宗政惠靜靜立著，姿態(tài)端莊，話聲卻低了下來，“那么，容楚，如果哀家硬要你配呢？”

    容楚抬頭，正觸著宗政惠眼神，描畫精美的眼角微微上挑，挑出點(diǎn)金紅色胭脂，襯得那眼神艷而毒。

    語氣也毒，惡意深深。

    此刻的她，和一個月前在他榻前婉轉(zhuǎn)哭泣的女子不同，和永慶宮里落寞又陰沉的失勢女子不同，和之前寶座上端然高坐的太后，也不同。

    她本就一人多面，心思如云翻轉(zhuǎn)，*憎恨惡，只由自身。

    容楚望定她，微微瞇了瞇眼，忽然也笑了。

    “配了我，”他輕聲道，“再殺了？”

    語聲輕柔，詞鋒如刀。

    宗政惠似乎微微一震，隨即斜起一邊嘴角，笑了笑。

    “不?！?/br>
    容楚默然。她已經(jīng)接道：“我現(xiàn)在只殺一個，就是太史闌?！?/br>
    容楚抬頭，手按在桌幾邊緣。

    “你娶別人，我就放手?！弊谡菽坏?，“但你此生若娶太史闌，我必不死不休?！?/br>
    容楚定定注視著她，她眼神里灼灼烈火翻飛，搖晃著宮闕的碎影。

    他慢慢松開手，轉(zhuǎn)過臉去。

    “你醉了?！彼粗胺揭徊丛律?，冷冷道。

    “醉話也好，心聲也罷，我說出來了，就不會再收回。”宗政惠冷笑一聲，衣袖一翻，扔出一樣?xùn)|西。

    “看看罷！”

    容楚慢慢打開那袋子，將里面幾張紙抽出來，看了看，短促地笑一聲，將袋子扔在桌上。

    “污蔑構(gòu)陷，西局手段?！彼?，“如果僅憑這些無中生有的東西，便可治罪封疆大吏，那我南齊早風(fēng)雨飄搖！”

    “是嗎？”宗政惠從袖子里又摸出個東西來，“那這個呢？”

    她雪白的掌心攤開，掌心中是一只玉石大鵬鳥，雕刻精細(xì)，光彩內(nèi)蘊(yùn)，奇的是肚腹微紅，似天然生成。

    容楚并沒有看過這東西，微微皺起眉頭。宗政惠將大鵬鳥握在掌心，慢慢道：“東堂司空家，一門煊赫，圣眷恩隆，他家的族徽，就是金翅大鵬。”

    容楚沉默，眼神慢慢冷了下來。

    “司空家世子，就是昔日天授大比東堂領(lǐng)隊(duì)。他在天授大比失利后，被派往靜海，潛入靜海城，和當(dāng)?shù)睾７斯唇Y(jié)，意圖在東堂開戰(zhàn)時里應(yīng)外合，奪取靜海。這只金翅大鵬，就是他的標(biāo)志?！彼龑⒔鸪岽簌i就著燈光，微微一斜，桌面上立即投射下一個“昱”字。

    “司空昱?！彼毖弁莩Γ皾M朝文武都知他，這司空家族徽投影，是他家的獨(dú)門秘術(shù)，南齊誰也偽造不得?！?/br>
    容楚淡淡道：“太后倒是了解甚深?！?/br>
    “事關(guān)我南齊江山，我如何敢不小心？”宗政惠笑道，“不過有個更有意思的，你瞧瞧?！?/br>
    她手指一翻，又換了個角度，這回桌面上投射下兩個字。

    “太史”。

    “這種金翅大鵬，是司空家族徽，也是世子的隨身信物。能刻字于其上者，必須是和司空家淵源極深者，如果是女子，多半就是命定家主夫人。”宗政惠輕笑，“太史，太史闌？想不到啊，我南齊重臣大將，獨(dú)力主持靜海軍務(wù)政務(wù)的太史元帥，竟然是東堂司空家的世子夫人。這算不算我南齊引狼入室？難怪國公說你們沒有關(guān)系，可不是沒有關(guān)系？不過和我南齊可有莫大關(guān)系——他們現(xiàn)在都在靜海，你說，他們下一步會做什么？”

