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所有人也知道，便是想盡了辦法，也不能留她在此處。

    山崖上，太史闌輕輕一彈，落了下來。

    她向下落，大燕士兵們卻開始拼命向上爬。

    不知為何，看見這女子一動，所有人就忍不住心底恐懼，無法抗拒的無力感深深涌起。

    首領(lǐng)已死，無人指揮，大燕方開始撤退。

    太史闌也沒阻止，她不知道上頭山石還有沒有，再纏戰(zhàn)下去，畢竟己方地形不利，難免要有死傷。

    她不喜歡自己的人死，她一直希望自己擁有一個“零傷亡”的隊伍。

    直到確定大燕方真的全部撤走，她才帶著所有人慢慢攀上山崖，另尋他路。

    上到山頂時，正逢日出，金光滟滟千萬里，瞬間在天地間炸開，而她在日光正中。

    所有人站在她身后，仰望她筆直的背影，想著這一夜驚魂，被這女子素手輕松翻轉(zhuǎn)，只覺得心胸浩蕩，似要狂歌大笑。而這一霎天地松海，江河萬物，都似呼嘯而來，撞入懷中。

    ==

    三日后，崇慶宮收到了來自邊境的快報。

    皇太孫將那快報仔細(xì)看了三遍，隨即慢慢在火盆中燃盡，火光在皇太孫的臉上躍動，皇太孫面沉如水。

    幕僚們惴惴不安地看著他的舉動，不敢多問，心里都明白，行動，失敗了。

    萬無一失，多方推算，看似簡單其實耗費了無數(shù)人無數(shù)心力精力的一個計劃，一個眾人覺得皇帝都能殺掉的完美計劃，竟然還是失敗了！

    霎時所有人心底涌起同樣的念頭。

    她是人……還是神？

    納蘭君讓緩緩起身，想著密件里描述的戰(zhàn)況實情——太史闌的指揮、她不僅要逃生還要立即反攻、以及她最后，以詭奇手段，在山崖之上，殺大燕方的首領(lǐng)。大勝。

    這世間太多奇女子……

    良久，他深深嘆息一聲。

    “天意如此，罷了?！?/br>
    “殿下……”幕僚們心有不甘，上前一步。卻被納蘭君讓揮手止住。

    年輕俊逸的皇太孫回身，面容平靜，眼底卻有為國事cao勞的深深血絲。

    “該來的逃不了，不該來的永遠(yuǎn)不會來。不出十年，她必將為南齊的中流砥柱。但望將來，大燕不必再次以她為敵?！?/br>
    ==

    景泰元年十月初。

    麗京西北，永慶宮。

    此時已將半夜，平常這時間皇帝早已就寢，宮殿除了少數(shù)必經(jīng)道路燃著照明燈火外，其余地方都沉沒于黑暗中。

    今晚看起來也沒什么異常，皇帝的寢殿里，一點燈火幽幽地亮著，朦朧地映著月白底飛龍?zhí)胶Ｆ溜L(fēng)，屏風(fēng)后影影綽綽是龍床，一個小太監(jiān)在屏風(fēng)外席地打著瞌睡。

    屏風(fēng)后的紗帳里，那個本該睡著的小小人影，此刻卻是坐著的。

    景泰藍(lán)不僅沒躺下，甚至穿著全套朝服，周周正正的地坐在龍床上，眼珠子大而黑亮，盯著殿外，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老孫三躬身陪在他身邊，默不作聲低著頭，好似睡著了，只眼神偶爾向景泰藍(lán)一溜。

    他眼神里有點困惑，覺得皇帝太鎮(zhèn)定了，不像個三歲娃娃。

    今早老孫三收到了三公傳來的一封信，當(dāng)即壓在托盤下給景泰藍(lán)送了上來，景泰藍(lán)在后殿讀了，順手就給燒了，之后他讀書，看那些已經(jīng)批復(fù)過轉(zhuǎn)呈他的奏章，寫字，還畫了幾幅他看不懂的古里古怪的畫兒，又抽出幾個自己裝訂的本子寫什么“地理作業(yè)”，也是到晚間酉末上床，和平時做的所有事情一樣。神情姿態(tài)也沒什么異樣。

    老孫三瞧著，還以為三公傳遞來的不過是普通的問安折子，有點好笑陛下連這折子怎么也燒了。誰知道上了床，景泰藍(lán)沒有換寢衣，直接讓他拿來了全套朝服，連以前戴著嫌重的寶冠，都端端正正戴上了。

    老孫三頓時覺得不對勁——瞧這架勢，今晚有事？

    他立即命令自己親信的徒弟守在殿外，把平日里不太把握住的宮人都打發(fā)了出去，其余燈火都如常，自己陪著皇帝靜靜地等。

    孫三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景泰藍(lán)的忠心宮人，這也是當(dāng)初三公選擇永慶宮讓景泰藍(lán)暫住的原因，一方面好讓景泰藍(lán)不引人注目地順利回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永慶宮的宮人接觸皇宮黑暗傾軋少，相對簡單些，主事大太監(jiān)孫三是個老實厚道的，不然也不會當(dāng)初被從宮中被排擠出來，在這冷清枯寂的偏宮一呆多年，想當(dāng)初孫三，可是比李秋容品秩還高。

    三公在景泰藍(lán)回來前，親自到永慶宮來看過，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永慶宮還是整齊干凈，管理有度，不見衰敗之氣，對孫三很是滿意。正巧景泰藍(lán)一回來，就救了孫三和他的徒弟們一命，老太監(jiān)的感激自然無以言表。再加上景泰藍(lán)在太史闌身邊混了半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練了一身油嘴滑舌銅皮鐵骨，又生得玉雪粉嫩，硬是把個上個年紀(jì)膝下空虛的老太監(jiān)哄得貼心貼肺，恨不得隨時為他丟了老命去。

    老孫三瞇著老眼，瞧著端坐床上正裝肅服的皇帝，眼神里滿是欣慰得意——有樣兒！誰見過三歲孩子穿龍袍這么有樣兒！瞧這小眼神，瞧這滿身氣度，真真是我無可超越的南齊大帝，誰也越不過去！

    有樣兒的南齊大帝，正轉(zhuǎn)著骨碌碌的大眼睛，賊兮兮地摸著自己的小靴子，小腰帶，甚至頭上的冠，手上的扳指，腰間的腰帶……盤算著什么時候用上里面的好東西？

    更鼓敲響夜色，天色黑濃得似要滴下墨汁，遠(yuǎn)處隱隱傳來車馬的響。

    孫三做了一個手勢，外頭看似昏昏欲睡的小太監(jiān)，立即一骨碌爬起來出去，過了一會兒回來，沖孫三點點頭。

    景泰藍(lán)沖著西北院子一努嘴，問：“最近安分些了么？”

    他問的自然是被貶去給宮人們看澡堂子的西局太監(jiān)們。

    孫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輕輕道：“今早喬大人說身子不舒服，讓傳太醫(yī)來。”

    “哦？”景泰藍(lán)眨眨眼睛，“你怎么不回報朕？”

    “喬大人的人攔著，不讓老奴走，老奴便讓請王太醫(yī)來，喬大人卻說她是老毛病，吃慣了宮中劉太醫(yī)的方子，不愿隨便吃別人的方子引發(fā)藥性抵觸，讓去請劉太醫(yī)來。”

    “然后呢？”景泰藍(lán)眼睛彎彎的。

    “老奴讓人去請劉太醫(yī)，西局的大人們說他們?nèi)?，在門口卻給武衛(wèi)攔了。喬大人無奈只得讓老奴的人去，之后……”老太監(jiān)笑了笑，瞇著眼睛道，“咱們帶回來一張方子，是劉太醫(yī)開的，順便還拿了很多藥。”

    “喬大人吃了？”

    “喬大人讓人熬藥，自然是咱們的人去熬，藥罐子卻翻了，喬大人大怒，把那個熬藥的小太監(jiān)狠狠打了一頓，鞭子重了點，人當(dāng)時就沒了氣息。”