    容楚沉默，垂下的眼睫掩住了他的神情，語聲還是淡淡的，“天下姓太史者，多矣?！?/br>
    “是嗎？”宗政惠笑得有幾分狡黠，“那我們不妨拿這金翅大鵬上殿，請群臣們評判一下，這個太史，該是哪個太史?！?/br>
    她手指一握，將東西收起，輕松地道：“紙袋里的東西，你要硬說西局捏造事實(shí)，污蔑太史闌通敵賣國也由你?？蛇@金翅大鵬，可不是我西局能捏造出來的。是非黑白，亮出來自有定論。”

    “那太后如何不亮出來，非要今日費(fèi)盡心思，留下微臣，亮給臣瞧呢？”

    “我這不是體恤你的心情嘛?！弊谡菸⑿Γ安贿^，國公是否也該投桃報李，體恤下我的難處？”

    “哦？”容楚笑，“太后母儀天下，垂簾聽政，有什么會需要微臣體恤的？”

    “容楚，容國公。”宗政惠笑出點(diǎn)尖尖的虎牙，神情有點(diǎn)不耐煩，“話都說到這地步，你我就別賣關(guān)子了。你答應(yīng)我三件事，我就收回這寶貝。咱們相安無事，如何？”

    “愿聞其詳?！比莩а劭粗?，眼眸里不知何時，泛出點(diǎn)微微紅絲。

    “第一?！弊谡莪h(huán)顧承御殿，“你們安排這殿，不安好心吧？從現(xiàn)在開始，不管有什么心思，你們都收回去。你答應(yīng)我，移我回景陽殿，保我此生永不會再被驅(qū)逐出宮。”

    “太后想多了。”容楚笑道，“您貴為太后，誰能驅(qū)您出宮？”

    宗政惠嗤笑一下，繼續(xù)道：“第二條，內(nèi)衛(wèi)總統(tǒng)領(lǐng)人選，由我安排?！?/br>
    容楚剛一皺眉，她已經(jīng)急速道：“別推搪，我知道你的影響力。只要你不阻攔，這內(nèi)衛(wèi)統(tǒng)領(lǐng)我就能拿到手。你放心，作為報答，我也會保你容府一世平安榮華。甚至我可以給你免死鐵券?！?/br>
    容楚頓一頓，簡短地道：“好?！?/br>
    他說話簡練，眸光卻似有些亂，有些不耐。

    殿內(nèi)龍腦香氣裊裊，因?yàn)轱L(fēng)向和位置的關(guān)系，那淡白的煙氣一直由內(nèi)向外延展，殿門外的回廊里，立著皇帝的隨身近侍，在宮門之外，有承御殿的護(hù)衛(wèi)在巡守。

    “果然不愧國公，如此干脆。”宗政惠笑瞇了眼，“我就知道你不會拘泥于所謂皇權(quán)道義……”

    “第三件呢？”容楚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如點(diǎn)漆的眸子微微瞇起，冷光四射。

    “第三件……”宗政惠斜睨著他，忽然慢慢俯下身，纖纖十指拈向他如玉下頜，“給太史闌寫一封棄書……”她笑著，尾指輕輕劃向他下頜。

    ☆、第五十三章 他的算計(jì)

    她笑著，尾指輕輕劃向他下頜。

    容楚忽然衣袖一拂，身子平移，連同他的輪椅，平平向外移出三尺。

    嘩啦一聲響，因?yàn)樗蛔谡輸D在殿角，案幾離膝蓋很近，此刻突然平移，不可避免帶動案幾，小幾翻倒，幾上杯盤碗碟沉重地滾下去。

    宗政惠一聲驚叫，裙角被案幾絆住，身子后栽，桌上一個沉重的高腳八寸瓷煲，正砸向她的小腿，瓷煲里還燙著的湯水，眼看就要潑到她腿面。

    宗政惠尖叫，“救命！”