    景泰藍(lán)皺皺眉，嘴角一撇，眼神里一抹厭惡。

    “這種身死宮人按例是要拖出去尋亂葬崗埋了的。”孫三垂下眼睛，忽然說得很模糊，“不過老奴另外處理了?！?/br>
    景泰藍(lán)睜大眼睛看著孫三，老太監(jiān)嘴角微微垂著，紋路剛刻，微帶無奈。

    再忠厚老實的宮人，在宮中年月呆久了，處理起這種叛徒來，也一樣是心狠手辣的。

    景泰藍(lán)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這個小太監(jiān)不會被拖出宮，但也不會有可能再活過來給喬雨潤送信了。

    他覺得有點冷，卻沒有發(fā)抖，麻麻說過，宮廷最骯臟最黑暗，每個角落里都染滿了層層疊疊的鮮血，想要不死在這里，就得先讓別人死，想要以后少死一些人，就得先死上一大批該死的人。

    小小孩子耷拉下眼皮，輕輕道：“喬大人最近也是cao勞過度，該好好歇息的?！?/br>
    “是的?！睂O三笑瞇瞇地答，覺得陛下的反應(yīng)真是怎么瞧怎么令人佩服。

    這才是個三歲的孩子啊，就已經(jīng)什么都明白了。

    他看看西北方向，眼神很冷。喬雨潤在這段時間內(nèi)，用盡方法想要遞出信息去，但內(nèi)有和她有仇的永慶宮人，大多收買不成；外有受三公節(jié)制的武衛(wèi)，她無法伸手；正殿里還坐了個和她更不對付的皇帝，動不動就指派一大堆雜事給她做，什么幫他在厚厚的字典里翻找一個冷僻字啊，什么讓西局太監(jiān)給他找一只跳到草叢里的蛐蛐啊，整天折騰得人仰馬翻，想做什么都沒功夫。

    喬雨潤一直不想用裝病的方式來試圖送信，她知道裝病也不能出宮更不能請來想請的太醫(yī)，更怕一裝病反而讓對方更有借口將她困住，直到今天她才使用了這個辦法，但真正的目的不是為了請來太醫(yī)，而是知道之后讓早已收買好的熬藥小太監(jiān)裝死出去送信。

    不過這最后一招，還是被關(guān)鍵時刻足夠心狠的孫三給堵住了。

    此刻車馬聲響，直入內(nèi)殿廣場，一條人影跳下來，匆匆進入寢殿，正是大司空章凝，他半夜親身前來。

    他一路匆匆而行，神色凝重。轉(zhuǎn)過屏風(fēng)，在御榻前一停。

    景泰藍(lán)端坐不動，抬眼對他看去，他粉嫩的小臉仰著，眼睛亮得似乎儲了水，滿眼的信賴，卻又隱藏著一點不安，那些畏怯很符合這個年紀(jì)孩子遭逢大事時應(yīng)有的狀態(tài)，卻又因為那努力隱藏的表情而顯得讓人心疼。

    章凝迎著那樣的目光，心中一軟又一熱，搶上一步要行禮，景泰藍(lán)早已跳下來將他扶住，親手?jǐn)v起他來，在他耳邊奶聲奶氣地道：“大司空你可來了，我等你好久了?！?/br>
    章凝心潮洶涌，有點忘形地拍拍他的背，道：“陛下，放心?！眲幼鞒錆M愛憐。

    景泰藍(lán)靠在他肩上，揉了揉臉皮子，覺得剛才的表情擺得很好，不枉他對著鏡子修煉了很多遍。

    “我等了好久了。”他道。

    同樣一句話，意思卻截然不同，章凝自然聽得懂，微微一笑，道：“是。我們也等了好久?！?/br>
    他的字音在“好久”兩字上著重落了落，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宗政太后，這個懷孕的時間，確實好久……早已超過了常規(guī)的十月懷胎時間，外頭百姓不清楚太后是什么時候懷孕的，三公自然知道，先帝駕崩前幾天，太后傳出有孕的消息。先帝子嗣艱難，宗政惠先有了景泰藍(lán)，后又懷孕，算是宮妃中頭一份。而先皇后早逝，宮中原本是靜安皇貴妃位分最高，她跟隨先帝多年，感情深厚，據(jù)說先帝原本是打算在那幾天封她為后，卻因為宗政惠忽然懷孕而作罷，之后先帝忽然駕崩，宗政惠自然而然做了太后，隨即將靜安皇太貴妃等人都遷入別宮。