    青色人影一閃，李秋容已經(jīng)撲了過來，一手扶住宗政惠，抬起頭，眼神里怒色一閃。

    容楚此時也回頭，身子將起未起，眼神冷厲，李秋容看定他，怒喝：“晉國公，你大膽，竟然敢沖撞鳳駕！來人呀，給我拿下！”話音未落，已經(jīng)撲到容楚身邊，抬腳對他身下輪椅一踢。

    啪地一聲，輪椅給他這含怒的一腳踢散，片片碎裂。容楚飛身而起，李秋容更不停留，出掌成爪，抓向他后心。

    容楚半空轉(zhuǎn)身，衣袖一卷，砰一聲悶響，兩人掌力對上，李秋容向后退一步，容楚身子斜飛向殿外，落在殿門之側(cè)，他一條腿不敢用力，身子微斜靠著殿門，輕咳一聲，又一聲。

    看樣子已經(jīng)受了點(diǎn)內(nèi)傷。剛才那位置，他人在半空，倉促出掌，位置角度都對他不利。

    李秋容不依不饒，把太后交給內(nèi)殿趕過來的驚慌失措的內(nèi)侍，再次飛身而上，掌風(fēng)呼嘯，直撲容楚頭臉，“狂徒！還不跪地請罪！”

    他再三相逼，出手狠毒，招呼的都是要害，容楚看來也惱了，冷喝一聲，“來人，將這發(fā)瘋的老閹貨給我拿下！”

    殿外的皇帝親衛(wèi)早已被驚動，撲了過來，步聲雜沓，直奔李秋容。

    “晉國公！你敢拿我！”李秋容怒喝。

    “刺殺朝廷重臣，我如何不敢拿你！”容楚聲音冷峭，“拿下！不得傷他！”

    里頭宗政惠尖叫，“容楚！你這狂徒，你敢動我的人……”容楚充耳不聞。

    皇帝親衛(wèi)撲過來，這都是三公親選的護(hù)衛(wèi)高手，一個沖在最前面的年輕親衛(wèi)，忽然一拳打破回廊上的雕花木窗，一把抓住一塊尖利的木條，拿在手中。

    容楚一怔。

    宮內(nèi)有規(guī)矩，親衛(wèi)隨身護(hù)衛(wèi)皇帝，以及隨皇帝拜見太后時，不能隨身帶兵刃。當(dāng)然這條規(guī)定，遵守不遵守，要看皇帝的戒心如何。但最起碼，今晚景泰藍(lán)在太后這里，這些隨身親衛(wèi)，必然悄悄攜帶了兵刃，但輕易也不會把武器亮出來，更不會輕易動手。

    此刻容楚看見那個武功最高的頭領(lǐng)，一拳破窗，以窗條做武器，已經(jīng)覺得有點(diǎn)不對。

    再看那首領(lǐng)身后，其余護(hù)衛(wèi)，紛紛伸手探背。

    容楚一抬眼，正看見這些人的神情。

    面色蒼白，眉宇發(fā)青，眼睛卻滿滿紅絲，神色有點(diǎn)麻木，麻木間卻又隱隱閃現(xiàn)瘋狂之態(tài)。

    容楚眉毛一挑。

    果然中毒了！

    “停手！”他立即下令。

    但已經(jīng)遲了，嗆啷連響，其余中毒更深的護(hù)衛(wèi)，都忘記了此刻武器不能輕露這一條，接連拔刀。

    刀光雪亮，映亮殿宇，也映亮了殿中人的神情。

    李秋容隱隱冷笑，宗政惠滿臉驚慌不斷尖叫，但眼角也隱隱有得意之態(tài)。

    她不能不得意，今日這好計(jì)。

    殿內(nèi)燃香無毒，但李秋容的掌心有毒，那毒被他的掌力迫出，混入煙氣，慢慢從香爐里散發(fā)，飄向殿外。

    她要毒的不是容楚，她知道很難讓容楚著道，她要毒的，就是殿外的這些護(hù)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