    就算診出有孕的時辰早，也早該生了，這孩子遲遲不出來，漸漸自然要有流言，流言說了一陣子忽然又變了風(fēng)向，開始往神神怪怪方向發(fā)展，說是青峰山的張真人為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推命，算出他有真龍之運，只因天無二日，真龍也無一雙，所以遲遲不出，怕引動天下局勢之變云云。

    這樣的話，很難想象一個道士敢說出去，更難想象還能大量流傳而不受官府阻止，這里面要說沒人默許并故意推動，誰信？

    章凝有時候不得不佩服宗政惠，這樣的事情，她居然也能扭轉(zhuǎn)劣勢，膽子大，心機深，難怪能在宮中幾經(jīng)起伏，最終掌握天下。

    真龍么……

    章凝的嘴角微微往下一撇，隨即抱起景泰藍(lán)。

    “走吧?！?/br>
    ==

    低調(diào)的馬車沖破夜色而去，轆轆向皇宮。

    今夜的麗京城，并沒有任何人下戒嚴(yán)令，但不知怎的，整個城池都籠罩著一股肅殺而凜冽的氣味，在樹的暗影后、墻角、巷子拐彎、道路兩側(cè)……時時會有一些人影或隱或顯，出沒在月色光影的背面。

    麗京的百姓久居天子腳下，自然嗅覺敏感，天還沒黑，家家閉戶，街上幾乎沒人游蕩。那些官員府邸，更是早早將大門閉得死緊，連只蚊子都飛不進來。

    今夜，麗京在壓抑，等待一聲注定要驚動南齊朝局大勢的啼哭。

    八門緊閉，早早關(guān)城，外人不入，內(nèi)人不出。

    夜色初降的時候，卻有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直奔西城門。

    守城士兵老遠(yuǎn)就在揮旗吆喝，“今日提前閉城！入城者退后……”

    “嗖！”

    一箭若流星，電射而來，擦這士兵臉頰而過，“啪”一聲，小旗折斷落地。

    士兵驚得魂飛魄散，后面的話便沒說出來，底下的人狂馳如風(fēng)，已經(jīng)到了城下，當(dāng)先一人朗聲道：“奉晉國公及三公令，有要事入城稟報，開城！”

    “今夜不許……”守城官不敢上前，躲在蹀垛后拒絕，底下人大喝道：“黃大人！認(rèn)得這東西嗎？”說著舉起手，手里一疊紙張，一人點燃火把，照亮他的手。

    那守城官在城上瞇眼看著，看見隱約像是房產(chǎn)地契之類的東西，厚厚一沓，忽然就冒了汗。

    其余士兵斜眼瞧著，都想這些東西不會是頂頭上司的私產(chǎn)吧？守城官看似是個沒油水的差事，其實是個肥差。一些外地商賈進麗京，是要交入城稅的，而且朝廷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制定一份名冊，設(shè)定一些違禁物品，這其中有許多縫子可以鉆，一些膽大的守城官在其中添些減些，用以勒索商賈，賺得腦滿腸肥。

    南齊貪腐是重罪，這厚厚一疊如果都是田莊地契，足夠這位黃大人被殺頭了。

    城下人將那一疊東西一晃即收，不耐煩地對城上揮手，示意開城，黃大人猶豫半晌，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對身邊親信低低囑咐幾句，隨即轉(zhuǎn)身下城，命令士兵開城。

    經(jīng)他關(guān)照，士兵開城速度很慢，而另一邊，一隊士兵上馬向城內(nèi)馳去。

    士兵們一道道下鉸鏈，將城門緩緩開啟，按照這速度，最起碼還有半刻鐘城門才能完全被打開。那些入城報信的士兵早已走遠(yuǎn)。

    城門底部鉸鏈一松開，自然就會出現(xiàn)一條縫隙，忽然一道人影掠了過來，將一雙雪白的手伸進縫隙，指尖從上到下一劃，所經(jīng)之處，拇指粗的多層鐵質(zhì)鉸鏈全斷。